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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

2023-12-12

上海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道观师兄

王 恺

1

看普里莫·莱维写罗马圣马蒂诺大街上行走的蚂蚁队伍,其实是写“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一条长长的蚂蚁的棕色队列,在铁轨上展开,他们相遇时脸部相触,似乎在试探他们的前程和命运。”

然后呢,然后是成群结队的死亡。“我不愿描述这些,我不愿描述这条队列,我不愿意描述任何棕色队列。”

有时候,人和动物的死亡都一样:目击他们离去,让人感伤,无计可施。万物自有他们的归处,任何干涉无用。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目击了我们家收养了十多年的流浪猫的死亡。

收养的这只流浪猫,一养就是十四年,最终离世的时候,事实上它有多大年纪,我们也不清楚——来之时,已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不像现在宠物店里购买的名种猫,各个都有出生名牌,随时随地可以给它过个生日——看主人高兴。

我家在一楼,有一天从外面回家,走廊里有只丑陋的小白猫,留恋不去,跟着进家门也很顺溜,就此收留于家中。活着的生物,每天在脚下盘桓,充斥着房间的热闹、杂乱和臭气,从来不觉得烦恼,尤其是到了它濒临死亡的瞬间,想起它活蹦乱跳的过往,都是惨淡。

今春的时候,和家人去洛阳看牡丹。近年全家人出门,就会自动陷入焦虑。我们家在古旧小区,之所以住久了不想换,还是喜欢一楼有一个偌大的院落,植物动物都在院落里放肆生存。全家人一离开,满院子的花木就无人浇水,除此而外,流浪猫——如今有了名字,跟着主人姓,叫王大咪,就没有人喂食。

它有个性,虽被收养,可拒绝完全在家,需要时不时外出游荡,于是家里和院子里,都给它安置了猫窝。

日间它在家中嬉游,夜间的时候,它会爬出院落,巡视整个小区,甚至更远。这是它的神秘行程,完全不知道它的路线。看美国的动物学者给家猫戴上追踪器,有的家猫,夜间游荡三十公里,并且有电脑根据它们的行进路线绘制的线路图。夜间奔跑的猫几乎是半个城市的主人,可动物学家还是不知道它们那么狂野的奔跑是为了什么。当然也好奇王大咪的行踪,完全不得而知。

它吊梢眼,眼角有长毛,遮掩一半眼睛,有狐狸之姿。被收养后,日常洗澡,干净了不少,但还是阴沉。有时候在窗台上晒太阳,猝不及防被我抱在手里,满眼的不甘,一缕凶光从眼角射出来,我只能和日常喂养它的我妈说,换你来抱。

全家人出门,满院子需要照料的生命,只能让粗手粗脚的钟点工阿姨来喂它。阿姨来我们家多年,王大咪还是不喜欢她,不会彻底躲,像避开别的生人一样:见有外客光临,瞬间就上院墙出门再见,见她进屋不会消失,但也就是冷漠、疏离地看着她。

以至于她每次喂猫都要拍视频给我们,表示自己尽到了责任。最近几年,喂的干猫粮基本已经不太喜欢吃,年高有德,牙齿松烂,吃干猫粮会摇头晃脑,貌似在表演杂技,看着可笑,着实可怜,只能是各种食物都上。钟点工喂的基本是最顺口的猫条,因为馋,它接受了她的饲育。

泰国进口的猫条,听说里面添加有诱猫剂,花花绿绿,分为五色包装,非常廉价的喜庆感,恍惚是过年给孩子的红包。这些年大家养猫如同养后代,各种零食层出不穷,我妈这种老人家也会在网上搜罗各种猫零食满足它,最终它最喜欢的,是此款猫条。疫情期间,快递不能进门,猫条的断档也是家中的焦虑源泉。钟点工阿姨喂它吃猫条的时候,王大咪基本上不离开它在院落高处的猫窝,冷淡的,骄矜的,傲慢的,仿佛吃是它给予对方的赏赐,而不是它在接受喂食。这到底是什么猫,会有这样的神态?大概源自于多年的脾性,这只猫,实在地说,脾气一点不好呢。

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它才勉强接受陌生人的接近。这个陌生人,还得是空间位置属于这个家范围里的陌生人,外面的食物,一概不吃。

众人皆知,猫越老越馋,我们家的王大咪,进入老年之后,越发贪馋,本也不太喜欢我的它,自从开始被我投喂猫条,也和我亲热起来,至少比和钟点工亲热。每天早上在我开窗,拿着猫条召唤躺于窗台上的它的瞬间,不会即刻离开,作势要逃走,有时候站起来伸个懒腰,表演要离开的姿态,瞬间又扭身回来,接受猫条的布施。

一定是吃完两根猫条之后,再心满意足地睡觉。疫情这两年,我和父母住得多,喂给它猫条,成了我的清晨责任,也是我妈蓄意添加给我的,为了和我亲近一些。

疫情在家极度空虚无事,吃饭成了所有家庭的大事,无论人,还是猫。

对付老去的猫,更是花样百出。早餐是猫干粮和牛奶,有时候它也吃静安面包房的杂粮小面包,饭后点心是猫条,晚餐则是软烂猫罐头——《红楼梦》里薛宝钗说的,“老年只爱软烂之物”,猫也不例外。变着花样,适应它的衰龄。还能自如外出,基本在外面不会贪吃,也是年轻时即拥有的习惯。不少流浪猫是吃了外面的毒老鼠而中毒身亡的,也有厌恶猫的人,投喂各种毒饵,这个我们倒真的不用担心,似乎它拥有一定的智力,也许是幼年流浪的经历让它清醒,知道墙里的世界,意味着舒适和安全。它每天回家定有饱餐安眠,对外面世界的食物,做到了不屑一顾。以至于小区的喂流浪猫阿姨都要跑到家里称赞它的操守,不吃外食,像某些机灵的狗。

我直觉猫很少接受这样的赞美——其实我和母亲都有点心虚,现在流行家养宠物猫,是严格禁止外出的,可我家的一直处于这样的半放养状态。一只并不甘于被圈养的猫,它的进屋乞食,和越墙而去,是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有机会和一个动物观察学者聊过,意外得知,半放养的猫,实际上比起多数宠物猫幸福许多,既能自由,又有稳定无虞的生活,是好不容易修来的猫生的福报。最终我们还是放弃了彻底圈养它。

想想看,在平房时代,确实也没有被圈养在高楼里的猫。这种彻底不离开家门的猫,是楼宇时代的产物。

年纪增长,王大咪越来越不愿意外出,如同老人,我们也逐渐不放心它的随意游荡。本来不高的院墙,它都要跳跃数次,顺着窗台、空调外机、高高的院墙,依次跳上,方能出去。这两年我妈在外旅游,每天都能收到阿姨发的王大咪奋力咀嚼猫条的视频,但还是边看边担忧,觉得它吃得少,吃得不好,会不会猝然离开?简直用老人状况代入了猫生,担心它会不会哪天吃不下,就消失了。

按照我妈从小接受的信息,没有猫会老死在家里,到了不行的时刻,家中老猫就会悄然远行,找个旷野里无人的地方,偷偷死去,大概也是猫科动物的独特习性?我姥爷是名中医,我妈的老家在东北,家里有二十多间大大小小的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猫,睁着黑亮的眼睛,窥探着屋子里走动的人。它们会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离开,从没有人在家里见过猫的遗体。这种不太久远的农耕文明时代的猫的生死习俗,听起来神秘而忧郁,像传说,我不敢完全相信,当然是现代人局限在自己的经验里,只接触过家里宠物猫的离世。

我一边安慰我妈,一边也在想,这一天不知道何时会到来,我们家的王大咪,是不是会就此离家出走?

