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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苏人的“还山鸡节”

2023-12-18焦虎三

团结 2023年5期
关键词:堡子山鸡簸箕

焦虎三

四川省石棉县位于雅安市、甘孜州、凉山州交汇处,横断山脉腹地,是我国西部民族走廊上的重要驿站,因其藏彝通道上的特殊地理位置,在汉、藏、彝各民族共处的背景下,形成了非常独特的文化。每逢公历的九月,“还山鸡节”这个类似汉族春节的节庆,便会在蟹螺乡鲁苏藏族中年复一年地上演。这一天,不仅有蟹螺堡子全体鲁苏人最为庄重的祭祖祈福仪式,也是全堡子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狂欢之节”。而在更多近年来关注鲁苏人的人类学和民俗学学者眼中,“还山鸡节”是到目前为止,在中国56个民族及其支系中,被发现的唯一在秋天的年节……

相对于历史,鲁苏人“还山鸡节”的名称,只是一个现代才兴起的他称。按照鲁苏人传统的说法,鲁苏话为“姑(儿)扎子”,后来受汉文化影响,鲁苏人用汉语将之翻译叫作“烧忽子”,意为“放山鸡”。在蟹螺乡原属“下八堡”的蟹螺堡、安二坡、白路塔三个堡子,节庆是在鸡月(即农历八月)初九至十二日之间轮流举行。按鲁苏生肖推算的方法,从初九至十二日,四年一轮,即今年如果是初九开始过,明年就是初十开始,第四年又回到初九。这是一种类似古夏历的历法,以寅为正月,八月为鸡月。鸡月初一属猴,为猴日,以下初九至初十二的四天分别为龙、蛇、马、羊日。“姑(儿)扎子”即在这四天当中循环进行。按蟹螺堡子鲁苏藏族人过去的习惯,过了“姑(儿)扎子”,人的年龄就增加了一岁。

2008年9月6日,对于深处四川省石棉县西部崇山峻岭之中蟹螺乡江坝村5组的65户 鲁苏藏族人(也称“尔苏”)而言,堡子和大山四周的景况与往日相比并无异样。大山上的黑夜,和往常一样,短暂的黄昏后,如舞台终曲后一张飞速掉下来谢幕的大布,黑沉沉的颜色,便将堡子笼盖得严严实实。没有路灯的堡子通道上,隐隐约约有几只狗在游荡。碾房沟的溪水哗哗流动,不舍昼夜,声响如冬月清晨的迷雾,弥漫在堡子的四面八方,映衬着夜与大山的沉默。

鲁苏堡子的夜晚,一动一静,如神秘的疾风与缄默的石头混合出的一场独奏。在田地中辛劳了一天的鲁苏人早已回到了家中。土地中的豆豆早已收获完毕,晾晒干的豆豆打好了,将要用作饲料的豆秆也一捆一捆绑好放入屋檐之下。堡子外漫山遍野的玉米地上,玉米早已长得结结实实。今年由于前期灌浆时干旱,结穗时又阴雨绵绵,收成会打一些折扣,但并无大碍。

55岁的朱有亮与老伴王复香吃完了夜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坐在他身旁的王复香转头看了看大门外的沉沉夜色,提醒道:“明天就要舂糍粑了,后天就要‘姑(儿)扎子’了。酒米也该泡了,不然来不及了。”王复香言及的酒米即为水田糯谷,因此地为半高山,不产水稻,糯米都是从山下蟹螺乡市场或者从石棉县城购回的,而在更早以前,酒米是用蟹螺堡子种植的一种鲁苏语称为“扎卡”的旱地粮食作物晒干并脱粒而制成的。朱有亮与王复香所预备的“姑(儿)扎子”,便是神秘的“鲁苏”族群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年节——“还山鸡节”。

神树遮盖的“朗格(儿)比”

9月7日,鲁苏人称为“朗格(儿)比”,其意义相当于汉族的大年三十。这一天,不仅是鲁苏人“还山鸡节”的序曲,还有众多与“还山鸡节”紧密相关的仪式,因此是“还山鸡节”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上午9∶00,王复香便将头天泡好的五斤酒米从脸盆中捞了出来,倒入蒸笼中。厨房炉腔里熊熊燃烧的柴火映红了坐在灶前管火的朱有亮的面庞。过年的准备工作正式就开始了。不久后,烟雾缭绕的厨房内升腾起阵阵糯米的清香。这天中午11∶30,新堡子外的碾房沟畔,溪水清流,鸟鸣阵阵。67岁的汤明秀正蹲在溪边向一个大木桶中舀水。这是鲁苏人各家各户当日必须准备的净水。如依照当地老习俗,净水必须是山上泉水或溶洞口流出的山水。取水所在的地方,出堡子要翻两道梁子,过两条沟,大约10里的路程。而背水一般要用木桶或老鹰罐、双耳罐,用长衫的腰带托住水桶的底部做成肩带背水。背回来的净水还要经过萨巴或素尔(均为当地鲁苏人的巫师)念咒加持,山泉水就变成了神水,称为“节气水”。据说人喝下此水可以得清净,无病无灾。

