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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中意象的解读

2023-12-26李辰暄王一然

河北画报 2023年22期
关键词:泥坑呼兰河传呼兰河

李辰暄 王一然

(河北科技大学)

“文学洛神”萧红的代表作《呼兰河传》,是萧红创作进入成熟阶段的作品,也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标志着她独特的个人风格,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与社会现实意义。虽然这是其回忆童年的时代的作品,但她的笔调仍然是冷寂的。其中意象之丰富、深远,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意象美”可以说是《呼兰河传》艺术审美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一、解读《呼兰河传》中意象的意义

从故事情节上看,《呼兰河传》是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回忆式小说,它以萧红的童年生活为线索,以儿童的视角,介绍了呼兰河的风土人情,叙述了生活在呼兰河的一大群人的卑微的生与死。呼兰河的人们循规蹈矩地生老病死,他们穷困、麻木,生了就生了,死了就死了,瞎了就瞎了,疯了就疯了,永远寻常安定,永远墨守成规。

在现实生活中,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东北流亡作家群”中的重要作家。流亡文学是现代文学的特殊存在,作家们流落在外,在故土沦陷的悲惨境遇中,他们的创作有着浓厚的思乡情绪和强烈的爱国情怀。在萧红对童年的回溯中,故乡呼兰河这个小城,有着喧闹斑驳的礼俗风情,也有着静默无声的轮回四季中面目模糊的人们。这部小说不仅是在书写具体的乡村的人和事,更是在为乡土中国的小城文化形态立传,直抵记忆中固有的生命与存在本质。书中出现的意象隐含了作者内心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映照出每一个普通人跌宕起伏的一生,这些意象可以引起不同经历的读者的共鸣。

二、《呼兰河传》中意象的解读

(一)大泥坑

鲁迅是萧红的老师,萧红的文风颇受其影响,她擅长用特别细腻而平淡的文字,写出尖刻而辛辣的“嘲讽”。《呼兰河传》的里大泥坑的那几段描述,就充分表达了她对旧中国的扭曲人性、损害人格的社会现实,以及麻木不仁的国民性的否定态度。

小说的开头是北方寒冬凛冽的景象,作者用很多笔墨描写了一个经常淹死猪淹死狗的大泥坑。人们吃尽了泥坑的苦头。围绕着泥坑发生了许多故事。干旱时,马车翻到坑里,马挣扎着奄奄一息,人们想尽办法,把马抬出来,而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马死了,于是多了对泥坑的敬畏。“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水大时,“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路人要小心攀援着泥坑两边的板墙挣扎着过去,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掉进泥坑里,于是漫天飞起龙王爷要惩罚学堂建在龙王庙里的校长的流言。那个大泥坑淹死了很多鸡鸭猪,可是没有一个人要把它填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淹死了猪大家就有便宜猪肉吃,后来瘟死的猪也说是泥坑淹死的,大家吃便宜猪肉的时候也就心安理得了,“不是病猪,是淹死的,放心吃”。泥坑也就存在得更加合理了,也没人想去把坑填了,毕竟“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这个大泥坑就是这个落后小城的象征,映射出那时的世态人心,映射出那个社会的百象,沦陷了那个时代底层人的命运。

这个泥坑不只存在于呼兰河小城里,而是那个时代的泥坑。并且,它会穿越时空,出现在每个时代,每个时代都会有一群庸散懒惰、麻木不仁和不思进取的人围绕着这个大泥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但就是没有人想过用泥将它给填上。

萧红看见了这个“坑”,她要填平这个“坑”。在生命的尽头,她用理想主义的文字,为填平那个“坑”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二)戏台

说起戏台。我们不禁想起萧红的老师鲁迅写过的那篇著名的《社戏》。迅哥儿在鲁镇看戏时,戏台下的人“也不在乎看戏”,迅哥儿自己也忙着和小伙伴儿偷罗汉豆。呼兰河戏台下的人,也不在乎戏台上的人在唱什么。

“拉大锯,扯大锯,姥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看戏似乎只是一个由头儿,出嫁的女儿借机会回娘家,和亲姐妹见见面。未出嫁的女孩儿“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来到戏台下。原来是“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约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彼此相看。

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热热闹闹的,但是台下“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就连听也听不到。“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

看戏这一情节,看似十分热闹,其实,戏台这一意象包含了“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隐喻。

《呼兰河传》中,主人公的年纪是四五岁。萧红1911年出生,五岁时是1916年。1916年,袁世凯复辟帝制,三个多月后迫于形势,宣布取消帝制,不久后病死,黎元洪宣誓就职大总统;1916年,辛亥革命党人陈其美遇刺身亡;1916年,日本刺杀张作霖未果;1916年,黄兴病逝;1916年,蔡锷病逝……

