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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河上

2023-12-12

上海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古籍眼睛图书馆

石 楠

我生活的小城,在长江北岸。有朋自远方来,首选的是陪他们看看长江。我也喜欢到江边散步。长江从天际浩荡而来,向东海奔腾而去,到了我们这儿,她变得宽阔而平静,烟波浩淼,横无际涯,不尽头尾。我喜欢依着坚实的江堤栏杆,久久伫立在长长的塔影里,瞭望着浩淼不息的江水。这塔,是长江第一塔的振风塔。传说它是一管如椽巨笔,能镇住风水,护养安庆文脉。塔影横江乃安庆的一景。很多时候,我的思绪会放飞起来,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我心里的那条河。那是一条无形的河,我的梦之河,它一直默默地,静静地载着我的寻梦之舟,穿越很多险峰峡谷,深潭激流,时急时缓,不息地流淌。

人生初渡

我出生在一个文盲世家。从祖上到我父亲,没有一个识字的,靠租种别人的田产生活。我们那里算是大别山延伸区域,九岁的时候,就来了解放军,第二年,黄伯韬兵团又来了,有田产的地主纷纷以近似白送的价格出卖田产。不懂时势,想田都想黄了脸的祖父看到这么便宜的田地,一下买了三担种,惊喜之极,脑溢血去世了。第三年,土地改革中,我家被划成地主,父亲成了地主分子,我便有了地主女儿的头衔。没有文化没有思想见识的祖父,没有给子孙留下幸福,而是无尽的羞辱和痛苦。

我觉醒得早,七八岁就有了梦想,不愿重复我母亲那辈女人的生活,要求父母给我读书。贫穷和弟妹众多,不管我如何哭闹和乞求,还是无缘走进校门,终日与牛绳和柴刀为伴。随着年岁增长,想识字的火苗,越来越旺地在我心中烈烈燃烧,烧得我好疼好疼。十三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灵念一闪,进不了课堂,我可以去小学窗外听学呀!心里仿佛突然被太阳照亮。

我天没亮就起来上山去砍柴,早早下山,将柴担歇在小学校附近,悄悄潜到教室窗外,眼睛紧盯着教室里的黑板,默默地跟着老师颂读,人手尺,猪牛羊……随着老师在黑板上移动的手,在身上划着。老师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每个字都刻在我的脑中。我心里充满了希望,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可有一天,我正迷醉在听课的兴奋中,我的头上猛然挨了一记,伴之是父亲的一声大喝,好哇!躲到这里偷懒来了。我的旁听之路断了!

我心不死,鼓足勇气,去找小学校的老师,请求她晚上教我认字。她答应了我的请求,并让我叫上村里想识字的人,为我们开了夜校。可好景不长,那个学期结束后,只有一个教师的白莲庵小学,合并到二十多里路外的义仓完全小学去了。我们的扫盲夜校也终结了。我的恩师却丢不下我这个学生,她几次三番偕同她的同事步行数十里来我家,动员说服我的父母,让我去上学,还捐钱为我缝了床被套。在她和其他老师们的全力帮助下,十六岁的我,终于走进了义仓小学,插入了五年级下学期。我珍惜这个机会,什么苦都能吞下,什么难也难不倒我,我要赶上去,补上没有学过的课程,拼命追赶,不分日夜。全县通考,我以全区第一名,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太湖中学。那年,我十八周岁,是他人上大学的年龄,我才进初一,靠丙等助学金读完了初中。

作家梦

初中二年级上学期,学校举办作文比赛。文体自定,不分初中高中,同一评判标准。每个学生都得参加。优秀作品将刊在学校的墙报上。我以一位远房姑姑被封建婚姻摧残致死为素材,写了一篇短小说,题为《娟姑》。不曾想到,竟然刊发在墙报头条,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特别关注,很多同学来向我表示祝贺,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汪先生还特别表扬了我,说我写得朴实真挚,故事感人,文笔流畅,牵动人心,有小说的味儿。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真正的处女作,我欢跳的心灵深处,不由萌生起文学之梦。我憧憬着,上高中,考大学,用手里的笔描绘生活,歌唱美好社会和人生。

人的命运是和时代命运联结在一起的,任何人也逃不脱它的制约。我再也享受不到助学金了,我的作家梦在眨眼之间破灭了,只好随着“大跃进”的大军来到长江边上的小城打工。

我没有被失学的痛苦淹没,条条道路通北京,上不了学,就自学。我在紧张艰苦的工作之余,拼命读书,书籍和知识滋养着我,也强大了我,我有了战胜苦难的恒心毅力,任何磨难也没有让我放弃读书学习。经历了人生春夏风雨的磨砺,终于迎来了金秋盛世。梦想,只要永不放弃,坚持不懈地向前努力,会有机会的。

我的大学

在三家集体所有制小工厂工作的二十年,是我感受苦难、战胜苦难、认识人生、感悟人性的一段珍贵岁月。这段经历是我的一笔无价财富,让我终生享用不尽。

三十八岁那年,我的命运有了转机,梦之河上出现了一抹阳光。国家图书馆为实现周恩来总理编辑全国善本书目的遗愿,组织全国图书馆共同来完成这一庞大工程。我因自学了一点古文,被调进了安庆市图书馆古籍部任古籍管理员,与书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

