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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十五回

2023-12-12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晴雯宝玉

徐皓峰

玩家柳湘莲——风俗引入与行为波折

四十七回上半,以鸳鸯复职,陪贾母打牌,作为“介绍下人群体结构”的完结。下半由柳湘莲开始,改写其他人群,进入全书发展部分的第二层。

奴才,在刑法上不平等,犯罪要罪加一等。无权从事经济活动,所以不用交税,不用服兵役——善用这条,等于享受优惠。汉朝至清朝,都有大量人口为逃税避役而入奴籍,屡禁不止,严重时,要跳过司法部门,由军方抓捕,勒令退出奴籍。当然,主子苛刻,不让你善用,那就还是苦。

奴才不能当官、不能购买土地、不能跟“士农工商”的良民通婚,从《红楼梦》上看,贾家将这些全违反了。赖嬷嬷、鸳鸯是奴才活成了主子,柳湘莲是主子入了贱业。

曹雪芹大致交代完奴才群体,另起新篇,选一个相反情况写起,为文法。跳跃性大,刺激读者。

伶人为贱业,他是世家子弟,跟着戏班混,不好说有违祖德,说在玩。玩家的本意,不是杂学家、江湖老油条,是贵族落败了,以贱业谋生。清朝解体,爵爷们入了梨园、书场,自称玩家,李翰祥导演一九八七年的《八旗子弟》便讲此状况。上世纪六十年代,跟部队大院子弟打群架的胡同孩子,也自称玩家,以找自尊,我家虽穷,血统不差。

柳湘莲跟宝玉、秦钟是朋友。拜祭秦钟,宝玉派下人代为,柳湘莲是本人去的,见坟地沤水,不忍心,掏钱修缮。他没钱,敢花钱,是他一时所有。

宝玉如说,你花的钱,我给你补上。那就玷污了柳湘莲。掏钱的时候,人家没想秦钟有多少朋友,大家怎么分担,只想着自己是秦钟朋友。

于是宝玉说豪门里人盯人,支取钱,反而不自由。自己未能及时掏出来钱,多亏了你。宝玉说谎,以称赞柳湘莲义举。

柳湘莲无家无业,只剩下性情,那就活出个真性情吧。宝玉还在家业中,人品复杂,碰上了你,一定讲义气,你不在眼前,他也想不起。

和秦钟莫逆之交,秦钟一死,也就不想了。二○一七年,陈凯歌导演《妖猫传》里晁衡有句台词“我本是无情之人”,京城孩子多有同感。

似乎打了抵制感情的疫苗,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遇事有戒心,反应慢半拍,很羡慕电影里那些有真情实感的人。这种无情不知怎么来的,活到十岁便来了,自己都觉得讨厌——无非是环境与遗传。京城是官场顶点,高度竞争的环境,失败者多。上一代人的情绪保留在孩子基因里,内心总是凉的。

《妖猫传》中,晁衡的无情被杨贵妃破解,变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遇上杨贵妃,得大福气,常人哪儿能有?曹雪芹介绍,不用等杨贵妃,写诗就行了。之后,将大篇幅详说。

赖嬷嬷在自己花园请主子们看戏,柳湘莲出演旦角。宝钗的哥哥薛蟠好男色,不知柳湘莲是玩家,户口未入贱籍,挣贱籍的钱。当是一般伶人,以为可欺,演出结束后,搜院子,要带走。

柳湘莲大怒,原文写的是“想一拳打死他”。但江湖经验使然,心里气疯,表面越甜。开门现身,说不如去我那儿。骗薛蟠不带随从,独自跟他走。

读者看出,柳湘莲要谋害薛蟠,作者便不能按谋害的路数写了。曹雪芹妙笔,写满心嗔恨的柳湘莲被薛蟠逗乐——导演技巧里,叫“行为波折”,该干什么不干什么,意外的变化,为波折。

两人马匹不在一处,分别出了赖家花园。薛蟠追赶急切,对路边的柳湘莲视而不见,狂奔而去,跑久了不见人,犯疑是诓骗我、还是被我超了?于是返程察看。

见他回转,柳湘莲给逗乐。一笑千金,导演工作台本与编剧定稿本的区别。

明明编剧写的已经达标,投资款没到位,导演配合制片人,挑毛病让编剧再写上十天半月,暂缓给他结账。一般会说:“波折不够,再做几个波折。”