将净水背回家中,汤明秀也开始准备蒸酒米了。一阵忙碌后,她终于能够清闲地回到内室换好鲁苏妇女的传统服饰:头缠二丈长的黑色纱帕,外穿青色布料的长衫,围上边子绣花的围腰,腰间系上银质八卦样的围腰链。纱帕作为鲁苏人代表性的服饰,在当地也很有讲究,一般而言,年轻女人头上围白帕子,上了40岁以上的妇女则用黑帕,而彩色的围腰则是鲁苏妇女节日的“新衣”,平时很少穿用。穿戴好节日的盛装后,汤明秀从厨房中拿出家中的簸箕,准备去河边洗簸箕了。与鲁苏人“还山鸡节”日子的认定一样,节日期间一切仪式的选址与安排,都必须由萨巴或素尔认定。当汤明秀与一群同样衣着鲁苏民族服饰的老妇人,三三两两手拿簸箕站在马路边徘徊不定时,萨巴王志全大手一挥,指向堡子的上方:“就在神树林前的溪水边洗吧。”

王志全手指的神树,在碾房沟溪水旁,那是两株紧邻的郁密参天的大树,附近有一座小石桥,是堡子中山上老堡子与半山新堡子之间的必经之途。至今,鲁苏人仍然处于原始宗教信仰阶段,无固定的偶像,更没有为神职开设的专门施教场地,没有成形的教条、理论,他们认为石头是灵物,能通神、鬼、人,能驱除邪祟,引来善福。而为了祭奠祖宗,同时祈求神灵保佑,居住在石棉境内的鲁苏藏族以堡为单位,都有自己的神山,神山上都有四季常青的松、柏等树,名为神树,村民人人敬之。

依当地古老习俗,每家都要派一个人到河坝上方一点的溪水里去洗簸箕,但今年的洗簸箕活動,大家在公路边左等右等,稀稀落落只来了9位妇女。下午1∶30,王志全抬起头看了看天,又回头看了一下堡子,手一挥,一行人便上路了。胸挂串珠、手中左右舞动羚羊角的王志全在前面开路,汤福华手端木斗随后,他不时停下脚步,将荞麦子撒向土地。妇女们排成一行,手举簸箕,沿逶迤的河道缓缓而行。来到神树林下,溪水边,妇女们排成面对面的左右两排,跪下洗一会儿簸箕,然后起身放声歌唱鲁苏人的《感恩歌》:“我们的节日像山间岩石上的花,越看越好看。山上没有花,整座山就不好看。一个堡子没有女孩子,堡子就不好看了……”妇女们边洗边唱,高兴时像儿童一般在水边戏水逗乐,水花四处溅起来,周围观看的男子慌忙东躲西藏,妇女们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下午2∶00,一身节日盛装的妇女们手捧簸箕回到新堡子公路边的平坝上,村民早已烧好了一堆柴火,妇女们又依次将洗好的簸箕在柴火上面过一下,熏沐完成明日祭品容器的清洁。清洗簸箕仪式终告完成。然后,妇人们各自回家,把蒸熟的酒米,一一装入簸箕中。

碾房沟畔,一个巨大的石臼早已放置于一处空坝中。下午2∶30,马路边上,手端簸箕的朱有亮与老伴王复香,一前一后到来。这是今天堡子中第一户来舂糍粑的家庭。到达平坝后,王复香将蒸好的酒米从簸箕中倒入石臼,手拿木杵的汤福华便开始劳作起来。鲁苏人“还山鸡节”中的舂糍粑仪式开始了。

依照传统,鲁苏人舂糍粑的仪式是一项每家每户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与洗簸箕一样,共同的参与强调了群族的团结与福利的均等和公平。舂糍粑,男的拿木杵上下用力舂,女人们则在一旁不断地翻石臼中的糍粑。15分钟过后,糍粑舂好了,王复香将舂成一团如酸奶般柔软而洁白的糍粑团装入簸箕中,然后用一个空啤酒瓶上下挤压糍粑团,将之摊开成一大饼,用刀切成巴掌大的条块。糍粑切好后,会被恭恭敬敬端回家中,放于二楼堂屋上神龛所在的位置。然后,倒上一杯白酒,在一块瓦片上依次放上签签、几小块糍粑条和纸钱,焚烧后以祭祀祖先与亡灵。这种祭祀和舂糍粑一样,是这一天堡子中每户人家必须完成的事务。