我们安庆市图书馆可不能小觑,它的前身是安徽省图书馆,馆藏丰富,特别是古籍书。在那段特殊岁月,为避破旧,唯恐被焚毁,不得不将馆藏古籍书,转移到一座教堂的阁楼上,以为那里安全。不曾预料,藏书的阁楼,又成了武斗据点,书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饱经劫难之后,回到图书馆,不但很多珍贵的善本失散了,剩下的就像一堆乱砖,有头无尾,缺臂膀少腿,脏乱不堪,灰尘足有铜钱厚,其中什么脏物都有。我曾在纪念安庆市图书馆建馆三十周年时,填过一阙词:

满庭芳

三十妙龄,风霜历尽,回首细品烟尘。门前罗雀,狐鼠夜窥灯。多少书林旧事,不堪诉,秦焰纷纷。书离架,灰飞尘舞,水火棍无情。

春神归来早,群芳竞秀,五色纷呈。征途初试马,文苑先芬。笑看长征路上,花铺就,战马奔腾。为“四化”,丹心捧献,生命树常青。

我们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清除污物和灰尘。清出一本,写上书名和卷次,按经、史、子、集分类上架。古籍书的卷帙浩繁,有的一部书,多达数千卷,要把同一部书配齐,有时只能等待全部工作结束。不说累得腰酸腿痛,戴着双层口罩刷灰,取下口罩,鼻孔就像座黑烟囱。我和我亲如姐妹的同事胡姐,毫不在乎这些,心里怀着对古籍的敬畏和热爱,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它们。两年间,我们两人,让十数万册的线装古籍旧貌换新颜,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排列在属于它们各自的位置上,装满了两间数百平方米的新建书库。

线装古籍的分类,版本的识别和鉴定,是一门专业学问,也是包罗万象的综合学科,就是从图书馆系毕业的大学生,没有实际经验也很难正确判断一部书的出版年代和作者。我没有这样的理论知识,也没有这方面的实际经验,可我热切地需要掌握这方面的知识。两年间,我起早歇晚,不分昼夜地学习,向书本学习,向专家学习,像小学生那样,向能者请教。我将喜爱的历代经典古文、诗词,抄在卡片上,放在口袋里,供上下班路上背记。不觉间,丰厚了自己的学养,学会了古籍的分类,初步掌握了版本的识别和编目。我读书多了,便结合自己的工作,写些文史小品和散文随笔,介绍一些有关古籍的知识和我们的馆藏,发表在《安庆新闻报》的副刊上,很受读者喜爱,被誉为“石记豆腐坊”。就是这些刊在报上的“豆腐块”,滋养了我,锻炼了我,才有我后来的近千万字的作品问世。感谢工厂二十年的磨砺岁月,那是我上的第一所大学,它给了我苦难教育,它让我认识到苦难并非灾难,它是冶炼我意志的熔炉。安庆图书馆是我上的又一所大学,它是一所综合性的大学。我不但学到了古籍的专业知识,接触到更多的书籍,见识到了奇书异典,还接触到一些有专业学养的读书人。潘玉良的故事就是一位研究安庆历史的老先生告诉我的。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开阔了我的智慧和眼界,对人性的复杂也有了更加深层的体验和了解,收获多多,其中也包括苦难。

最难忘怀的是一九八一年三月的出行。馆里派我和两位同事到江浙、上海等地的图书馆,参观学习古籍编目。

这是我的第一次公派出行,满怀激情和看世界的新鲜感,见识到了南京、苏州、杭州、天一阁和上海图书馆浩瀚的古籍,和他们管理人的专业素养,开拓了我的视野,增长了知识。我们坐江轮出发,第一站到南京,继之是扬州、镇江、无锡、苏州、杭州、宁波天一阁。从宁波坐海轮到上海,再从上海乘江轮返回,历时二十天。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让我最难忘怀的是从苏州到杭州。我们选乘运河上的夜班卧铺船去杭州,夜发朝达。

那是我第一次与运河亲密接触,有种别样的浪漫感受。月光轻纱般撒在阳春三月运河的两岸,如薄纱如细浪,还有阵阵的油菜花和蚕豆花的芳香,有如航行在江南妙曼春光的长幅画卷中,不觉诗情翻滚。我不懂诗,只会随性打油。如今留在《石楠打油集》中就有写在那晚的四首七绝,一首七律。撷其中两首供读者一笑:


为看琼花下江南,
南水北调脂和浆。
今看百舸争流往,
怎论炀帝短与长。

张公春江花月夜,
不尽才人醉相吟。
今泊江水看江月,
时明时暗时迷蒙。
江月睡去江水醒,
江水混浊江月明。
江月世代伴江水,
水月何时洁无尘。

这算不上是诗。那时,我也过了作诗的年龄,只是触景生情,一束飞舞的思絮而已,也没去管韵律和对仗。

这次出行,认识了上海市图书馆馆长,著名的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书法家顾廷龙先生。我们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友。后来,他知道我在为才女写传,送我一套线装两卷本的《吕碧诚诗集》,里面有很多吕碧诚的照片,是研究吕碧诚非常珍贵的资料。今年,我将其和我别的收藏一起,捐赠给了国家,现藏安庆市博物馆。

眼睛要瞎了!