百试百灵,编剧写的剧本,一定波折不够,没法拒绝。

因为那本是导演的活儿。一般编剧的剧本,负责情节、台词,人物行为上不会写那么细。在编剧写的定稿剧本之后,导演还要写个“导演工作台本”,不光是镜头设计,很大篇幅是附加人物行为。

能够完整写人物行为的编剧不太多,一般是一场戏写出一个行为重点就达标了,没有也可以,有台词就行。因为编剧没学过表演,而设计表演是导演的专业。导演的基本功就是做“一见钟情怎么见”“热情似火怎么火”“夫人回家,正偷情的老公如何下床”的练习。

行为生动,在于波折。比如,一见钟情,不能是傻看傻笑,你在游乐场看上一个女生,第二眼她就不见了,干着急。看不见,才会钟情。第三眼发现她在玩一个非常幼稚的游戏,颠覆了你对她第一面的所有好感,于是诞生了爱情。

玩家级别的编剧,见导演提出的修改意见,不是情节层次,是行为波折,会双眼一亮,关切地问:“是不是没钱了?”导演脸红:“兄弟,包涵。”编剧翻脸:“没钱了,直说。别遛狗一样遛我玩呀!遛编剧的导演,最恶心了。你也干这事?”

到了处野池塘,柳湘莲骗薛蟠下马,对水起誓,确立两人交情。薛蟠毕竟体壮,从小营养好,来了京城后,跟着贵族子弟跑马耍鹰、舞枪射箭。柳湘莲揣摩,别反而被他打了,由此见了玩家的手段——此处玩家一词,是江湖老油条之意。

先偷袭,趁薛蟠跪地发誓,打了他后脑。半晕着,多棒的武艺也打折了,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过他。接着捶几下,试出他平日打架少,反应笨,体质是外强中干,不禁打。掐准了分寸,柳湘莲打了三四十下。

打得疼,看着惨,又不留后遗症,躺半月能恢复。要打成残疾或内伤,从此体能大差,生活质量拉低,便成仇人了。留气不留仇,是玩家的心眼。

京城打架的规矩是“打人不打脸”,脸上的伤藏不住,身上的伤,衣服可遮。柳湘莲违反原则,先打薛蟠个满脸花——鼻血横流,眼角开裂。五官脆弱,一二月才能完全消肿。就是要恶心你,让人都知道你挨了打。

之后的操作,太熟悉了,我这一代人中学时还这么打架,说的词都一样。“你可认得我了?”——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其实说了这话,反而不厉害了,开始玩虚的,进入羞辱程序。

柳湘莲拖薛蟠的腿,滚了他满身泥,让他叫“哥”,表示臣服。我们这代是喊了哥,挨打就结束了。严重情况,喊了哥,还要扮狗,狗是随便吃地上的东西。眼前有什么就吃什么,一般是吃口土。

柳湘莲叫薛蟠喝泥里脏水,薛蟠讨饶说不卫生,喝了得重病。并不想整出后遗症,柳湘莲罢休,甩下他走了。

看到这儿,会起疑,曹雪芹该是比我们再大七八岁,路学长、娄烨一拨里的谁,赶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被枪毙,刑场上一响惊魂,穿越到明清之际,痛定思痛,写了《红楼梦》。否则二三百年前的言行,怎么会翻模般一点不变?

二○○二年出版的《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尚秉和先生介绍,别说二三百年了,三千年前的也翻模下来。一个华人身上,同时落着商周唐宋明清的细节。

对于此书,三十二三时曾下过功夫,因写一个古装剧本。写好后,被通知将风俗从剧本正文里清除,挪到页面底部的注释栏里。按风俗组织的人物行为,怕删去后,正文逻辑不通,演员上下找,阅读不便。想申辩,被一位大哥劝住,说人家还嫌你不专业呢,不懂好莱坞的剧本格式。

回到家,看大学时代买的前苏联电影剧作选,有一把火烧了的冲动。但因喜欢《两人车站》,打着火后,改抽烟了,又看了一遍。

一九八三年译制片名叫《两个人的车站》,上一拨学电影的喜欢它,不忍它这么拗口,称为《两人车站》,我们一拨也随这口。引用风俗的好处,是跟日常行为差距大,容易造出波折。《两人车站》是以国营单位体制为风俗,波折四起,用金圣叹的话讲,“煞是好看”。