等待死亡突然出现的时候,其实也无事可做。

都知道死亡的阴影在每个人头顶盘旋,对于老年,无论人还是猫,死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抬眼向上看的有几人?我还清楚记得最近一次旅行从远方归来的场景,昔日在窗台上等着我们喂食的王大咪,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几个人已经不太习惯,本想逃离,我们惊喜地扑向它,打开窗户,挥舞着手中五彩缤纷的猫条,知道这种掺杂着诱食剂的食物虽然不健康,但是有出众的腥味。它先是一惊,然后转头窥探,见是熟人,有点蹒跚地下来,再次接受我们的贿赂。

我完全不接受猫只有七天记忆的说法。

2

春天的时候,我一直在各地游荡,我妈在家,王大咪的食物肯定有保障,却不见我妈发大咪围着她脚边乞食的视频,我也没在意。终于回家,我妈有点沮丧地说,大咪不吃东西了。

其实之前已经有了迹象,猫条这种可以吸溜的食物,它也是摇头晃脑地吃,尖利的大牙不知道怎么掉得只剩下一颗。知道它咀嚼困难,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垂老。找熟悉的兽医询问,也没有办法,只能在食物上尽量想辙。基本上早晚吃软烂的猫罐头,偶尔间歇吃点猫条,眼下,它吃一根都有点困难了,需要尽量诱骗,你会感觉,它是为了不拂我们的面子才勉力吃完。依然冷漠地看着院子,有时候在院墙上看着远方,身体的衰颓清晰可见,我有点悲哀,说不定哪天它会猝然离开?

真的有一天,王大咪艰难地爬上窗台,又晃晃悠悠上了院墙,开始还能在邻居的玻璃屋顶上看到它的耳朵尖,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它并没有回来,屋顶上也看不见它。我妈那天去小区的绿化丛林里各种寻找呼叫,足足去了五六次,夜间才看到它在窗台安眠,消瘦的骨架都露出来,尤其是脊梁骨,能看出一块块精巧的骨节连接,让人愈加难过。真到了告别的时刻?

有一天灵机一动,是不是口腔溃疡了?找来治疗溃疡的药物,想拌在罐头里给它吃,但是怎么哄骗都无用,只要有异味,它对那盘罐头就不屑一顾。皮毛也越来越脏,毛发蓬松,本来最爱清洁的猫,屁股和尾巴那儿也像毛毡子一般黏而灰黑,家猫混成了野猫。找来特殊的梳子,费力给它清理,拿酒精纸给它擦洗,至少让它体面地离开。

又想了想,还是努力一下,不让它就这么离开。不吃药?那就掰开嘴硬塞,一把抓住在窗台上的它,奋力塞了一颗拜耳出产的猫犬口腔药。它尖锐的爪子伸出来,发出了各种哀鸣,但嘴被我捏住,暂时也吐不出。人猫搏斗长达数分钟,还是咽下去,又是窗台上的睡眠,到了下午,勉强吃了半根猫条——安慰我们自己,吃总比不吃好。

药接着喂,拜耳的药片,十片一盒,吃十天,想着这个总归吃完能见效。还没吃完呢,王大咪又有拉肚子的症状,询问兽医后,加购了专治肠胃炎的药,打开瓶子一看,是早已经淘汰的人类药品红霉素。不管了,硬塞,这次量更大,一天四片,孩子吃都困难,何况一只几斤重的猫?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喂了下去,它虽然几天不曾好好吃饭,挣扎起来力气还是甚大,扭身,翻转,抓住的爪子再次挣脱,胳膊差点又被它的利爪叨破。

没有想到,起初不看好的红霉素起了大作用,去外地和朋友谈事,我妈发来视频,许久不认真吃罐头的王大咪,又乖乖吃起猫粮来,吃完了会主动诉说,一声一声的长叹息,仿佛是重生的喜悦。我和朋友聊着天,突然满面喜色,他都问“你怎么了?”觉得这等家庭琐事无从说起,选择回避,只是心里洋洋得意夸赞自己,啊,会给猫看病了。

要每天喂药,终于把大咪禁足于家中,害怕抗拒吃药的它某天就此不回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彻底不放出门的它四处寻找自己新的睡觉地方,最多的,还是桌旁的沙发。继续脱毛,散乱的,细若游丝的,有时候会飘到饭桌上,但我们也是高兴,把它救回来了。懒散地吃着,喝着,一小块虾肉,一碟浅淡的牛奶,一桶水。拉撒是问题,我们家王大咪喜欢在户外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院子里,花坛下,经常有它的屎尿,都是我们打扫的。它不喜欢用猫砂盆——不知道是不是早年流浪生涯的影响,我们也没有强求。

房间里的屋角放了猫砂盆,看不到它去使用。有点担心它会拉在角落,没想到一大清早,我妈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吗?快去看大咪拉在厕所了。原来夜间它摇摇晃晃走进厕所,在马桶边上拉了猫屎尿。大概是对人的模仿?它离开后我还是不明所以——是流浪之前的主人教过它的?这么多年,我们其实没有完成它的厕所教育。

种种迹象表明,小白猫在来我家之前,曾经在人家待过。它会在我们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在旁边等待,可能觉得有美味的食物;我妈吃早餐的时候,喜欢坐在矮凳上,它则在旁边依傍着,吃到它喜欢的杂粮包,会使劲吃两口,吃饱了,迅速神隐;晚上喝酸奶,同是它喜欢的食物,连酸奶盒盖上的残留物都要舔食,显然是人类食物爱好者。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主人,不得而知,但确实给了它好的幼猫教育,它不偷食,不奸诈,只是不知道原主为什么离开了它。不过不用多想,现在我们是它的十四年的主人。

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它在厕所的排泄物。情况还是越来越糟糕,它慢慢地拒绝吃喝,哪怕是一碟牛奶放在眼前,也不屑一顾。最爱吃的酸奶和杂粮面包,如果是我妈去喂,可能还会赏脸吃上几口,我喂的时候,只是顽固地扭过头去。询问兽医也都模糊答应,大概觉得实在是太老,换算成人类的年纪,是八十往上的老人。