当时,天下大乱,但是老百姓并不关心统治者是谁,并不关心“穿红的”上台,还是“穿绿的”上台。就如狮子、老虎、大象在打架,而蝼蚁一样的底层百姓想什么、做什么,又会有谁在乎呢?因为不管谁当家,他们都是社会底层,都要继续麻木不仁地生活。

茅盾曾评价《呼兰河传》:“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从这一评价可见萧红狭小的个人生活圈子对其思想的局限性,同时也反映出她创作的纯粹性。正如德国汉学家顾彬对萧红的另一部作品《生死场》的评价:“独立于政治和战争时间之外,女作家构思了一个空间,在其中‘生老病死’的链条不会被历史打断。”

萧红写底层人们的生与死,写得这么真实,这么冷冽,这么残酷,大概因为她一直是戏台底下一个吃着凉粉,吃着糖球,吃着黏糕、油炸馒头、豆腐脑的小小旁观者。

(三)火烧云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小学里学了《火烧云》这一课才找来《呼兰河传》读。结果发现这本书好似荒漠中北风吹起的风沙,看似柔软但是令人恐惧。

萧红写火烧云的颜色变化时,用了很多特别形象的词语,“红堂堂”“金烔烔”“半紫半黄”“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平常人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颜色,让她描写得如此生动可感。

萧红写的火烧云的形态变化,让我们仿佛看了一部在天空播放的动画片:天空有一匹马,一会儿却不见了。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后面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一会儿大狗、小狗都不见了。一会儿又来了大狮子,大狮子走了,又来了猴子。这些动物在天空生动活泼地自由驰骋,仿佛童年时无拘无束的萧红。

对火烧云的描写生动形象,充满童趣、诗趣和灵感,透露着热烈、可爱和美妙,似乎是“灰秃秃的”北方景象中突然爆出的一簇绚丽烟花。

萧红在写给萧军的信中说:“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是啊,只有一直喜欢看天的人,才能生动地描写出这变幻莫测、绮丽无比的火烧云。

但是火烧云这一意象,正应了这句话:最明亮时总是最迷茫,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火烧云完全下去后,“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火烧云这一稍纵即逝的美好意象,似乎隐喻的是书中被迫害最惨的牺牲者小团圆媳妇。而与作者年龄相仿的小团圆媳妇,也好像是作为穷人家孩子的一个作者的镜像。

小团圆媳妇长得高,性格开朗,整个人舒展、大方,却因不符合传统小团圆媳妇应该具备的羞怯和规矩,就被婆婆看不上。按照旧时传统,为了让媳妇儿听话,童养媳总得被婆婆虐打一翻。小团圆媳妇年纪正小,性格又倔强,被婆婆虐打却没有屈服,因而招致持续的虐打,以致精神忧郁而恍惚。愚昧的婆婆以为她中了邪,花巨资请人跳大神。神明的疗法也是虐待,要将“狐仙”从小团圆媳妇身上打走,终于,“狐仙”没有走,小团圆媳妇却被折磨死了。

每个读者读到这里,大概都会对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也是从当媳妇的时候过来的,她当时那么做,大概率是因为,这个地方,一年一年,一辈一辈,婆婆都是这样对待媳妇的,很有可能,她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被自己的婆婆规训的。“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在她的眼里,她从来不认为她在虐待儿媳妇,而是觉得自己在花钱给儿媳妇看病,她对待儿媳妇,还不如养鸡养得精心。给儿媳妇扎“替身”时,她还心疼“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钱。于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烧去,就像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

小团圆媳妇婆婆就像火烧云下去后,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让人窒息。她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愚昧无知、遵循惯例、残忍麻木,却又勤劳节俭。萧红曾经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从表层看,小团圆媳妇婆婆既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又是其自觉维护者。而且,她的形象在现实中是普遍存在的,甚至在现今社会依然存在这种人。而受过教育的萧红,接受了新思想,她想打破旧制度的枷锁,想冲出封建的牢笼,所以,她毅然决然选择为逃婚而离家出走。

记得《冰心传》里拿萧红坎坷的情路,和与她处于同时代的冰心的幸福婚姻做对比,暗示萧红的命运悲惨多半因其性格所致。但是,也许她这种随时能爱上一个人的性格,正是她丰富、敏感、细腻、热烈的情感的一种外显。冰心的春水一般的平静柔和是一种美,萧红火烧云般的热烈奔放也是一种美。这种美往往更难得,因为她是用整个生命点燃了刹那的辉煌,就如同黄昏天边那热烈的火烧云。

萧红弥留之际说:“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萧红的一生有太多不甘,也令世人叹惋、怜惜。我们不由得会拿萧红和她同时代的另一位女作家丁玲对比。

萧红师从左翼作家领袖鲁迅,萧红是进步的,萧红的作品也是进步的。如果萧红也和丁玲一样,去到延安,她会不会写出《太阳照在呼兰河上》?