贾赦买扇子——电影大师的诞生

四十八回,薛蟠给打伤了脸,不愿留在京城里丢人,随薛家一位店面掌柜去外地做生意。香菱得独守空房了,宝钗叫她搬入大观园陪自己。

毕竟是甄士隐的女儿,香菱有读书人遗传,求宝钗教她作诗。诗是儒家教化的起点,谈诗前,横插一杠,讲了件有辱斯文的事。

贾赦看上了一个落魄文人家藏的二十把折扇,愿高价购买,不料文人越穷越要活出性情,不在乎钱,在乎的是喜好,留着自己玩,决不卖。

作为贾家的白手套,贾雨村官运亨通,还像刘姥姥一样,跟贾家认了亲,成了失散后再继上的远房亲戚。他利用职权,诬陷文人欠税,将其房产家物收缴出卖,以补税。二十把折扇按官方估值,低价给了贾赦。

贾赦原本批给五百两银子,让贾琏办。贾琏对文人苦劝不得,贾雨村得了消息,抢先给办了。贾赦说:“人家怎么弄了来?”

贾琏看不上贾雨村破坏了读书人间的道义,说:“不能算什么作为。”——贾雨村是个没本事的人。藏扇文人是穷光蛋,你是官老爷,但你们都是读书人,坑害农工商的手段,不能对读书人使。不玩衙门诡计,以读书人对读书人的标准,你能把扇子拿来,我才佩服你。

小儿不知柴米贵。贾家在走下坡路,一流人才不来,贾雨村这种,已是能落手里的难得之货,你还看不上?贾赦大怒,手边有什么抄什么,失手打伤了贾琏脸。

贾琏为他人仗义出言,仅一句,便给打破了相。也就理解了宝玉的一贯缄默,是明白自家是虎豹,皮毛再漂亮,也不是花鸟,要吃人的。

贵族是暴力单位,暴力发展到顶级,便不露相了,借用平民阶层“公平讲理”的文明方式来运作。购扇子,贾赦出高价、派长子面谈,给足钱数和礼数,但当贾雨村以脏事方式办成,也欣然接受了。

之前的礼贤下士,是真诚的,之后的仗势欺人,一样心安理得。平民才能将道德贯彻始终,贵族是分裂的,接触第一面极其文明,但他们的底牌是霸权。

活在京城里的百姓,生下来便接触他们,城都是人家建的,这辈子躲不开。积累的经验是善用接触的第一面,让他们的文明状态维持得久一些,压住他们不打底牌。

——这是平儿的生存技巧,令王熙凤的刁蛮、贾琏的放浪,对她做不出来,还能虎口谋食,姐妹相称,分享权力。平儿有正义感,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杂种”,灵巧的人看到笨人会着急,骂藏扇文人“不知死”。

他抛狠话,“我冻死饿死,一千两一把,我也不卖。”——不想卖,就别喊价了,没必要羞辱买方;之后更喊出“要扇子,先要我死。”——贾赦购扇,是跟风文人流行爱好,自诩文雅。给说成要逼出人命,会怒:我跟你玩文明,你跟我犯浑,撕破脸皮,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便是平儿所言的“不知死”。

平儿如是他,会拿出两把扇子白送贾赦,说这批扇子是父亲遗物,家族纪念,不能出售。您能出如此高价,说明是高人雅士,懂行、有品,家父要在世,会高兴认识您。这两把扇子,我就代家父赠与您吧。

贾赦不好意思,整批扇子便保住了。送出的两把,贾赦不会白拿,将找理由补钱,比如让贾琏再去他家时,以五十两买一把不值钱的椅子,硬说是珍稀木料,你不识货,我看了出来。

贾赦是见了朋友收藏,受刺激,并非真的嗜好,头脑热度一退,事情便过去了。即便贾赦是发烧友,得了两把后,给惹得欲罢不能,要尽数占有,平儿也有对策,总之是绝不甩狠话,抬到文人雅事的高度,令贾赦不好意思,自动收敛。

办法多了,京城孩子自小熟悉此道。小学时代,校方组织去徐悲鸿纪念馆参观,讲解员介绍《双鹫图》曾遭人仗势强买,徐悲鸿补上赠与妻子的题字,他人就没法要了,保下画。

除了徐悲鸿,京城里巧拒权贵的传说多了,小孩在哪儿都能听到。因为老北京是官宦集中地,势利的极致,永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座城的本质是“以大欺小”,在这儿存活,要迅速学会“以小博大”。城中惬意的平等风气,不是源水,是河流改道,博弈的结果。