我妈回忆起它的战斗经历,最早来我们家,小区院落里的流浪猫基本都臣服,连我们家的院墙都不敢上;自从进入老年,隔壁意大利人养的黑猫,有一次居然差点把它脖子咬了个洞,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才恢复,早就不是少年英姿;迟暮之年,基本已经丧失了斗争能力,现在我们家院子里,常有来偷食的野猫,成群结队的野鸽子,咕咕咕,咕咕咕,不停地叫,视它为无物。

强硬地让它张嘴,喂它牛奶,没多久,全部呕吐了出来。大咪在家休养近十几天后,我们终于明白,快要失去它了。它开始坐卧不安,一会儿上我妈的床,一会儿上外屋的沙发,基本上躺不住,可能在哪里都不舒服。身体的痛苦让它辗转反侧,最终把它安置在屋角的大猫窝里,侧躺着,勉强平静下来,可也眼见地越来越瘦,逐渐现出“骷髅相”。突然明白去年夏天在四川乡野的一个场景。在炎热的酷暑里,小车一直在颠簸的山道上,我们去看藏在深山里的安岳茗山寺,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茗山寺的北宋佛像。不知道是不是正对山谷风口的缘故,那些直接雕刻在山石之上的硕大的雕像,很多都被风化得只剩下依稀的骨骼,花冠的形状倒还在,就像花冠直接戴于骷髅佛头之上,两个黑洞就是眼睛曾停留处。

触目惊心的一种美感。佛像被风沙蚀刻成了一圈圈的痕迹,倒像骨骼的走向,只觉得比吴哥窟的荒郊野外爬满绿色苔痕的佛像更让人觉悟。时间流逝了,它们也逐渐不在,或者说,稀疏地在。

白天在猫窝侧躺,晚上基本还能去厕所,也不知道不吃不喝怎么还有排泄物。我们陪着它,目击生命的离去,几天睡不好,夜里恨不得默念几百遍菩萨保佑,可也知道是空虚,无尽的空虚。逝去多年的黄家驹的歌,“曾在这空间,跟你相拥抱,只有唏嘘的追忆,无言落寞地落泪。”

终于,某天早晨,大咪一声长叫,默默死在自己的窝里,蜷缩如婴儿。我不忍看,还是我妈叫熟人处理安葬了。最后的几天,我们其实还动过心思,想它是不是要像之前说的一样,死在外面的悄无人迹处?也努力把它安放在院落里,没多久,它就回来了,看来还是认定了这里是自己的家。

没有什么比缠绵的死亡更让人难过的,一想到生命的欢悦,就顿时觉得,为什么还要有死这一关?但大抵有生就有死,上天造人时的玄机:恰恰有死,才能让人更感受到生之可贵。

3

这两年大概人到中年,死亡不再是生命里的稀缺事件,简直是日常的存在,时不时就听到传来的各种消息。我是逃避派,害怕听人说这些,可这种躲避并没有实际效果,他们就在你身边,时不时跳出来暮鼓晨钟地恐吓自己,平庸的自己。远方的死亡和我无关,但身边人的生死之事不得不去面对,甚至接手安排。十多年的同事,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我在北京的家和她家相距不远,日常会约着喝茶吃饭。有天约着去三里屯吃西班牙菜,就在转角处的那里花园,需要爬上三楼,她一瘸一拐,问怎么了,说是瑜伽扭伤了筋骨。

结果许久还没好,正好我去附近的医院检查身体,人不多,骨科大夫还很负责,我一说腿疼就让我去做核磁共振,结果查了半天没事,至少自己心安,就推荐她也去挂号。没想到简单打发出来,说是骨头没什么事。人都是这样,不查就糊弄过去,一查就收不住。又去了以骨科著名的某医院,下午收到她语气沉重的微信:“可能是骨肉瘤。”

朋友自己认识人多,各种医院折腾起来,很快就确诊了骨癌,两三个顶级医院都已经确定了,基本就没有误诊的可能性。只是奇怪,“多发于十多岁青少年身体的疾病”,怎么到了四十岁的中年人身上发作?还要查癌病源,有可能骨癌是从别处转移来的。开始我们为了安慰她,经常开玩笑说,骨癌也不可怕,大不了就截肢之类的残酷笑话,一下子没有了落点。死亡是全方位无所不在地扑面而来,我们身体,在哪里出现问题,完全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

这时候才被普及了医学知识,查清癌症的原发病灶最重要。转移全身当然可怕,但治疗还是要从原发病灶入手。可越是大医院,各种检查越是拖沓,协和医院说要十多天才能出结果,病到这一步,也就各种怪力乱神都上了,寻求心理安慰。我推荐她去算个命,至少看看自己的健康运程。找到熟悉的善推八字的朋友,看了她八字,很沉重地说,你这个朋友,健康有大问题,尤其是这几年,很可能肾病发作。她命里几乎全是水,水多是聪明,但是水多,健康运会特别糟糕。我悲哀地想象了一下人冻结在冰河里的场景。她是农历正月出生的,按照命书,这时候的水,冷彻心肺,沾一下都冻骨头——说到聪明,也是推演得极准,她是教育发达的浙江沿海小城的高考第三名,是本地探花了。

北京的顶级医院,她都想了办法,好在平时人脉算广泛,可到了癌症这一步,就发现,再多的人脉也都虚无缥缈起来。真有能力的人大概有,但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望其项背的,距离太远。

听另外的朋友说起,大医院资源紧张,就连卸任的老领导,都因手术在走廊上等待太久而得重感冒加重病情的,何况一般的平民百姓。朋友各种求人,也就是想提前知道原发病灶,这个阶段,多耽误一天都是毛焦火辣地烦躁,谁都安慰不了。我想拿算命的朋友批的命书舒缓她的焦虑,上面写着二○二一年身体健康极差,二○二四年有所缓解。这个至少说明她能熬过眼前,就拿这个让她参详。几天之后,协和医院的检验结果出来了,病灶是肾脏,极为少见的肾癌——我们都吃惊于算命朋友推演的命书之准确,我更是拿二○二四年这个所谓的缓解之年当了安慰剂,觉得一定可以延缓生命,死亡至少是三年后的事情。当然这句话我没直说,不过大约她也拿这个当了安慰。

命书中还批到她的姻缘,水太多,情感不顺。她近四十岁还是单身,父母在老家农村,家中情形并不好,父亲前些年也是癌症,刚在当地做过手术,她只能隐瞒着病情,不和家里任何人说。这种惨淡,也只能视而不见,没谁去主动通知她的父母。

很多时候,我们喜欢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几个字来安慰自己及周围的人,可真有天定吗?我有点凄楚地想。平时和周围友人聊天,也经常说到某个单位的熟人怎么体检出来癌症,仓促离世;某个朋友的朋友,大病一场,做了三四个手术,家里彻底被拖进深渊里,还不仅仅是经济的问题,而是某些致命疾病像尖刀一样,在一家人的心上作祟。我的这位朋友,和我三天两头吃饭聊天,算得上密友,没想到灾难发生在她身上,自和那些“听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听她接下来的安排,整体还是平静的,找了协和的好医生,按部就班,吃一种靶向药,还要往血管里注射什么,防止癌细胞顺着血管流动,听起来都觉得痛楚。虽然不能感知她的疼痛,但心里还是颤栗。我和她的朋友们也无话可安慰,说来说去,反正就是好好治疗,基本都是空洞的善意,这才觉得,到了某个阶段,语言都是多余。

