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

女儿的同学在目睹女儿试图自杀后，哭着打来电话：“阿姨，她真的有问题，你带她看看医生吧。”

徐丽捏着挂号单，带着女儿陈莹走进心理科门诊室。

坐下后，徐丽介绍，陈莹上高三，以前有过自残行为，最近更是闹起了自杀。开始她并没在意，因为面临高考，时间宝贵，但女儿的同学在目睹陈莹试图自杀后，哭着打来电话：“阿姨，她真的有问题，你带她看看医生吧。”徐丽这才下决心牺牲一天时间，带女儿来看病。毕竟，生命比分数更重要。

交谈中，我了解到陈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陈海在外地开公司，母亲徐丽全职在家照顾女儿。徐丽对女儿要求很严，希望她全心全意地学习。陈莹上小学后，家里的电视就没开过。徐丽不想让女儿看电视，谎称电视机的线路被老鼠咬坏，要把整面墙拆掉才能修好。她还不让女儿出去和小伙伴玩耍，怕她学坏，影响学习。

陈莹的成绩还行，中等偏上。上初中时，她的成绩在班级第20名左右徘徊。一次，她考得不错，排名班级第12名。她回家告诉母亲，高兴得大笑。徐丽马上板起脸来：“别骄傲！也不想想你为什么只排第12名，而不是第1名、第2名。”

陈莹的饮食起居也被母亲严格控制，不能点外卖、喝奶茶，只能吃母亲认可的健康食品，每天还要补充营养素。

上高中后，陈莹产生了逆反心理，有时会失控地哭泣、抓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出于对母亲的反抗，她在高一期末考试中故意答错题，让排名掉到班级第40名。徐丽完全不能接受，怒骂陈莹：“你给我滚，别喊我妈！”那一整个暑假，陈莹都被关在家里学习，不许外出一步。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习，让她头昏脑涨，接着是视物模糊，书上的字都看不清。这还怎么学习啊？徐丽带女儿去医院，眼科医生一番检查后，说是在小空间待得太久，去开阔地看看远处就好了。

回家的路上，陈莹问徐丽：“如果我没有好成绩，是不是就不配当你的女儿？”徐丽的回答被陈莹称为“冷血”：“当然！你要考不出好成绩，要你干什么？”陈莹说，从那时起，她的心就凉了。

高二，陈莹开始住校，虽然在家的时间大大缩短，但母女两人还是冲突不断。陈莹从那时起，开始有了自残行为。她用锋利的美工刀在手臂上轻轻地划一下，看到血沁出来，会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一天，徐丽开车送陈莹回学校。快到校门口时，陈莹没头没脑地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啊？”徐丽没好气地回应：“你倒是去死啊！又不见你死，就知道胡思乱想，烦不烦啊！”得到一句训斥后，陈莹沉默着下车了，再也不想和徐丽说自己的内心想法。

其实，徐丽并不是一个坏母亲。她包揽了女儿的大小事务，为女儿付出所有，目的只有一个，让女儿专心学习。可就这一件事，她感觉女儿也做不好，因此不高兴，常说难听话。虽然如此，但从内心讲，徐丽非常爱女儿，她说：“女儿就是我的全部。”因此，在得知女儿尝试自杀后，她也没有耽搁，第二天就领女儿来医院看心理科。

很多时候，大人和孩子的世界并不相通，如果大人对自己的情绪都是麻木的，就无法体会孩子的心情

掌握大致情况后，我让陈莹做了自杀风险评估、抑郁自评等量表测试。结果显示，陈莹的自杀风险高，有重度抑郁症。

得知女儿患有抑郁症，徐丽无法理解：“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会抑郁呢？她真有病吗？”这是很多父母得知孩子患抑郁症后的最初反应，因为他们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孩子患有心理疾病的现实。

正好周末医院有一场关于青少年抑郁症的科普讲座，我邀请他们一家三口来听听。听完，徐丽对有些青春期孩子因父母的一句话而陷入绝望，感到不可思议。“孩子怎么这样脆弱？”她一脸不相信地问陈海。

陳海没有吭声，我也没有解释。很多时候，大人和孩子的世界并不相通，如果大人对自己的情绪都是麻木的，就无法体会孩子的心情。

我建议徐丽夫妇也做个量表测试。徐丽有些吃惊：“我们？来看病的是我女儿啊。”我解释，孩子无时无刻不受父母的影响，仅对孩子治疗，很多时候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因为一旦孩子回到家庭，已经治愈的病症可能再次出现。所以，最好父母也做测试，辅助医生诊断。另外，做心理测试也是父母了解、审视自己内心的机会，可以发现自己存在的问题，继而做出改变。

听我这么说，徐丽没有再表示异议。

我给了他们婚姻质量、父母养育方式、防御方式和人格测试四个量表：“凭直觉作答，不用多想。”

做婚姻质量量表时，徐丽的速度很快，每一项都挑最好的勾选。做父母养育方式量表时，她的速度明显慢下来，测试中的提问似乎勾起了她儿时痛苦的回忆。

从量表测试结果看，徐丽对婚姻很满意，但陈海正相反—没有一项勾选是满意的。徐丽很沮丧，逼问丈夫为什么觉得不满意。陈海一开始没回答，后来被逼无奈地说，妻子性格强势，自己和她没有沟通，只有忍耐。随后，他又自嘲：“不忍耐还能怎么办？快50岁的人了，难道还离婚不成？”