白公鸡的守望者

9月7日这天下午,主持完洗簸箕与舂糍粑仪式的萨巴王志全回到自家位于鸡菩萨杠杠山下的蟹螺新堡子的家中后,从厨房拿起一把小砍刀,用手轻轻在刀刃上刮了刮,试了试刀口。有些生锈的小刀让他眉头皱了一皱。他匆忙走出大门,在屋外墙角一块长方形的砂岩石前停下了脚步,半弓下腰,一手紧握刀柄,一手压在刀尖,用力将刀刃压在砂岩石块上来回摩擦起来。终日在屋外日晒夜露的磨刀石,伴随着磨刀“沙沙”的声响,表层的苔藓与石粉一层又一层纷扬落地。几分钟后,刀刃泛出雪白的亮光,王志全又用手轻轻在刀刃上刮了刮,满意地起身返回厨房。他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白色的小碗,登上二楼的客厅。客厅角上有一个木梯子,直通向三楼,楼上山墙处开有一个窄小的窗口,当地称为“天门”。登上木梯后,王志全将两只空碗放在“天门”的窗台上,同时供奉起一块沾满白色鸡毛的白石头“觉”。他再度返身下楼,来到厨房,手拿一块瓦片,在炉膛中,用火钳夹出熊熊燃烧的小块木柴,放入瓦片中间,然后,把一根根短小的木签堆积上去,用嘴轻轻吹了吹,瓦片中的木签点着了。一股杉木树的清香味伴随着缭绕烟雾升腾弥漫开来。王志全手端烟雾缭绕的瓦片在前,一脸严肃的汤福华双手紧紧抓着一只白公鸡在后,师徒两人登上三楼,来到“天门”前。“还山鸡节”前的白鸡祭礼活动正式开始了。

“我们自古以来,都是用白鸡公祭祀家神。”在王志全的兄弟王志文眼中,“还山鸡节”前一天“杀白鸡公”是整个堡子里一件神圣的大事。“‘朗格(儿)比’的祠礼必须用白色雄鸡,不能用其他替代。在过去,堡子中每家都喂养白鸡公,而且要自己留种,进行纯种交配。各家事先都需早做准备,哪家如果缺了白鸡公,就会心慌,节前必须想方设法准备好,不行就只有购买、相互调剂,买方不能讲价钱,卖方要多少、要什么都行。”在他的回忆中,昔日,蟹螺堡子称为“放山鸡”的白鸡公祭祀家神活动是每家每户都必须参与的大事情,这是一个堡子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家祭仪式。但如今,许多东西都简化淡漠了。在我随机的采访中,堡子中的村民和王志全一样,都会先烧签,再供上祭品糯米糍粑、酒、腊肉,在“天门”外的封山上奉上香杉或青冈枝(神树枝),但一般不会再牺牲白鸡公了。几乎在王志文介绍的同时,王志全已经在“天门”边挂好了一串长长的佛珠与羊皮鼓,从汤福华手中接过白公鸡,左手紧握白公鸡的爪子,右手一把又一把扯下白公鸡的鸡毛撒向四方,口中不停念唱着。身后的汤福华手端一碗白酒,伴随着师父的节奏,不时用手指沾带白酒弹向空中。“不管堡子中其他人怎样,萨巴今天是必须要杀白公鸡祭家神的。”对于今日场面有些冷清的“放山鸡”,王志文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抱怨,起码在他看来,自己的兄弟——萨巴王志全——把“放山鸡”仪式搞了,等于这个堡子也完成了这一仪式。

幽暗的楼顶上,四周黑乌乌一片,只有从窄小“天门”透进的一丝光亮照在王志全师徒两人身上。王志全的念唱声渐渐洪亮而悠长起来,他手扯一把鸡毛沾在“觉”上。然后双手恭恭敬敬将白公鸡平端在胸前,一动不动,一段又一段背诵着爾苏的经文。不久,他将鸡脖子卷了起来,用刀飞快抹了一下。白鸡公挣扎了一番,鲜血便流淌下来。王志全将鸡血首先滴在“觉”上,等他收身时,汤福华早已准备好了一个空碗,端放在鸡脖子下面。王志全边放鸡血边继续念经,不时扯起一把白色的鸡毛沾在滴满鲜血的“觉”上。然后,将鸡血滴上神枝,在神枝上沾鸡毛,依次在“天门”窗台上切下白公鸡的嘴壳、翅膀尖尖、脚爪尖放上窗台。最后他费力探出身体,将烧签的瓦片、“觉”和青冈树神枝放入山墙外那块伸出、当地也称之为“封山”的石板之上。