她很迅速地消瘦,苍白无力,走路还是一瘸一拐,腿骨上的肿瘤应该是转移造成的。全身检查做下来,不仅仅是腿骨,肺部、肝脏都有转移的癌症细胞,即使纯粹外行,到了这个阶段,也觉得祝她康复过于虚假。我和她面对面说话,也都是近于喃喃私语般的安慰,会好的吧?毕竟有靶向药,不用直接做放疗化疗。

二○二一年正好我从北京搬家回上海,临别去看望病中的朋友,她已住在同学家,她的一位离婚的大学同学主动照顾她的日常。病房紧张,她一直没能住进医院,每次的靶向药治疗也是当场治疗后就离开,周围的朋友已经都很感恩,毕竟有靶向药,总不算是无药可救。她的大学同学们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有人专门定时送她去医院,有人帮她管理各项支出,还有同学陪她住,时不时看她朋友圈晒出几道菜的晚餐。来自同学的善意,确实是北京这个有着巨大情感空洞的城市里的一丝暖意。

空间距离拉开,自然疏远了一层,微信联系还算密切,似乎她还是很有信心的。经常听到貌似不错的消息,比如又作了检测,某处肿瘤缩小了;最近胃口很好了,可以吃很多了啊;家里人还是不知道,没有人去北京看望她;她自己买了重疾险似乎有点帮助,可及时支付一些高昂的费用;她的公司也还算体面,允许她经常请假,反正那个阶段在家办公也是常态——其实也是家风雨中飘摇的小创业公司,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过,公司负责人有深度抑郁,经常无缘无故消失几天,很多时候无人掌握全局,需要身为小领导的她去鼓励员工。现在她大概也没有这心思了,不过这个阶段,谁还顾得上管公司的事情呢?

偌大的北京也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人去世,也都有公司消失,这是常态,甚至是久远不变的常态,本地人、外地人都服从于此。外地漂流在京城的人,死,大约更是轻易,甚至都无人纪念,不比本地居民,好歹还有个家庭墓地。

突然想到古老的张恨水小说《春明外史》,里面的男主人公是名记者杨杏园,张恨水借他混迹于京城的身份来写自己的真实见闻。我最喜欢看他和几个人一起吃的北京小馆,约等于民国北京饮食史,尤其记得里面有个“穆桂英炒饼”,一个蓬头胖大的妇人开了家小餐馆,当时人们称为“穆柯寨”,最擅长的一道点心,就是普通的炒饼。把饼切丝,用切碎的高丽菜、牛肉丝混合炒至微焦,略加花椒油,经典的北京风味,南方完全吃不到。

读书时候馋,就盯着里面的饮食和八卦看,各色北京名流在里面穿梭,走马灯一样。里面有以陆小曼为原型的面白身弱的交际花,娇滴滴在北海公园划船,和丈夫吵架,作势要往水里跳;以张学良为原型的少年督办,在床上抽着大烟,双眼迷离;主角先是和烟花巷的清倌人恋爱,后来又爱上了一位家庭女教师李冬青,后者容颜端丽,冷若冰霜,一直和他兄妹相称,就是发展不成爱情,大概是张恨水虚拟的人物。

开始李冬青冷淡,后面熟悉了,经常请杨杏园去家里吃饭。两人都是客居在京,李冬青带着寡母和弱弟在京城艰难谋生,男主角更是单身一人,平时的餐食都是会馆里对付。李冬青于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南方菜,一会儿在南货挑子上买点“火肉”,大约是火腿咸肉之类,一会儿买点鲫鱼红烧给他吃,说是北方馆子完全吃不到的“异味”,细水长流地吃下来,简直啰嗦——不过我看得津津有味,看来看去兴趣还是离不开吃。

最后几章突然繁弦急管,男主角生了重病,在京城的会馆里孤独辞世,临去世拿着李冬青送他的照片,还写了封遗书给远在家乡的老母。这时候张恨水才写到李冬青身有隐疾,不能和他成婚,最终女主角也是黯然离开北京,令人沮丧的结尾。

看的年代已经久远,真记不住女主角的准确结局了。也明知道张恨水大约写不下去,就匆匆结束了报纸连载的专栏——他的小说都是急就章的连载,但男主角孤身一人客死京华的场面还是让人惊惧。也是古诗里常见的情境描绘,“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朋友的局面,真比杨杏园还要不堪。距离小说里的年代已这么多年,可独自在京城的病人的际遇,依旧是默然等死,没有什么改变。

4

重疾之下,大概除了家人,旁人都只是做表面文章。朋友算是运气好,有同学的照顾,还有朋友的关心。她的一位好友,也是有资源的,将全部诊断资料拿到手,在网络上约了日本著名癌症专家会诊,专家一看之下,直接断言,这个癌症的存活几率特别低,能活半年就是奇迹。这话,也没有办法明确和她说,反倒是和我们几个人说了,让周围的人做好准备。

协和的医生按部就班地诊疗,靶向药的治疗效果说是需要等待。朋友的心情似乎向好,和我打听中医治疗能不能一起。幸亏我认识青城山的道士师兄,一向知道他是好中医,赶紧问他能不能治疗,怎么治疗。本来没有把脉和深入接触病人之前,说什么都无用,但师兄碍于我的情面,还是说,癌症在中医里都是能治疗的,看看《黄帝内经》就明白。

普通人哪里有阅读《黄帝内经》的能力?只是赶紧转告,想让她能进入中西医共同治疗的系统。北京有家医院有位传说中专给癌症病人开方的神医,据说疗效显著,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挂上了号,可神医大概太忙碌了,一周要看几百位病人,并没有提供什么神奇药物,就是一些常规健脾胃药物,增进胃口。协和医院负责主治朋友的医生看了一眼,非常含蓄地说,可吃可不吃,不过为了治疗效果,最好不吃,原因是中草药里不知名的成分太多了。大医院的主治医生,话都说得含蓄,不会给肯定的回答,但也不会一竿子打死。朋友觉得这个医生态度极好,是五十出头的学术中坚力量,可想而知那种日常说话的斩钉截铁感,含蓄已是礼貌。

纠结之中,朋友还是偷偷吃了中药,我们也都表示支持,死马当活马医呗,心里都这么悄悄地想,万一呢?万一在哪个环节,神秘的力量起作用了呢?大概周围的人谈论中医多了,尤其是我总说起青城山的道士师兄,朋友还真是起了意,中秋节的时候,独自上山一次。这时候,病情也算是稳定,肿瘤没有消失,但也没有进一步扩大,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尽管死亡就在不远处,蓄势等待,但至少没有扑上来。