罗马是意大利的京城,有着同类人情。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起步艰难,拍了多部短片,总拉不到长片投资,迟迟拍不成处女作,山穷水尽,找到一位贾赦般的投资人。当面口述故事、作导演阐述,安东尼奥尼紧张,没发现投资人睡着。

投资人一觉醒来,见安东尼奥尼还在说。身为贵族,对自己的失态,倍感羞耻,愤而投资。一代大师就此诞生。

几十年后,安东尼奥尼在传记里仍表示不能理解。北京小孩一看就懂,您无意中启动了“不好意思”系统。其实,身在罗马,不可能不懂,导演们都爱编个人奇遇,沙龙聚会上当笑话讲。不懂,就不会交代投资人的贵族背景。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的北京,还是满城平儿,靠着“不好意思”来办事。那几年剧组不规范,制片方爱欠款。某电视栏目采访位演员,谈艺术谈到了这儿,惊讶以他的地位,仍遭遇此事,合约分几次付款,付了一二次,之后便迟迟不付了。问怎么解决,罢演吗?

演员说不罢演,继续演,演得好还加班,演到令制片方不好意思,就付款了。主持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使了别的招儿,你不愿在电视里讲。

没别的,就这招。

双方都是京城人,才有效。

换个地区,没文化共识,制片方见你不吵不闹,还干劲十足,正中他下怀,乐不可支。对你的施压方式无感,不会愧疚,暗赞你是个艺术家。

香菱学诗——选诗与改戏

贾雨村落魄时,甄士隐因他的诗,资助他考科举的路费。他的诗作,是他今日权贵的起点。

起点便错了,贾雨村不懂诗。冤有头债有主,便由甄士隐的女儿,在大观园里引发讨论,解释何为诗。

伏脉千里,曹雪芹如此构思。

香菱找宝钗教她作诗,宝钗没兴趣,说你还是先搞好人际关系吧,拜访下大观园里的各小姐。香菱找黛玉教她,黛玉豪爽答应。

香菱只喜欢南宋陆游的诗,举例“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形容得有趣。遭黛玉批评,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一入了这格局,再学不出来了”。

竹帘苇帘子不卷起来,散气味,砚台用久了凹陷,墨水积得多——此种描述,有多少字,说多少意思。字数和意思完全一致,便不是诗了,只可称为“趣话”。

诗,是字少而意多。马一浮形容为“狮子搏兔用全力”。

狮子猎杀兔子,和猎杀野牛的状态一样,不会因为兔子个小而放松。看狮子捉兔,能看到狮子的全部野蛮。字少,却能看到诗人全部阅历和所有思想,此为诗。

朱天文形容侯孝贤电影,既是纪实,又是诗,拍的实物有限,而意蕴无穷,说“什么都在里面”——是至高赞语。

贾雨村在第一回中作的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跟陆游的水平一样,写帘子砚台,只是帘子砚台。

甄士隐赞为:“妙哉!”认为贾雨村并非久居人下之辈,此诗显出飞黄腾达的预兆。既然你转运了,我就资助你吧。甄士隐将生活里对贾雨村的观察,跟诗作联系起来,自己脑补太多。诗本身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写出弦外之音。

两个不懂诗的人,因诗改变了命运。

黛玉给香菱的推荐,是学王维的五言律诗。王维以诗阐述禅理,并不讲清楚,是“什么都在里面”式的,语焉不详,若有若无。

此处,略作解释,禅学在北宋时普及文人阶层,王安石、黄山谷作为初代,倍感新鲜,努力要讲清楚,经几百年实践,后世总结说理太明白,会伤害诗。苏东坡禅理没他俩明白,格律没他俩严谨,似是而非、口齿不清,反而成就在他俩之上。

还推荐了杜甫的七言律诗,没推荐绝句,黛玉内行。北宋以来的诗坛公论,认为绝句是杜甫短板,几百首里挑不出一首的失败率。那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便不好了?一身冷汗,我们一代小学生要背的。

