常英华

我望着站在夕阳下的奶妈，内心的疼痛无以言表，只轻抚着她的脊背，就像握着这一生全部的温暖，对她说：“我来背您……”

奶妈站在院落门口的酸梨树下张望，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可见远方她牵念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往后看，是我从一出生就没有奶吃的寄养式童年。童年就像那棵梨树的果实，最初尝到的是酸，然后咀嚼出彻骨的甜。奶妈宽厚的脊背，是我这一生最甜蜜的记忆。

初来奶妈家，我才刚刚满月，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的到来为这个清贫的小家增添了生气。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条件比较艰苦，奶爸经常外出务工， 奶妈一个人种地，饲养猪、牛和鸡补贴家用，偶尔也会打些零工，非常辛苦。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黏在奶妈的后背上，一条自制的包裹带将我牢牢固定在上面，她除草、做饭、喂猪、放牛的时候，总是哼唱着评剧小曲，我听着听着便能熟睡。

奶妈的背踏实而温暖，但我也会在她高嗓门的骂声中惊醒。比如牛跑了，她一手托着后背上的我，一手捡起石头砸过去，满山坡撵牛；比如哥哥姐姐的功课潦草，她训孩子的声音能传出二里地……每到这时，我就会哇哇大哭，说来也怪，奶妈只要一听到我哭，立即像犯了错误一样解开包裹，双手抱着我温柔地摇晃：“吓着宝贝了，不哭不哭……”

奶妈每天都要忙到掌灯时分，就连做饭也会背着我。她手脚非常麻利，比起白天干的粗活，做饭对于她来说就像忙累了一天的休闲活动那样轻松，这时候也是她最快乐的教我咿呀学语的时光。饭熟后，她总是将比较好的菜先盛出来一半放在一个大瓷碗里，准备好主食给隔壁的公婆端去，余下的给忙累了一天的丈夫、小叔子和上了一天学的孩子们，自己通常是端着一个掉了角的破碗，抱着我倚在门板旁边，就着咸菜开始享受晚餐。即使日子好了，她依然保持着老习惯，倚在门板上，吃别人不爱吃的青菜，就着她的咸菜，偶尔夹几块肉，也是等别人实在吃不下去時剩下的。

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跟着哥哥姐姐学爬树，奶妈一看见我在树上，就会生气地一把拽下我蹿上她的背，边嘟囔边说：“一点都不像女娃娃，摔坏了可怎么好。”然后溢出满眼的宠溺。

奶妈从不准自己的孩子欺负我，什么事情都要记着妹妹优先。那个时候煮个鸡蛋都算奢侈了，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和我争抢，总是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给我煮上几个。我比较爱哭，只要嗓门一亮，哥哥姐姐们不管谁和我在一起，那他算是倒了霉，奶妈不由分说上前就踹一脚，她42码的脚踹下来不会很轻，所以哥哥姐姐们一听见我哭喊，哪怕是干打雷不下雨，也会风儿一样跑开，而奶妈为了安慰我，依然是把我放在背上摇啊摇，直到破涕为笑。

奶妈比起我的爸妈更加护犊，她会因为我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愤怒地带我去找那个小朋友的家长理论，如果家长不给我们赔礼道歉，她会坐在人家里像个大事情一样絮叨个没完。而我要是不小心碰倒了别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做了什么错事，她总是能够找出好多个理由帮我“开脱罪名”；她会因为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的裙子比我的漂亮，而翻箱倒柜找来积存多年舍不得用的布头给我做好看的连衣裙，还能在上面绣上精美的图案。我的鞋子、帽子、花布兜兜等好多东西都是奶妈一针一线的作品，直到现在，我儿时穿过的奶妈做的衣服，她都像宝贝一样留着。

就在我要走的那年，奶妈背着我去河边洗衣服，她问我：“现在奶妈背你，可是等奶妈老了背不动你的时候，你会来背我吗？”我回答：“背，等我长大了，就背你一个人。”原以为，奶妈会为我这句话高兴，可她一下子就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狠狠点着我的头：“你这个白眼狼，下次再这样说，奶妈就不要你了。你背奶妈，奶妈高兴。可是你不能就背奶妈一个人。你爸妈多爱你啊，你妈妈的工资全花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从头到脚哪一件不是你爸妈给你的？你宁肯不背奶妈，也要先背你的亲爹妈，知道吗？”我也倔强：“我只背你一个人。”奶妈一生气扭头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在石头上哭，她没走多远又回来背起我，平生第一次见她掉下了眼泪，洒了一路。

我爸妈接我的那天，奶妈做完早饭就藏了起来。因为怕我不走而哭闹，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大包包，里面装着的都是我的衣服和小玩具，还有托人从镇上买给我的零食。大哥哥和姐姐早早被赶到学校去上课，家里只剩下奶爸和小哥哥。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我的哭闹引来了好多村里人的围观，就连奶妈的婆婆都拖着多病的身体送出来掉下了眼泪。我的小哥哥拿起弹弓冲接我的司机狠狠射击，还遭到了奶爸一个耳光，直到车子开出了很远，我趴在车窗上看见大哥哥、姐姐和小哥哥他们一起追着车子奔跑着，当时在想：这下坏了，大哥哥和姐姐一定逃了课，回去肯定会挨打的。奶妈跑哪里去了呢？她不要我了吗？小小的村庄在我童年的视线中飞快地倒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洒落着……

成年后，我每年都要去看奶妈，她自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会站在院门口等候。只要看见我，就会习惯性地背起我，她说要掂量掂量我长了多高多重，其实我知道她是在找自己曾经甜蜜幸福的感觉。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挺不直高大的脊梁，孤独地用拐杖支撑起半个身体，看到了我只会含糊着说：“背不动了……”然后开始呜咽。我望着站在夕阳下的奶妈，内心的疼痛无以言表，只轻抚着她的脊背，就像握着这一生全部的温暖，对她说：“我来背您……”

明朗摘自《四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