不知道她在山上经历了什么,挺有点高兴的暧昧劲儿。师兄是个蜀地土著,说话诚恳老实,他给朋友把脉,扎针灸,做艾灸,并且说,你的那些肿瘤就是“包块”,在我们的《黄帝内经》里面,包块都是可以化掉的。我能想象出师兄眨巴着小眼睛安慰朋友的场景,不能把话说圆了,否则太过,但是呢,又需要给她一点希望——朋友兴高采烈告诉我师兄的说法:“他告诉我没什么癌症,都能化掉。”我们呢,也不忍多说。不过也对,师兄的说法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确实中医界的很多人并不觉得癌症不可治疗。

有了这层鼓励,拿了师兄开的药方,朋友信心十足地回北京了。我有句话想说但是又不敢说:要不你就留在山上好了。可是谁说得出口?一般人不到最后关头,何至于去荒野之地,一个不知名的道观,找一位没有行医执照的道士,来治疗癌症?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协和这类的大医院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神殿,已经入了殿堂,怎能轻易出来?忍住了自己的话——没想到,最终她还是上了山,不过这是后话。

我没有当过癌症病人家属,不知道病人家属那种煎熬的心态,更不知道被宣判死刑后病人家属的选择。再次见她,已经是三个月后,极冷的北京。这次见面是被她同学召唤来的,事实上,协和的主治医生已经向她的同学们宣判了她的死刑,告诉他们,朋友只能上放疗了,当然效果如何并不能预判,或直接送去临终关怀医院。“那里对病人的照顾,比我们这里更好,再说了,我们这里也没有病床。”

不清楚医生每天要向多少病人家属宣判结局,大概是他们的人生常态。从这个角度来说,医生还真是死神在人间的信使,提前预知了死亡的秘密,然后平静地、坦然地,向无数家属模样的人宣布消息,在他眼中,他们大概都是一样的吧?憔悴的、焦虑的、惊慌的、眼泪夺眶而出的,无一不是平常样貌。癌症医生还真是得修炼成铁心石肠,否则光是自己的心理治疗就需要花大钱。

大概古人早已洞悉了这一奥秘:那些寺院的雕塑,或者壁画中漫天神佛的场景里,总有蓝脸的小鬼、绿脸的妖魔,簇拥着神明,是古老的信使的塑像,平日里向人间凝视着——现代的医生也是神明的打工人,需要实实在在宣判死亡消息。

临终关怀医院对于多数人,是异常恐怖的存在。同学们出于怜悯,没有向她宣布这一事实,而是继续隐瞒,也快隐瞒不住了。病情在冬季显然恶化,腿部肿瘤进一步加大,开始压迫神经。中秋节的时候还能自如上山,到了十二月的时候,已是瘫痪在床。

5

特意从上海回北京看望她,她同学联系我,说她在这种情况下始终念叨着,青城山上的道士师兄可以救命,让我去京一趟商量。几个月不去北京,把十二月底的严寒夸大了,神经质地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貂裘,雄赳赳气昂昂,进了那幢她租住的回迁楼。电梯间外的墙面显然是为了节约,没有用石材,全部是粉刷的白色墙面,满是鞋印子,黑色的、肮脏的,是不耐烦的居民们的焦虑、烦躁的具象,没人觉得这是自己的家,需要格外爱护。

北京狭长的板楼,一字排开十多间,模模糊糊确认了房门,一个面目凶狠的中年保姆拦在门口,不让我进门,对着里间嚷道,一个男的,说是你朋友,我能让他进来吗?朋友虚弱地在里面应承着,我才能进去。房间狭小,在大门处就能看到顶头的窗户,是一间一览无遗的一室户。这是她之前就租下来的房子,我没来过,没想到第一次来,就是如此局面。

她在床上侧卧,被子盖着腿,说是怕冷。北方冬天的暖气,实际已经很暖,尤其是屋子小,有种被闷在被子里的感觉,带点腥膻之气,她却如此怕寒。不由想到中医的说法,也许癌症还真是极寒之病?她说到了晚上两三点尤其冷,腿部会巨疼,忍不住就要叫阿姨起来,帮她换热水袋之类。这个拒绝我进门的保姆从前在医院做过护工,照顾过各种病人,算是见惯不惊,有张平静中带点狠劲的脸,北方县城妇女的标准打扮,短发,眼珠有点鼓,也有点憔悴。身体再好,还是经不起这样半夜三更的折腾,拿着这份工资,也不想受这个罪,三番五次和她同学抱怨。

朋友话不多,我碰到这种情况,一向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说,你不是去过道观吗?觉得怎么样?要是放疗的话,是不是直接去道观更好一些?话说得不能太过,又不能不说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该由我向她宣布死亡的信息,在临终关怀医院和道观里选一个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正在彷徨,照顾她的同学回来了。原来现在是同学轮流上门,这位同学我多年前也曾见过面,海南人,深而黑的眼睛,看上去像无底洞。我知道她俩关系甚好,甚至她们讨论过在这位同学的老家买块土地共建房子,海边的房子,植物茂密,再荒凉的海滩也会显得生机勃勃,可惜都已成梦,完全不能实现的梦。

和同学一起来的,还有同学的同事,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大概稳重一些。是同学怕自己支撑不住,叫来帮忙的?也是陪伴,否则和病人独处一室,内心更烦闷。她们都在一间大学教书,和我简单分析了情况,说不要劝她去做放疗,也不能劝她去临终关怀医院,反正什么都不要过分说,都需要听她自己决定。我们三个挤在窗边的小桌子旁窃窃私语,稳重的同事每每说到让她自己定,就往床边一努嘴,也是习惯性动作。其实这么小的房间,能瞒得住什么。

我也不知道朋友听明白没有,在床上半盖着被子躺着,生命正于体内一点点消失。都依稀知道放疗的可怕,怎么可怕,我们也说不出。医生还是不给建议,放疗效果不在他预判范围,现代医院的制度,一句不肯多说。

结果像是个空洞,悬挂在半空,我们都不敢探头去看。“还是找中医,上山?”我试探性地问。她同学很坚定地说,让她自己决定吧,山上治疗,没有止疼药怎么办?现在她已经半夜三更地开始喊疼,到了山上没有“疼痛治疗”,肯定更糟糕。其实距离青城山不远的成都华西医院也是国内一流医院,止疼药总不至于难找到,我也不反驳。大概一般人听到道观,总觉得有种茫然的恐惧感——还是未知的世界,被一片虚空的白雾笼罩着,可送到临终关怀医院等死就好?能想象出来的气氛,一群半死的躯壳,强作出来的温暖,以及,各怀心事的志愿者。