对王维诗集,黛玉红笔勾选出佳作,让香菱研读。传统教学法,学诗由勾选开始。严苛的老师认为,一本诗集需勾选两年。反复比较挑拣,耗时久了,方能生出鉴赏力。马一浮选诗的结论是:“然真正到家,一代不过数人,精心之作,一人不过数篇。”

最初的喜好不可信,感受再强烈,也是外行的感受。中学初见传为唐朝草圣张旭的《古诗四帖》,墨色淋漓,极为震撼,觉得这才是草书,怀素和王铎都太弱了。三十年过去,看多了字帖,选诗般的,换了感受。《古诗四帖》是敢抡,作伪者是才子,画面感优良,结体笔顺错误多,并不会写草书。

学艺术不易,难在对一流的无感,总被三流的搞哭。

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可不是陆游写帘子砚台了,白和青字无道理,如凡·高以蓝绿画人脸、吴昌硕以西洋红画牡丹,一个是自然里没有,一个是国画里没有。

香菱评为“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世上没有几吨重的橄榄,就算有,得鲸鱼般大,放不到嘴里。这种形容,便是诗了,宝玉赞许香菱已懂诗。

马一浮认为诗人中黄山谷学问最好、杜甫格律最好,李白读书少、苏东坡格律差,但他俩感知力强,照样做好诗。感知到天地,可以改天地,感知到鬼神,可以改鬼神。

太阳普照万物、无所不及,造成四季变化,是改了天地。鬼神如星星,太阳升起,便隐形不现,是改了鬼神。儒家形容人的感知力,与对太阳的形容一致。作诗,可以将其启发出来。

全民作诗,比全民经商好吧?鼓励作诗,增进民众的感知力,是儒家治世的起点,也是终点,改了世界,等于作了首诗。

黛玉教香菱,诗以常人感知为敌,写诗就是写感知的突破,不符合格律,不重要。不要雕琢词汇,思考过多,又把自己拉回常人感知里了。有时要不假思索,尊重第一感,你觉得轻率,并不好,其实已很好。

海明威写出《老人与海》后,小范围发送听反馈,福克纳看后找人带话:“告诉他别改了,他会改坏的。”李白和苏东坡敢于轻率,轻率一批后,会写出一首浑然天成的。黛玉教授香菱一堆技巧后,说最大的技巧是“放胆”。

香菱开始作诗,大观园人口猛增,来了好多亲戚,连湘云都摆脱了叔婶约束,长期入住,宝玉大喜。曹雪芹寓意,文艺兴盛,世道才会兴盛。

四十九回,诗篇不断,曹雪芹尽显个人诗词修养,也怕读者看不下去,不时插入小段情节作调剂。

黛玉按计划,跟宝钗亲近、对宝玉疏远。宝玉纳闷,不好直接问,以《西厢记》里的典故试探,问你俩怎么突然好成这样。书商添笔,黛玉老实回答,将四十五回钗黛交往的内容重复一遍。

强求完整,是全世界片商通病。看经典名片的翻拍,尤其明显,基本是将大师省略的情节,捡宝般补上,以表现自己比大师细心。

大师们哭晕在九泉之下。这辈子白干了,连业内人士都影响不了,还谈什么影响世人?

曹雪芹原笔,该是宝玉一问,黛玉不答,敷衍过去,保留悬念。

一般情况,观众随着主人公,一起知道重大信息,主人公的反应等于观众的反应。特殊处理是,观众晚于主人公知道信息,可构成悬念。比如《骗中骗》的高潮戏,骗局已泄密,骗子主脑如何挽回,不向观众交代,直等到骗子团伙被全部抓捕,才逆转情节。

观众早于角色知道,也可构成悬念。一张办公桌下安了定时炸弹,主人公不知情地坐下写信了。他登时变得魅力非凡,平凡举动、简单台词都构成强刺激,观众会瞪大眼睛狂想,他会不会发现炸弹、会不会被一个电话叫走——希区柯克很坏,此处会拖延时间,用一堆无意义的琐碎细节,让观众干着急。

这是西方讲脱口秀的夜总会、华人讲评书的茶馆里,共有的控场技巧,令不耐烦要走的客人重新坐下来。不能改变原有事件,否则客人坐下来了,你也不知该怎么往下编,事件需要以星期为单位的时间构思,见你胡言乱语了,客人仍要走。

