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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常磐桥

2024-01-03金莹

书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江户石桥交代

金莹

在东京人的生活中,“桥”是一种实质性和灵魂性的存在,它既是准确定义地理方位的工具,也是裹挟着人与人交往的情感场景的代名词,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和绘画艺术中。犹记得留学时代初来乍到,在东京街头问路,大部分路人给我的解说中总会有“跨过那一座桥”。这一次被桥吸引,是因为看了改编自东野圭吾小说《祈祷落幕时》的电影。在另一部同为“加贺恭一郎系列”的《麒麟之翼》中,出生于大阪的东野对东京日本桥的书写也成功引起了读者和观众的兴趣。在《祈祷落幕时》中,日本桥川上的十二座桥是解开悬疑的关键。落语家春风亭升太扮演的警司无意中说出的谐语“世事无常常磐桥”,可以看作是整部作品的中心思想。

“世事无常常磐桥”,日语原文为“時は金なりときわ橋”,句首“时间是”发音为“tokiwa”,与“常磐”的发音“tokiwa”一致。看似简单的句子,却引起了我的两大疑问。第一,“时间就是金钱”为何被意译为“世事无常”;第二,“常磐”为何发音为“tokiwa”,而不是“jo-ban”。每一个在品川站搭乘过电车的人看到“常磐”二字,都会在脑海中不自觉地蹦出月台播报音“常磐線各駅停車”。品川站是东京市中心重要的换乘枢纽,东海道新干线、山阳新干线和开往成田的机场线都可以在这里换乘,它也是常磐线的起点。我询问了几个土生土长的东京友人,他们给我的回答模棱两可,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类,一说为“tokiwa”和“jo-ban”指代的是两样事物,二说为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有时读成“tokiwa”,有时读成“jo-ban”。

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继续查阅了千代田区的各种官方网站,以及桥梁爱好者和桥梁史研究者的论著。在这个读音的背后,有着林林总总的解释,难怪日本人自己也凌乱了。

今日的日本桥川上有三座常磐桥。根据东京都地图的标识,连接中央区和千代田区,以“tokiwa”(ときわ)为名的这三座桥中,最中间的常磐桥是江户时代建造的老桥,最初为一座木桥。这座木桥作为连接江户和浅草的奥州街道的要冲,建成于一五九○年,当时称为“大桥”或“浅草口桥”,江户时代改名“常盘桥”。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承担大桥命名工作的奈良屋市右卫门(跟随德川家康进入江户,得到了日本桥本町一丁目的封地)听取了寄宿在他那里的浪人的提议,向德川家康奉上了“常盘”的名称。“常盘”源于《金叶和歌集》第一卷中的诗句:“へぬ松によそへてあづまぢの常盤の橋にかかる藤波。”(东吾妻路常盘桥上垂下如涛的藤花,装扮着不变色的青松。)“常盘”意为“树葉一年到头都是绿色、常绿”。用“常盘”来比喻德川统治的永续。于是从那时起至大正时代,都被称为“常盘桥”。进入明治时代后,迎接文明开化的东京,用石桥替代了原先的木桥。造桥工匠取用江户城外的城门的石头,于明治十年(1877)重建成石桥,它也是东京现存最古老的石桥。当初建造的意图是将其打造成一座呈现西洋文化的桥梁。作为明治时代的象征,桥身大多使用八角形的大理石,桥栏由唐草意匠手工制作。这座桥也是较早在路面引入人车分离机制的桥梁(人走于两边,马车和人力车在桥的中央通行)。有很多浮世绘和照片记录了它的样子。这座石桥在东京的古地图上被标记为“常盘桥”,至今石桥的桥基上仍然保留着平假名的“ときわばし”。现代习惯性写作“常磐桥”的原因之一,据说是“盘”的下半部的“皿”被认为不吉利,因为盘子本身容易碎。但这并不是唯一的解释,根据《明镜国语辞典》,“常磐”代指永久不变的事物。此外,我想既然木桥变成了石桥,改成石字的“磐”也合情合理。

那么,东京日本桥川上的另外两座常磐桥是何时建造的呢?大正时代,石桥的两侧(上下游)分别在关东大地震之前建造了新常磐桥,大地震之后又建造了作为道路桥的常磐桥。由于日本大部分的石桥都位于九州地区,对于东日本来说,石桥是比较珍贵的存在。因此也有一种说法是,为了区别于新建的两座常磐桥,旧桥便用“盘”一字。真实的原因纷纷扰扰,可能已经变得不可循迹,这也完美地演绎了“世事无常”的本意。