没有人能帮她做选择。“通知家里人了吗?”“隐隐约约说过了,没说那么明白。也没有什么结果,大概那边也是有病人,忙得不能走开看她。”依然是空洞般的沉默。

还是等待她自己开口,小小的屋子,几位成年人围绕着她,都不能拿主意。话没有说透,她心里应该知道很多了?彻底放弃协和的放疗方案吗?虽然绝望,很多人还是会抓住放疗的机会,就像不少病人家属发的誓,“只要有一丝希望,砸锅卖铁我也要救命。”直接去临终关怀医院吃止疼药,还是真的走一大步路,从北京折腾到四川的道观?说实在的,也确实没法做决定。当然我的到来似乎是一种驱动力,往不可知的中医治疗那边推进了一步,至少听起来,比另外的选择,多一些神秘的力量感。

“我还是去青城山吧,你帮我联系下?”她虚弱地问。大家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更紧张了。同学一连串地问,“那你疼了怎么办?那里能解决吗?山上什么样子谁知道?”我是完整的沉默,半天用一句话破开,“好,我来联系。”

窄小的一室户,卧室加起居室,并不值得留恋的脏和乱,可真的放弃,估计又有一番折腾。朋友虚弱地笑着,说,“收拾收拾很快。”又说,“我还借了你两本书呢,要还给你。”是很久以前,她去我家喝茶的时候借走的几本书,连名字我都记不住了,依稀记得有本是《廷克巴图》,写非洲一群志愿者怎么抢救当地遗留的经典文物的,多么遥远的世界啊。我赶紧说,“别找了。”也是急着离开这里,场面实在是难堪,不是死别,也充斥了满屋子的烦躁和绝望感。

6

回了上海,替她联系了青城山上的道士师兄,山上也有套收费看病的标准,一年的治疗费,加上药费,外加上连吃带住,也需要几十万,一般的人支付起来,还是有困难。我艰难地讨价还价,帮她把住宿费降低了不少。

最不喜欢做这种谈判,出这种头,可在这个时候,只有我来做——后来才知道,她的同学们都反对她上山治疗,最大理由还是那个,“疼痛起来怎么办?”他们就没想到过止疼片的普及程度?也许只是害怕。目击着一个人走向死亡,总归是害怕的。她自己未必没有犹豫,最后是那个帮她在日本会诊的朋友去看她时,狠心说出了和我一样的话,在山上,总有一丝可能性,在协和做放疗,几乎没有什么可能了。

决定下来,行动也是极快,租来的房子迅速清退,大部分东西都是同学们帮她捐掉扔掉。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在北京漂泊,算下来,总有二十年的北京经历,没有想到东西并不算多。

多了,处理起来也麻烦,说白了都是身外之物。只留了少量的衣物和书籍,外加同学们集资买了一个八千块的电动轮椅,和她一起上山,说是礼物。此时她已经瘫痪在床,彻底不能行走了。从北京坐飞机到成都,再送她上山的人选,最终还是落到了她弟弟身上。不能通知父母,弟弟总要说一声——我说那我在成都机场接他们吧,之后把她送到道观里,也是逃不掉的责任。

到了这个阶段,不少人反倒觉得有了希望,帮她去日本会诊的朋友开了大车送他们去机场,打电话和我说,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说不准,她在山上能恢复?反正日本专家已经宣判了死刑,我也斩钉截铁地说,太对了,事到如今就是这样最好——我们俩成了乐天派,将希望寄托于宗教场所,总比不抱希望的好。人类自古以来的“听天由命”,四个字听起来,其实也有种乐观精神。

我的飞机先到,在航站楼空等许久,她弟弟推着她出机场,坐在轮椅上的她倒是比之前精神,说实在的,除了有点憔悴,看不出有多么重病缠身。可能我简单的人生经历中没有见过那么多病人,又有谁见过呢?我们都是尽量对疾病、苦难视而不见的人,一头扎在享乐的世界里,让肉体安乐,以逃离一切的不可知。帮着抬轮椅,才发现,同学们捐助的这个八千块钱的轮椅实在是沉重极了,大约是质量非常好,全钢材料加电动机,超过一百斤的重量,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她弟弟总被她提起,是个极壮胖的水电工。我知道他结婚、盖房子、养孩子,包括孩子的教育费用,都是我朋友,也就是他姐姐所资助。社交媒体常常出现的“扶弟魔”,朋友就是确切的原型,可在那环境里,也没有听过她埋怨,觉得都是天经地义。重病之下,都不告诉父母实情,心理过于善良,不想让父母难过——也可见朋友的过于自抑,自抑未必不是病起的一个因缘。

果然上到道观里,轮椅的不实用成了第一个问题。师兄的道观在半山脚,高低错落处全部是石梯,即使是轻便的轮椅,用起来都成问题,何况是一百多斤的轮椅。只能她弟弟背着她,几个人簇拥着往上走,这种情况我一般是袖手旁观的,不是懒,是众人觉得我实在不像干活的人,自动把我排除在外。本来就乱哄哄的一堆人,围着她,找哪个房间合适,安排他们吃饭,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我索性一个人在空阔的大殿闲逛。临近新年,道观里清寂无人,大殿上的神像寂寥地看着我,我只能在心里默念,让神灵拯救我们这些世人的生命吧——对于人来说重大,对于神灵,也许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道士师兄在大殿安排了拜师仪式。原来不仅是看病,还要拜师。一定要答应三年不下山,这段时间在道观修身养性,即使几年后身体好了,也要清心寡欲。

原来师兄也是严阵以待,想想也对,一个癌症已经扩散到全身的病人,谁会觉得治疗是件容易对付的事?所以有此仪式。就在神像前,朋友在轮椅上拜了师,对祖师爷发了誓,还象征性包了一个一百块的红包给师兄。我在旁边充当了摄影师,拍了张纪念照。师兄和他身边的几个小丫头站在一起,是艾灸室的两个姑娘,后面的日子里,就是她们照顾着朋友,也都是朴实的人。朋友上山前就安排妥当的保姆,一周时间不到就出逃下山,觉得山里太清静了。她戴着鲜红的帽子,木讷地坐在对面,应该是心里有期待的——要不是有这个红帽子,我都觉得这张照片是黑白的。深山里的古老道观,走投无路的世间人,仓促之间担了拯救人性命责任的出家人。亘古不变的命题。

之后我就下山了,忙自己的事,将朋友安置于此地,似乎将她寄存于一个世间之外的世界,觉得和我们距离更远起来。尽管青城山是我常去的地方,可心理上就是这么想,联系也少了。道士师兄说了,让她清心寡欲,全盘心思都放在治疗上——偶尔收到道观里艾灸室的姑娘好事发的微信,都是极为稀奇古怪的治疗,比如用麝香磨成碎末,放在肾脏上方艾灸,比如让她去道观的大阳台上晒太阳,尽量吸收阳气。越发觉得,她进入的世界和我们无关。

春节的时候,居住在道观的人们暂时一起过,唱歌,敲钟,也有她。大家坐在炭火盆旁边,灰扑扑的老房子里,生了火盆,可还是能感受到寒气,都是大棉袍的装束。发来的视频也是极为快乐的,大声唱着《兰花草》。显然她胖了一些,精神也好,我心里一动,这条路真走对了。虽我做主将她送进了道观,内心深处也并不确定这件事的正确与否。和朋友们聊天,大家都如同听天书一样看着我,听着故事。都是都市里的普通人,生病只有医院一条路,听我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有点茫然,有点看稀奇的意思,尽管最后都说,你做得对,可谁能确定道观就能拯救生命呢?说起来,处处都有奇迹,可又有谁见过发生在身边的奇迹?