即兴改戏,不是改事件,是改叙述。“观众早知、角色不知”的设置容易改,一见场内脸色不对,便上一道。

四十五回,黛玉谋划,和宝钗成闺蜜、疏远宝玉。读者知情,而宝玉不知,由此构成悬念。三人关系巨变,宝玉成了傻子,一直奇怪“你俩怎么好了”,之后的事才有趣。

曹雪芹的构思,被书商添笔破坏,黛玉一五一十告诉宝玉,她跟宝钗在哪天关系变好的,都说了什么话。宝玉欣慰,原来这样,挺好。

没了悬念,人物关系照旧,之前白写了。

书商觉得既然宝玉问了,黛玉就得回答,交代清楚,读者满意。不知天下不是仅他这一种读者。曹雪芹哭晕在九泉之下。

确定是书商添笔,因为我对这种事太熟了。《师父》首映,受到责问,台词里,女主有个遗失的小孩,为何不拍出来?可以吸引儿童观众群。

我说我很照顾儿童了,廖凡(男主)总跟面包在一起,宋佳(女主)总跟小狗在一起,这种设置,就是为满足儿童品味。遭反驳,说那样没用,你的故事,儿童看不懂。我:“因为他们是儿童。”

吸取经验,下部影片拍了儿童,结尾是一个四岁孩子唱山歌。剪辑期间,遭参观者责问,为什么唱得那么差,是何居心,想讽刺什么?回答,四岁。

遭质疑,《辛德勒名单》中的童声合唱为什么那么好?答,欧美的童声合唱团一般是八至十二岁。遭反驳,举例常年搞演出的某著名幼儿园,四岁就能唱美声。答,我出自那里,我不行。

拍的是武打片,总被当成儿童片来要求,是我的苦恼。

所以当有人批评我的电影“血腥暴力”,可想而知我的喜悦。以婚礼仪式上新郎特有的满屏笑容和淡淡的疲倦,举例得大奖的《红海行动》,开枪、爆炸,数百人伤亡,没人说血腥暴力。

被告知,经过多年外国电影熏陶,观众会认为开枪爆炸是假的,你的片子用刀,观众会认为是真的。建议,刀像影子般晃晃,是可以的,不要现形,将那些刀停在人脖前、手腕上的镜头删除。

“那是留人一命呀。神武不杀,彰显文明。”

被告知,一刀杀了,观众不会学。刀停在脖子前不杀,观众看了会模仿,回家拿刀冲人比画,出了事怎么办?

“我不相信天下有这样的观众。”

“怎么没有?幼儿园小朋友就会。”

唉,还是被当作儿童片。

闪灵薛宝琴——贵族亲戚的隐蔽原则

作诗,一直写到五十二回,以一位金发白人女子作的中国诗而打住。曹雪芹为读者有兴致多看一首,煞费苦心。

西洋之诗,由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转述。宝琴从小随父亲经商,游历各地,甚至出海去过外国。有灵气懂现实,贾母一见便喜欢,让住在自己屋里。

五十回,贾母向薛姨妈询问宝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妈的商人家经验是,问八字就是问婚配,回答宝琴已有婚约。

在贵族门里,问八字,问婚约的少,更多情况是看作为。据说,一人能有多大作为,八字可显现。保镖等危险行业、佛门道观收徒,也要先看八字。八字里无福,冒不了险,拒绝入镖行。八字里福大,走仕途吧,不让出家。

贵族总要别人八字看,自己的八字不外漏,对外说的一定是假的。别人一看,这孩子命苦,就敢算计你家了。贾母问八字,是望见雪地里的宝琴,活生生的一幅仇英仕女图。仕女是贵妇,唐伯虎画妓女、平民女,后世也混称为仕女图,仇英守旧,所画一定是王妃、诰命夫人级别。

雪中显出的贵气,不是商家女能有,惊了贾母,好奇她日后作为,要重新识别。薛姨妈会想,什么意思呀,想许配给宝玉?那宝钗是不是也有可能?