常磐桥作为明治时代的象征,在它的前方,建造了由辰野金吾设计的日本银行总部。西洋风的石桥和银行的大楼,成了日本人民都认知的东京一景。辰野金吾是日本最早的“建筑师”之一。一八五四年,也就是佩里黑船来航的第二年,辰野金吾出生于唐津藩(现佐贺县唐津市)的下级武士家。因父母无力扶养,金吾被送给叔父当养子,从本姓姬松改姓辰野。大学时代,辰野在英国教授乔舒亚·孔德(Josiah Conder)门下学习西洋建筑学,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并获得了留学英国的机会。就读伦敦大学的同时,辰野还为著名建筑师威廉·伯吉斯(William Burges)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学成回国后,他接任孔德的教职,与同期的建筑师成立了日本造家学会(后改名建筑学会)。一八九○年,也就是常磐桥建成后的十三年,辰野金吾获得委任,负责设计国家级的重大工程—日本银行(日本的中央银行)。辰野选择石材作为主要的建材,认为掌控日本金融命脉的央行,在实质与外观上都必须坚若磐石。一八九六年,日本银行总部竣工,成了奠定其名声的作品。虽然也许是个巧合,但这座建筑鸟瞰起来正好像个“円”字—日本货币的发行单位。如今,这座石造建筑历经了地震和空袭,依然坚固。

辰野金吾最出名的作品是东京车站。作为他本人的集大成之作,车站本身也是明治末期最大规模的公共工程,工期历时六年九个月。东京车站所在的丸之内地区,便是以日本桥为中心辐射出来的区域,兼具交通和商业的功能。在过去几十年间,东京都政府一直在对该地区进行升级改造,希望能恢复江户时代的繁荣。二○一四年,东京车站迎来一百周年,我有幸在大宫的铁道博物馆看了相关的特展,讲述了车站从建造之初到后来遭遇的各种“世事无常”。比如,一开始竞标的德国建筑师弗朗茨·巴萨(Franz Baltzer)的设计方案为何被天皇否定。德国人设计的虽然也是砖造的车站,却搞了一个折中的和式屋顶。这显然不是全力推进西洋化的明治天皇想看到的。于是,留英的辰野金吾便获得机会。东京车站的建筑风格非常鲜明,在红砖上用白色花岗岩画线。这风格来源于十九世纪的英国,被称为“安妮女王式”风格。东京车站在日本的红砖建筑里是空前绝后的巨大。三层楼高的车站中央为皇室专用出入口,延伸出来的南北两翼为一般乘客出入口,各有一个带老虎窗的巨大圆顶,站舍间还有多个带有尖顶或圆顶的小卫塔。不幸的是,车站在一九四五年的东京大空袭中被烧毁。战后的修复因为材料不足,拆除了损毁严重的三层。二○○○年后开始的复原计划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辰野金吾最初的设计。在这样一座西方化的、标志性的红砖建筑背后,还有反目成仇的故事。原本在辰野手下工作的学生松井清足因提倡应以混凝土新材料取代传统红砖的理念而与老师分道扬镳,退出了事务所。

常磐桥本身就像是一个历史的写本,横跨在日本桥川上的它见证了江户的繁荣,文明开化的演变,幕府與天皇之间关系的更迭和日本社会的新旧交替。幕府时代,出于经济和军事两方面的考虑,对于架桥一事是神经高度敏感的。根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的记载,江户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弟弟忠长曾私自在大井河上架桥,让家光勃然大怒,下令幽禁其于甲府;一六三三年,家光命其切腹自尽,年仅二十八岁。一般来说,渡河需要收取费用,主要通过坐船和跋涉(直接涉水或者是用马)两种方式;金额则根据水的深浅来定。如果是大井河的话,在一千四百四十日元至两千八百二十日元之间。由此可见,何处架桥、是否可以架桥不属于地方管辖,而是由中央决定的重大事项。