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

也并没有多久,春节后道观里的亲朋好友们就给我发视频,说是朋友康复不少,她抛弃了轮椅,拄着拐杖,一个人在道观里缓慢地行走,身边都是荒野的光。我也惊呆了,都说中医不能让肿瘤缩小,可是不缩小腿部的肿瘤,她是压根不能走路的吧。发给我视频的道观里的朋友,大约也是觉得奇迹诞生,一边念着“太上老君保佑”,一边开心地和我说这个事情。这个阶段,我简直成了中医宣传大使,身边半生不熟的朋友,都被我讲了这个奇迹——热情四溢,丧失了理性。

真的没有编故事,四五月份,她的身体日渐好转,不仅拐杖不用了,还能爬山。师兄的道观在青城山半山腰,她爬上爬下,比常人慢,但也并不为难。发来的照片都是各种在山脚下的古镇吃喝玩乐的,赏花,吃醪糟,和我们普通人一模一样。偶然心念一动,不是说不能离开道观,不许下山吗?道士师兄大概也特别得意,在微信里冲着我大声吼,下山玩一次不要紧的。

7

神的存在,大概就是教育我们所有人,不要得意忘形,永远不要。上山五个月后,朋友和师兄他们就组织了一次云南旅行,师兄的解释是,朋友五个月没有离开山上,憋坏了,正好一群山上山下的弟子们都想出门,于是组织了一次自驾游,十多天的行程。

接下来,就是坏消息的发生,乐极生悲的现实体现。没多久,说是朋友刚回到山上,就开始生病。山下旅行之前,她就已经停止吃中药了,旅行中更是不能天天熬中药,索性停药,一停就是一个多月。回到山上的道观里,已经是快六月,人瞬间就肿了起来,师兄不敢和我说,当家的胡师傅和我悄悄说,似乎不太好,我觉得她肚子肿,是不是有腹水排不出来?我一是不相信,觉得怎么会这么快,好不容易恢复的人,又跌入深渊?二是也确实完全不懂中医治疗癌症的玄虚。当时正好上海疫情,我自己也莫名沮丧,本身就对他们出门旅行有股说不出来的怨气,现在听到这么说,也只是追问师兄,到底如何?你要说真话。

能想象得到道士师兄的焦虑,本来即将治愈的病人,断药后复发,还是他许可下的断药,这种煎熬,比他自己生病还要令他焦灼——从高处跌落,真还不如一直在平地上。我甚至觉得,朋友要是没这么快能够行走自如,一直病歪歪在床上休养着,甚至都比当下的结果要好。毕竟她上山之后,只是简单治疗,疼痛就大为减轻,只靠吃草药就能睡得安稳,难怪师兄和我吹牛,“中医治疗疼痛是非常有效果的”——至少不疼是个安慰。

不疼痛不痛苦地死去,更是安慰。我一身冷汗,突然明白,当初一心期待她能治愈,不愿意去仔细想的生死问题,其实是自己在害怕,“必然死去”这个话题被遮蔽,不也是我的妄念?能无痛苦地死,大概是我能帮她做的最大的事情。

想到当初她的同学们一句一句的疼痛治疗,更是中产阶级的妄念,是我们的障碍。

情况急转直下,艾灸室的两个姑娘,还有当家的胡师父,大约觉得通报给我是必须的工作。这几个月以来,也没有亲人上山探望过她,只能找我。这几位都是道观里的女性,日常也多话一些:一会儿她不怎么吃饭,一会儿她偷摸吃零食,又是水肿又是哭,总之一日无事已经是万事大吉。我本来就拒绝听这么详细的汇报,现在更是不想听,但也不能和他们说,你们别说了,大概我怕本能在逃避死亡之影,于是说,等上海解封,我会上山去看望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私下也问了师兄好几次,师兄也并不确定人之生死,还是模糊回答。

大概是幸运,一直和死亡距离遥远:我们家的祖辈,在我接触到他们之前都已经去世,我没有经历过家族丧事;从小随父母生活在三线工厂,周围没有亲戚,工厂里的死亡与我无关;最直接的死亡案例,大概是初中同桌,中考前一天学校放假,他是个极黑极瘦的少年,一贯的顽皮,在唯一的一天假期中去长江游泳,也是我们那时候少有的娱乐活动,结果当天淹死——第二天中考,我前面的座位空得触目惊心;当然成年之后,总有各种黯淡的死亡消息传来,但相对比较远,包括同学群里突兀生猛的死者消息,最多也就是感叹几句,真年轻,诸如此类。

一直逃避直面死亡,虽然定好了上山的日期,说实在的,害怕这个场面,总觉得要直接面对曾经亲密的朋友的离开,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是个笨拙、简单的人,任何圆滑的场面话,都要挣扎才能说出。事到临头,也不能不去,更何况当家的胡师父一直盯着我,问我要不要通知朋友的家人,至少她总觉得朋友会猝然离世。

刚上山,还没有去看朋友,越近心越怯,先去胡当家那里。她先是绘声绘色和我说她的一个徒弟的死亡故事,是个女徒弟,乳腺癌,也是被医院宣判了死刑,结果下定决心上山治病。治了一年多,身体好得不得了,天天和她们一起打麻将,摘菜,大家都说,熬过三年你再下山。“可你们世间人哪里肯听,她也是身体太好了,被调理得脸色红扑扑的,想念自己的儿女啊,觉得自己彻底好了,好透了,非不听,就要下山,哪里留得住。”

下山一个月,癌症复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离世,死之前,抓着胡师父的手,说山上的日子最快活,悔自己不听话,要求死后埋在山上,结果就埋在厨房后面的林子里。“那你说,我这个朋友是不是不该下山,还搞什么旅游?”我有点憋闷地问胡当家。胡当家点头,“是的是的,说好了不下山嘛。”

胡当家十几岁出家,见惯了风风雨雨,道观里也常处理生老病死的各项事务,可她还是纠缠于我朋友得而复失的健康。“本来好好的,我跟你说啊,我看着她下山,走路那个快啊,我们都和治病的陈师父说,你搞个奇迹出来了。”随即是一连串的抱怨,说是朋友心不静,爱吃零食,道观里各种健康的蔬菜不吃,非要买各种面包、奶酪、火腿罐头,“都是垃圾”,在吃惯了朴素蔬食的胡师父眼里,那些肯定不值得一吃。又说她不爱劳动,“身体好了,天天出来扫地,多好的运动,她不干,觉得那些活是下等的,不该她。”一堆话语之后,我只觉得说的这个朋友我不认识,至少不是我曾经很熟悉的朋友。