但是,这种设想只是人们出于爱才的一种愿望。萧红只是萧红,你说她是炽热追求爱情的“恋爱脑”也好,你说她是个性化的“文艺女神”也罢,她本人也许并不在乎任何标签,她的写作,只是“为了消除人类的愚昧”。而她的内心,应该永远是那个戴着小草帽,跟在祖父身后栽花、拔草的小女孩。

(四)祖父的园子

如果说“火烧云”是呼兰河稍纵即逝的绚丽烟花,那“祖父的园子”就是东北漫长的苦寒季节之间,一个短暂却温馨的春天。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不结果实的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因这一句话,祖父的园子就足以令所有人向往了。哪个人小时候不向往没有目的的自由,但是谁长大了又能真正拥有“开谎花”的自由?

萧红用轻快、活泼的笔调,书写了纯真无邪的童趣。在祖父的园子里,一切“都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是有限制的自由,是仅仅局限在“园子”这个小空间里的自由。

说起“园子”,我们必然会联想到另外两个著名的“园子”——《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百草园”和《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说起这三个“园子”的共同之处,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的一段话大约可以概括:“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

写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时候,恐怕是鲁迅先生最艰难曲折的时期。而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和写《呼兰河传》的萧红,何尝不是正处于人生最艰难曲折的时期!他们在人生的困厄期,都被“思乡蛊惑”,在漫长的“思念”情绪驱动下,写下了被自己美化了的,也许并不真实的“心灵伊甸园”。

“园子”这一典型意象,就如同一个超然于世外的桃花源,如同一个大大的避难所。这三个“园子”的共同特点是丰富多彩、生机勃勃、五彩斑斓,充满温馨和情趣。与外部的世界对照,“园子”里的世界是自由的、美好的,令人永远珍惜和回味的,是能治愈作者整个人生的光。

百草园里的鲁迅,给人一种孤独感,大观园里的宝玉,给人一种疏离感,而祖父园子里的萧红,却是快乐地沉浸其中的,因为,她有祖父的陪伴。

祖父慈爱、善良、宽容,孙女率真、任性、自由。一位慈祥的老人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儿童在一起玩耍,那幅画面多么温馨动人。

其实,世界上每一个花园都差不多,之所以只有呼兰河的这个“园子”充满生机和希望,是因为那里有祖父,那是“祖父的园子”。

我们都知道萧红的一生是短暂而坎坷的,但她的文学成就是灿烂辉煌的,她为了改变作为女性命运的抗争也是勇敢而坚定的。是谁给了她这种勇气?绝不是冷漠自私的父亲,也不是会用针扎手的祖母,只有永远乐呵呵的祖父。

纵使外面的世界有永远填不平的危险大泥坑,有杀死小团圆媳妇的愚昧封建礼教,但在祖父的园子里,作者是自由的、快乐的。

萧红在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既指作者的家庭,又指呼兰河,乃至东三省,甚至当时的整个中国。在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整个社会都给人无比荒凉沉重的感觉,而唯独祖父的园子,如同浓雾中一抹温暖的亮色,但是,“人生是苦多乐少”,刹那的美好“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孩子总会长大,祖父也总会变老,这个超然世外的园子里的自由时光必然是短暂的,随着祖父的去世,园子也荒凉了……

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中写道:“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祖父去世后,温暖没了,自由的园子没了,快乐也没了。原来,这个世界不是祖父的园子,祖父的园子之所以美好到不真实,可能只是后来作者在颠沛流离的痛苦中一次次在记忆中添加了滤镜。这样,“园子”这一意象,就有了逃避外界的冷漠和残酷的救赎之所的意味。

三、结语

本文剖析了《呼兰河传》一书中的四个经典意象。《呼兰河传》虽然是一部人生的悲剧,但作者却以女性作家的细致观察力和感受力展示给我们诗化了的叙事、诗化了的回忆、诗化了的人生。书中丰富的意象有着动人心魄的美学价值,值得广大读者反复品味和探讨。每个读者对《呼兰河传》中的意象都会有一个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己的人生阅历和认知方式进行的解读,而读者在解读的过程中,也必将一步步走进作者的心灵深处。《呼兰河传》的魅力也许就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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