像常磐桥这般作为国家重要历史遗迹的存在,还与今天日本的道路体系有很大的关系。前文提到,建造常磐桥的目的是作为连接江户和浅草的奥州街道的要冲。奥州街道是五街道之一。所谓五街道,指的是江户幕府时期中央管理的五条“国道”,分别为东海道、中山道、日光街道、奥州街道和甲州街道。一六○一年,德川家康以行军为意识开始修建五街道,而宣布五街道为“国道”的则是幕府第四任将军、家康的曾孙德川吉宗。日本桥作为五街道的起点,首代木桥修建于一六○三年,现存的石造二连拱桥为一九一一年兴建的第十九代。一九七二年,刻有时任日本首相佐藤荣作书写的“日本国道路元标”的金属地雕被安放在日本桥的桥面上。五街道中最耳熟能详的一条是东海道,它通过现在的神奈川县、静冈县、爱知县等太平洋一侧的县市到达京都三条大桥。今天连接日本关东和关西地区的东海道新干线所运行的区间就与其大致相同。箱根、芦之湖、大涌谷以及富士山等游览胜地也都在该线上。一八三二年,日本著名的浮世绘画师歌川广重首次走遍东海道后,详细地绘制了由江户至京都所经过的五十三个宿场(驿站)风貌,完成了他的旷世代表作《东海道五十三次》。五条街道中最长的中山道全长五百三十四公里,是通过群马县、长野县、岐阜县等山间地通往京都三条大桥的街道。日光是久负盛名的赏枫名所,日光街道的终点则是祭祀德川家康的日光东照宫,也是五街道中最为平坦的。奥州街道是经过栃木县和福岛县,到达津轻半岛北端三厩的道路。江户时代中期以后,随着虾夷地(现在的北海道)的开发,通行量倍增。甲州街道原本是作为连接江户城和甲府城的军用道路而修建的,同时也是江户城被攻入时将军的避难路线。

德川家康着手修建东海道时,日本还处于战事纷争的年代,到德川幕府的幕藩体制逐渐完善、统治进入相对和平时期后,五街道的主要用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根据土桥章宏的作品改编的两部喜剧电影《超高速!参勤交代》《搬家的大名》都生动地呈现了幕府时代的一项政策—参勤交代(按照中文的习惯,写作“参勤交替”更好),其中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状况百出,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再现了大名们为了完成参勤交代的义务,是如何在五街道上行进的。“参勤”指的是前往江户(东京),“交代”指的是回归领地。一六三五年,德川家光规定,地方大名原则上有义务一年隔一年交替地住在江户和领地;大名的正室和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则需要常驻江户。制度制定之初,只有在关原之战后成为家臣的外样大名(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吉之子秀赖、战后降服的大名)需要完成这一义务。一六四二年起,其他大名也被纳入其中。在这来来回回之中,地方大名主要是利用五街道前往江户。为了赶时间、节约成本,或避让其他大名,五街道上的故事很多,这在前面提到的两部电影中也有所演绎。参勤交代带来的人员流动,促进了街道上的驿站(宿场)的发展,也带动了江户的消费。与此同时,日本各地文化在江户城内交融、碰撞,使日本摒弃了以天皇所在地京都文化为主的传统,形成以江户为主的新文化。今天日本人在列岛旅游的习惯,住旅馆、吃料亭、泡温泉,甚至包括风俗业的盛行都与参勤交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近年来随着土桥章宏的作品被搬上大银幕,日本的电视媒体也开始挖掘这一制度背后的真相和轶闻。NHK摄制的纪录片就讲到,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曾经组织过四千人的参勤交代队伍,家臣们一天的住宿费和餐费高达一千万日元,完成去江户的行程总开销在四点二亿日元。不过,大部分参勤交代的队伍人数介于一百五十人至三百人之间。参勤交代一方面要跋山涉水,另一方面要在半年前就做好详细的预算和出行计划。虽然说参勤交代的主要目的是控制大名、确认主从关系,但是由于移动成本高、在江户逗留消费资金多,加上各藩为了维持自己的颜面,都希望自己进入江户城时是风光耀眼的,因此开销巨大的参勤交代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场财政灾难,并直接导致各藩的军事力量下降。参勤交代从时间、金钱和人事三个方面下手,极大地限制了大名。

参勤交代起源于镰仓时代的“大番役”,御家人前往镰仓执行官职;战国时代演变为部分大名需在居城外的城下町聚集服从主君。丰臣秀吉掌权后,在大阪城、伏见城等城池赐予大名屋敷,由大名的妻子居住,大名则一年需要前往一次,参勤交代由是逐渐成为一种制度。这一制度本质上是日本武家政权控制各级武士的一种手段,日本幕府所实行的这一项今天看来貌似充满了喜剧色彩的参勤交代政策,却成了德川幕府能够稳定统治二百余年的重要原因,耐人寻味。