“她不是爱干活吗?”我小声询问。“哪里哦——”拖长了声音,四川话里有点婉转的音调,一概否定。

艾灸房的姑娘也着急和我讲故事,大概真的是某种震动在她们几个人之间,看着一个瘫痪的癌症病人好起来,自如行走,脸色也大好,然后转眼之间就衰败,像转瞬即逝的花朵,这种面对面的经验,太让人震惊。“她就是想下山,一天到晚盼着下山,本来说好了待三年,结果病好了都忘了,和我们说她要去上海做股票生意,赚多少钱之类的。还说自己以前工资多高,现在在山上没有收入,怎么办呢?我们一直劝她,不要紧的,命是自己的,先治好病再说,不听啊,好一点就下山去玩了。”

唠叨之中,有点明白朋友的心思。枯寂的山居生活,有限的客人,没有希望的等待,都让她厌恶。厌恶之上,还有恐惧——没有收入的未来,怎么办?治好了,真的留在山上打杂?各种想法犹如噩梦般缠住她,结果身体一恢复就立刻兴高采烈地去游荡,是觉得自己可以回到喧闹人间的前奏——在山上待三年的誓愿,也就轻描淡写地抛在脑后了。

在各种想法里,没有钱的恐惧,大概是最黑暗的:那是无边的黑暗。从北京繁华世界里打滚,突然去到川西的朴素道观里,未来只剩下花钱,还有什么未来?我觉得又明白了她一些,尽管上山的时候,无论我,还是她的同学,都关心过她的经济状况,也明确过,如果没有钱,可以支持,但毕竟,对于她而言,这句话像空中楼阁。

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告诉我,山上替道士师兄管理病人的,是另一名来治病的病人冯姐。一个精瘦的女性,瘦得几乎变形,是严重的甲状腺疾病导致的身体崩溃。本来嫁在德国,做着贸易生意,结果被德国医生宣判了死刑,万般无奈之下回到老家,寻医问道很久后,终于碰到了道士师兄,于是一心一意学起中医来。

冯姐傲慢,至少口头上不承认道士师兄能治好自己,说是要学习医术自己给自己治病,和谁都不合群,但精明能干,没多久,师兄就拜托她管理病人。山上常住的病人还有几个,他们的住宿费、餐费,包括每天抓药的费用都是她一手掌握。道士师兄慈悲,很多山下的普通病人上山把脉治病,经常不收费用,可是冯姐一分都不放过,说是山上穷,要给山上攒钱。

道士师兄屡次说起冯姐,嘴刁心不坏,我和她也是互相早就闻名,终于有天见到,是在上山的石梯上,她正下山,居高临下看我,精瘦得不似人形。我悄悄和师兄说笑,你怎么安排一个螳螂替你打杂。师兄嘴快,传给她听,她反唇相讥,骂我熊猫。我们俩都觉得对方是动画片里的人物。

这时候才知道,冯姐在师兄答应少收我朋友的住宿费后,纠缠了许久,当面去斥责朋友也有几次。在她看来,大约是等于给朋友占了便宜,对别的病人不公。但朋友也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暗自生闷气,也没有和我说过,可能知道和我说了也没有用处;住宿费之外,就是每天的药费,因为是重症,难免用到一些珍贵的药,麝香、人参,结果就用多少、怎么省着用,又多了许多事情。这种事情,都让朋友吃了苦头,至少在冯姐的手里过一遍药,就受了不少委屈。人生的悲哀无处不在——到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有这么多尴尬,几乎难以逃离,尤其是对于钱财不凑手的人,冷如铁的穷困。山上的这些闲事,说起来都是鸡毛蒜皮,可生死落到了地面,不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哪怕到了川西的山里,哪怕到了极其偏远的道观。

冯姐不在山上,我也不便去对质,听到这些琐事,只觉憋闷极了,委屈极了——替朋友委屈憋闷,到了生死的阶段,居然还有这些繁杂的碎末裹缠于身。可这不就是人生的本质?当然是我不识人间烟火。

终于鼓起勇气去看她,又是一番心事了。道观里都是熟人,都让我好好鼓励她活下去,我还真无话可说。她在二楼阳台之上端坐,艾灸室的小姑娘在照顾她吃饭,坐在高凳上,脸瘦得变了形。从五月旅行回来,只有短短一个多月,身体就腐坏如此,我看着她,没什么话,只能最简单地问候:还好?会好的。不要想家了,暂时把亲人缘分断掉吧。下山大概是你冲动了。以后病好了再下山玩嘛,着什么急。钱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同学们都替你准备了一些。所有的话,自己都觉得苍白乏力,几乎没有什么能安慰到人的,可是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呢?

她没有生气地看着我,死亡虽未降临,弥漫的气息已经有所感应。当家的胡师父说她腿肿,我也看不到,盛夏里,她盖着厚重的被子,大约是冷极了。对于我的话,也就是一一机械回答,她的世界,我已经进不去了,也不敢进去,那里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洞。又想起她的命书,正月里寒冷的水,不敢接触的寒冷。

会好的,会好的,我边说边往外走,仓促地撤退,是我胆小,不敢与死亡面对面。走出她的房间,正碰到那个昂贵的轮椅,落满了灰尘。嘿,我认识你,我和它打了一声招呼。当晚山上暴雨,结果停电一夜,听着山间的暴雨声,水流巨大,无法入睡,也睡不安稳,屡次起床,就没有想到,怎么就来到这里,怎么还把朋友也送到这里,是我们此世的缘分吗?一个没有解释的命题——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没有多久,当家师父就给我发微信,说她走了,没受苦,突然身子往后一倒,死在正在帮她灌药的师兄的怀里。

我依然不想问,任何事情都不想知道。对于她的死亡,我尽力让自己清晰地隔离。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各种后事怎么办,她的家人怎么残忍,以及她身后留下的不多的财产怎么处理,我都漠不关心,只是让他们尽快和她家人联系。最后知道的消息是,一直没有上山看望过她的家人最后仓促地搬了遗体下山,就在本地火化了,骨灰还是回了老家,按照村里的规矩,没有出嫁的女儿死在外面,还不能进入村里的祖坟,就埋葬在村外的野坟里了。

另一个消息在几个月后传来,刁蛮劲儿十足的冯姐,就在朋友死后不久也去世了。死前身体肿了,不再是精瘦的模样,道观催促着她母亲把她接到成都的医院里。死得仓促,手机密码都不知道,好不容易解开了密码,发现她卡里没有一分钱。她在山上一直说自己有多少存款,平日里也是好酒好茶伺候着自己,还在道观里弄了一间房,专门做自己的小厨房,天天炖各种有机食材的汤,自己享用,也确实是养尊处优的模样。可是她的财富几乎都是吹牛的结果,反倒欠了朋友许多钱。她在山上管理病人的账,有一半是进了她自己的私囊,也没攒下来,死的凄凉程度,和我的朋友几可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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