原始苍劲的“姑(儿)扎子”

9月8日,“姑(儿)扎子”(“还山鸡节”)终于来临了。堡子每户早已准备好了一系列供品:腊肉与香、纸钱,白酒与一碗米饭,一个鸡蛋,几块糌粑。将其全部盛于一簸箕内。在萨巴王志全和素尔汤福华念经作法完毕后,唐全军站在家中屋前的平坝上,面对神山吹响了海螺号。尖锐的号角声打破了堡子的宁静,“姑(儿)扎子”正式开始了。

各家各户听到号声后,由主家男人将盛满供品的簸箕用头顶到集合地,然后由全村最有威望的长者带路,按迁居的先后顺序依次排队上山。全部人抵达鲁苏人的神山鸡菩萨杠杠山后,将由两位长者清点人数,然后烧上一堆大火,两位长者手持火把站在火堆两边,以示火门,所有上山的人都经过火门,表示祖宗同源,意为同进一道门,以示全堡子团结。依次过门后,主家男人将供品在火堆上旋转一圈,以示清洁。进门完后,依次在祖先始祖碑“觉”前排列,然后由长者指定供奉灵位,各家将供品按先后顺序摆放在各自灵位前,并将少许供品抹于“觉”上,抹毕,由最具威望的长者向“觉”祷告一番,然后所有的人都跑到“觉”前磕头,并由长者进行一番祝福,向跪拜者头上抛撒糌粑面。之后,各家用白香杆架或十字架,上面放上少许供品烧在自己祖先的灵位前,并再次磕头。磕毕,全体起立,口呼“哦非”,并持食品向四方扬撒(表示召唤亡灵回来),至此,上山拜访仪式基本完成。所剩食品将由长者按山上人头,每人一份以示有福同享。

回家的路上,众人口呼“哦非”以示吉祥如意,同时唱起了“始祖碑”歌,一直唱到集中出发地。等顶簸箕的男子一一回到家中,放下簸箕再返来时,在鸡菩萨杠杠山半山腰老堡子的一处空旷的场坝上,“姑(儿)扎子”活动的高潮已经拉开了序幕,人们在场坝中央扎起一个木三叉,三叉上放上一块瓦片,瓦片上燃起香,一叉上挂上一条糍粑和一根腊肉,三叉下面放上一罐坛坛酒。先由领唱的人用脚踢一块专门在河坝里拣的白石头,围绕三叉绕一圈,然后将石头踢到一边。然后男女开始对歌,大家边唱边舞。舞蹈进行到一半时,汤福华头戴法冠,带领着众人使用羊皮鼓和法铃,边唱边跳,加入其中。最后,三个鲁苏男人脸上抹满糍粑灰,由汤福华领头,一人拿簸箕装满垃圾,一人背背篼,一人拿持利刃,表演起“驱厉鬼”的原始傩舞。在一阵让人眼花缭乱,同时也惊心动魄的傩舞表演结束后,王志全飞快跑入场地中央,将三叉木一把抓起,返身来到场坝边,将之用力抛入山中,而在另一边,汤福华同时也将傩舞表演时的簸箕和背篼抛入空中。

依鲁苏人原来的流程,歌舞与傩舞表演完后,大家还要集体喝坛坛酒。坛坛酒开坛仪式师父先喝,然后其余的人按辈分高低、年龄大小的顺序喝酒。全堡子的人都要参与。大家还一边喝酒,一边听老人讲家族史,还互相插话、互相补充。而这一切共食行为与场坝表演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由大家共同准备。但今天的“姑(儿)扎子”与传统相比,在许多地方早已萎缩和变异了。10分钟后,当汤福华从场坝边的唐家洗完脸,卸下一身法事行头再回到场坝时,除了一些嬉戏的学龄前儿童与坐在场坝四周随意聊天晒太阳的人们外,“姑(儿)扎子”原始而狂热的气氛就在10分钟之内蒸发得无影无踪。

无意间,汤福华看见地上丢弃的一个空啤酒瓶,他本想把瓶子拾起来带回家,以便和着家中小卖部的其他空瓶一并拿到山外的乡上去兑换。停下脚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了。手提着装满法冠、羚羊角、铃铛、串珠等器物的沉甸甸的法器袋,他头也不回地向山下新堡子中自己的家,大步流星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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