陈莹和父亲有同感，认为母亲太强势，而且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意识不到她的所作所为给别人造成的困扰。

确实，量表测试结果显示，徐丽与人相处不融洽，教育孩子的方式存在问题，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较为疏远。

在觉察到自身的不足及背后的原因后，徐丽迎来了真正的改变

对有心理问题的青少年，家庭治疗是高效的心理治疗方式。因为孩子生活在家庭中，受父母的影响极大，只有父母改变了，孩子才能形成新的长期且有意义的稳定状态。我建议徐丽夫妇参加亲子关系治疗团，陈莹接受个体治疗。他们同意了。

在一次团体治疗课上，家长们被分为两组，一组扮演家长，一组扮演孩子，按照自己平时的沟通方式合作表演。“你怎么又不睡觉，又吃凉东西……”扮演孩子、蹲在地上被骂的几分钟里，徐丽很难受：“原来被人骂的感觉是这样的。”

回到家，她和女儿分享自己的上课内容，陈莹觉得家长骂得太温柔，提出：“不如我做家长，你做小孩，好不好？”徐丽觉得新鲜，笑道：“好吧，你来做家长。”

陈莹不假思索，把母亲骂自己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你去死啊，这么多人去死，就看不到你”“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孩子”……听着听着，徐丽脸上的笑消失了，随后低下头，难过地哭了。

陈莹骂完，心里爽快不少，但是看到母亲流泪，又有些不忍，上前拍拍她：“别怕，你是妈妈，我才是女儿。”

徐丽抱住女儿：“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我不配做妈妈。”这是她第一次与孩子共情，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

治疗中，我发现：徐丽的表达欲强，话很多，不断输出负面情绪，习惯性地指责别人；陈莹受妈妈影响，也形成了类似的表达方式；陈海说话最少。

我向他们描述了自己的观察。徐丽苦恼地表示，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行是在指责别人。在经历了角色扮演带来的内心冲击后，她开始控制表达欲，不断提醒自己“少说话、少说话”，以免伤害对方。

陈莹发现，母亲变温柔了，不再喋喋不休，要钱就直接打钱，还哄着她出去玩，一旦开口说话，也会马上询问：“我这样说，对你有没有压力？”陈莹有点害怕。她已经习惯了母亲从前的说话方式，可以熟练应对母亲对她的贬低，如今母亲猛一改变，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陈海很欣慰，说自己说了妻子20年都没用，以为妻子一辈子都改不了了，没想到，这次妻子居然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开始改变。

在随后的治疗中，我和他们讨论，徐丽说多少话、什么时候说合适，其他家庭成员的感受如何，让徐丽一点点地调整，直到大家都能感觉舒服。可是改变并非一蹴而就，徐丽的话匣子一打开，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指责模式上。陈海感到头疼。他说，在医院，妻子尚能克制指责别人，但一出医院的大门就变回去了。

陈莹的病情也跟着时好时坏，一次争吵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开门，急得徐丽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劝，陈莹才把门打开。

我提醒徐丽与人相处时态度要温和，并让陈海做监督人提醒，但是没用。我还想用录音、录视频的方法，让徐丽看到自己与人沟通时的不足，可一吵起来大家都很激动，没人录音、录视频。徐丽还试过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检查一遍后再说，不过也失败了。

尝试多种方法后，我发现声音的压制对徐丽有效。于是，我让陈海买了三个小锣，客厅、主卧、女儿的卧室各放一个。如果徐丽在家说话难听，他就走过去敲锣。如果徐丽说个不停，他就敲个不停，等徐丽被锣声吵得回过神来，就会意识到自己又说难听话了。

我还让徐丽和陈莹写情绪日记，增强对自己情绪的觉察。一段时间后，徐丽懂得了道歉。出门遛狗，路人“哎呀”一声，她就马上说“对不起”。陈莹发现，随着母亲输出的负面情绪减少，她的情绪也跟着好转了。

治疗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徐丽的父亲过生日，她带女儿回娘家为父亲祝寿。当时，她的关节炎犯了，拖着脚走路。娘家人看到，不但不关心，还冷嘲热讽。大哥说：“老人还没怎么样，你走路倒不利索了！”妹妹说：“肯定是懒出来的，多干活、多跑跑就好了。”

在娘家的那天，徐丽和陈莹都感到漫长而压抑。

晚上回到家，陈莹很难过。她心疼母亲，知道原生家庭给了母亲不好的影响，而母亲又把这些不好的影响给了自己。徐丽也意识到，原来自己动不动就指责别人，是受了原生家庭的影响。

在觉察到自身的不足及背后的原因后，徐丽迎来了真正的改变。

如今，陈莹的自杀倾向已消失，不再抑郁，情绪稳定，成绩也不错。徐丽说话已经懂得控制，不再喋喋不休。她怕说多了，又会在不经意中伤害女儿、丈夫。陈海转让了外地的公司，选择回家陪伴妻女。因为钱是挣不完的，而高考前半年对女儿来说太重要了，加上妻子操劳多年又值更年期，需要他在身边鼓励、支持和安慰。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我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治疗也结束了。

告别时，我祝愿陈莹高考取得好成绩，同時，也祝愿徐丽夫妇在帮助孩子和修复亲子关系的过程中，自身也得到成长。

【编辑：杨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