再不休息,你的眼睛就要失明了!市立医院眼科主任这样警告我。

每天超负荷地用眼,为《汉语大辞典》编写组的老先生们找书、编目,用蜡纸在钢版上刻制目录索引卡片,没有一会儿空。我的视力原本很好,从没想到要注意眼睛,更没想过我的眼睛就要失明,一心扑在古籍编目工作上。没想到我的办公桌不能面对西晒的窗口,更没想到那西来的阳光是我眼睛的杀手,要毁坏我的眼睛。

那是一九八一年十月,我在刻写卡片时眼睛突然剧痛起来,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忍着疼痛,想睁眼,刚一睁,眼睛就钻心地痛,不能见光,特别是白光和白颜色的东西。我跟胡姐说了。她说,眼睛的事是大事,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她挽着我,去市立医院,挂了眼科迟主任的号。经几种仪器检查,诊断的结论是:眼底黄斑部分陈旧性病变;眼压高;视神经疲劳症。迟主任要我立即停止用眼。若不让眼睛得到休息,你就要失明了。我吓慌了,没有眼睛,什么都完了,我求她帮帮我,她说这种病没有特效药,是用眼过度造成的伤害,除了好好休息避免光照,再用点降眼压的药。能不能保住不失明,很难说。眼睛成这样,都是自己不知爱护造成的。她给我开了两周的假,一再强调说,要想保住你的眼睛,就不能再用眼了。

我的性子急,不睁眼还能做什么?在家休息了两天,真乃度日如年。我不能这样下去,得想办法,我去找了一位认识的老中医,求他救救我的眼睛。他看了病历说他也没有好办法,千万不能急,要静养,让我试试穴位按摩。他教我在眼睛周围寻找五个穴位,嘱我坚持按按。他说,他不能保证有效,若能坚持下去,也许眼睛的状况有些改善。从那时起,按摩眼睛,就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读书写作坚持不了二十分钟,眼睛就难受得不行了,得放下手里的笔和书按摩,待感觉好了一些,再继续读书工作。为了眼睛,我费尽心力,遍寻药物和单方。只要是有利眼睛的办法,我都试过。我的眼睛没有失明,保住了,但是容易疲劳,用一会儿就得休息,按摩,瞭望远处绿树,让眼睛得到绿色的滋润。饮食也得特别谨慎,不利于眼睛的东西决不食用。面对失明的威胁,我没退缩,没气馁,坚持不懈与之斗争,取得了小小的胜利。

繁重的工作险些毁了我的眼睛,但给了我学养和丰厚的收成。我的第一部长篇传记小说,也是我的成名作《画魂——潘玉良传》就诞生于我在图书馆工作的这段时间。安庆市图书馆,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也是我文学之舟扬帆远航的起点。我永远感激她,怀念她。

学习让我快乐

去年,我八十四周岁。本命年。能不能还有下一个本命年,很难说。我的第三本散文集《心海漫游》出版于二○一五年。不算二○一九年与他人合作出版的一本书,已有八年没有出版新书。只是偶尔有所感写点随笔散文,刊发在报纸杂志上。没有想到,也许是我这生最后的一个本命年,收获到《艺术大师刘海粟的朋友圈》,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一部很精美的书。三月出版,六月再印。我的《刘海粟传》也在今年出版了。我的第四部散文集《时光绚烂》已和出版社签了合约,也有可能在今年与读者见面。特别开心。耄耋之年,还有收获,收获的喜悦让我觉得我的生命还年轻,还有点价值。感恩时代,感谢出版家的慧眼,感谢编辑老师们的辛劳。

任何生命都是有周期的。我这一生从没有停止过学习,也没有停止过与疾病战斗,最让我无可奈何的风湿病和类风湿病,不屈不挠长久地纠缠着我,随着年岁的增长,视力越来越差,尽管不懈地与眼疾抗争,也较量不过自然规律。文学也是青春的事业,我也逐渐远离了生活,不得不与我喜爱的文字道别。七十七岁那年我拿起了画笔,梦想续我青春,娱己娱人,开始了我的第二次寻美之旅。如今,我的画有了一点自己的模样了,常常受到朋友的夸奖,被多家有影响的刊物选登。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有几斤几两。朋友的夸奖,是呵护,读者的支持,是厚爱,是给我的激励。读者永远是我心中的上帝,我的衣食父母。今生能获得一点小小收获,都是读者给予的。我感恩他们,敬畏他们,永远感激他们!

创作给我快乐。那是种无以言说的快乐,不停地学习,会让我忘了年龄,我相信,只要不断学习,就不容易衰老。学习和创造会让我们永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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