在日本人的世界观中,“无常”是一个基本概念,列岛上频发的地震,让人们对“不变”的追求无法那么执着,对“变”的认可却是一种共识。二○一一年东日本大地震,常磐桥的拱桥严重变形,不得不进行修复。工程采用的是在保留一部分桥基的情况下对其他部分进行解体修复。

在这一场和过去的对话中,专家学者和工匠们对于修复和保护有了很多特别的领悟。由于缺乏对近世石拱桥的修复经验,将石桥解体之后,如何将拆解下来的石块重新组装回去成为一个难题。常磐桥的石料来源于江户城门的石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座桥是在将石垣破坏后突击建造的,因此在石块的组合方面有些莽撞,石头和石头之间留有中空的部分。按现在的技术标准来看,其结构存在很大的不稳定因素。不过,修复人员并没有简单抛弃这些看似不规整的、造成结构上出现空洞的石块。他们进行了一系列的试验,比如对四角不规则的石块稍作打磨,将和纸的纤维混合超高强度的灰浆、砂浆填充到那些不规则的石块中间。现场发生了很多争论,遇到了很多壁垒。比如最初被质疑,如果发生洪水的话,常磐桥存在有阻碍水流的可能性,既然是解体修复,不如移到别处?但是,作为历史的遗迹,它的土木构造与所在地形等都是不可丧失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原地修复才是最合适的。

在不为人所见的石块的背面,石匠们将木头和铁质工具的钻孔痕迹予以了保留,作为对历史的尊重。与此同时,和现代修复过程中的冲击钻的钻孔一同呈现,不仅体现了技术进步的轨迹,也表明了石头加工的高效化进程。石匠们甚至表示,这两种痕迹的共存,会留给后世考古很多乐趣;他们认为,在石头磨制的工艺方面,到底是之前的做法好,还是现代的做法妙,并没有正确答案,而是要一直在内心中保持这样的叩问。如何通过调整相邻石块的结构来实现桥梁的完美曲线方面,先人显得更为智慧、更有耐心。

在常磐桥的修复和保护过程中,也引发了对人、技术和石头之间的关系的思考。石桥是传统的造物,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表情,将它们集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从而拥有了向人们叙述的能力。与现时的精确计算相比,手工操作的一边做一边调整很不容易。虽然石头每一块看起来是各自凌乱的,从整体看又是和谐的,这是对人的手工制作的肯定,也是顺应石头之秉性的赞歌。现今使用机械的操作,就好比是在人手与石头之间多了一层滤纸。用金刚钻来切割石块是否意味着人性(人的属性)的消失?从负面来想,不得不用现代的技术去修复,也许是一种不幸;但是从正面来想,机械作为身体的延长部分,现代技术的使用给予了石头们新的表情。在面对文化遗产时,今日的技术也许只是局限于现代文明条件下的合理性。历史的物件和现代的价值观之间有很多矛盾,到底是消解它们的矛盾,还是接受这一种矛盾的存在?参与这一次修复和保存工作的专家和工匠们认识到,存在矛盾的世界是一种更加能够接受他者的开放性的世界。

二○二一年,常磐桥石桥完成修复,其周边的地区也开始了改造。常磐桥距离东京车站的日本桥口大约步行三分钟,作为历史遗产的常磐桥,同样也是活生生的都市空間里的基础建设。对它的修复并不是要封存过去的价值观,而是要面向现代和未来,使其成为有活力的场所。

最后,再回到“时间就是金钱”翻译成“世事无常”这个话题上。在《祈祷落幕时》中,一年十二个月,父女俩轮番在日本桥川上的十二座桥上短暂相处,时间是如此宝贵。在这般意译中,我联想到了“流金岁月”这个词语,父女俩的每一次会面都是美好的时光。“金”不是指金钱,而是指代美好,美好总是稍纵即逝,提醒着我们珍惜眼前的时光。剧情里男女主角的人生走向,皆是因为一念之差,天壤之别。“世事无常”的“常”接上了“常磐桥”的“常”,从语感上来说是满分。同时,“无常”是一种法则,也是对时间最好的表达。这既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也是美雀空所唱的“任时光匆匆从身边流逝”(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更是“日子像盗贼一样袭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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