见薛姨妈紧张,贾母便不问了。

宝琴的相貌、才华、阅历、头脑,对比大观园诸女,是高出一等的人物。完美,便不能持久,闪烁一下,即泯灭书中。

由宝琴写法,看出曹雪芹真是个贵族家小孩,方有如此感受。这种孩子,永远搞不清楚自家有多少亲戚,隐藏在官场的什么位置。

年少时,一天家里来了前所未见的亲戚,带着小孩来串门,孩子惊为天人地优秀,其生活状态明显高出你家一档,你跟他玩上半天,成小哥们了,发誓以后常来。但一去不回头,你向父母问他家在哪儿,想找去玩,父母缄默,仿佛从没有过这家亲戚。

一晃四五十年,你在某个老辈人葬礼,遇上了他。他一定记得你,眼里有真情,但没话,迅速告辞。在你八十大寿的次日,避过了热闹,他上门了,说得消息晚了,聊聊年少时愉快的那一天,会落泪,说好以后常来。

又是一去不回头,是生是死,一切渺茫。

这种哈雷彗星般八十年一遇的亲戚,一个贵族家小孩会有很多。你是一门的长子长孙,当上掌门人后,才有权知道他们的底细,偏支旁绪、次男次女,便一辈子莫名其妙。

贵族像火车,多节车厢组成,遇上变故,要脱钩减重,将几节车厢留在某站,不一块走了。贾雨村跟贾家攀亲,仰仗亲戚关系。假亲戚挤不进权力核心,怎么假怎么来吧,狐假虎威,在权力外围,双方都得利就好。真亲戚则要撇清关系,装成陌路,以应付皇室、官场、民众。

临近两省的巡抚是一对堂兄弟,皇室忌讳;吏部一把手和四名副手中的一位是叔侄,官场忌讳,另三名副手无法做事了;县官是上级知府的外甥,民众忌讳,觉得串通一气,必贪赃枉法。

一旦隐蔽,便是几代人,唯一活口是年少时光,小孩来串门。至亲血缘,这辈子缘分仅一天半日。生活差异大,接触得少,因而显得完美,宝玉看宝琴一般。

现实如此,写成小说,会有头无尾。曹雪芹不是在“雪地现贵气”后,一下将宝琴写没,之后回目又让她露了几次名字,渐消渐远,避免突兀感。

晴雯的性观念——京城冷笑和白发魔女

袭人母亲病危,袭人回家料理,剩下晴雯和麝月。晴雯不干伺候宝玉的事,麝月笑话她装小姐。晴雯不跟宝玉沾男女事,夜里在外屋睡,宝玉和麝月在暖阁。所谓暖阁,是在室内搭建的木隔间。

宝玉半夜醒了,麝月伺候他喝茶。晴雯要麝月也伺候自己喝茶,闺蜜间撒娇,麝月就当主子般伺候了她。之后,麝月出门上卫生间。晴雯想扮鬼逗她,自信体质强,内衣出门。

宝玉怕她受风寒,喊回来给自己掖被子边角。确实冻着了,她钻入宝玉被子中暖和。暖和过来,即回自己床了。

同被子而卧,照样清白。令人想起一九九五年电影《人约砵兰街》中的李凤绪。

“砵兰”二字有说是一种水泥,有说是英语发音,北方人看,会认为是“破烂”二字的谐音美化。如京城的麦子店,原是卖子淀,人贩子聚集的湖边,穷苦人来这儿卖儿女。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李凤绪,代表大陆演技最高水准,莫兰迪的静物画般,内敛低调中做出丰富的情绪层次。她饰演的角色跟丈夫分开五年,来港相会。一位白人女子听到,第一反应是:“你肯定出轨过。”没有性,活人怎么受得了。

李凤绪笑了,解释性对华人的压迫力,不像你们白人那么大,决定了,就能停住它。五年无所谓,八年都不算事。李凤绪自信地笑完,又做出一层情绪波澜,有丝疑惑,不知这种先天卓越,是否是好事。

剧作的用力点,她轻处理,给做成了瞬间感触,人物之前没思考过这问题,即兴想到的——游刃有余的演技,表演对剧本的二次创作。

《红楼梦》中用的频率最高的词是“冷笑”,谁都冷笑。令读者感慨,京城人好没教养呀,傲慢又急躁。看多了,分析谈话时的具体情况,会发现“冷笑”二字,并非今天常见意思——冲别人轻蔑或冲自己发狠,那是讥笑和阴笑。

“冷”字不是冰冷,是分量轻,“热”是分量重,所谓“热点”,便是大事。说成“淡然一笑”,当代人更容易理解。像李凤绪片中般,面对白人女子的冒犯,不是冷下脸,也不是简单地被逗笑,是有优越感的,首长原谅秘书般,“原来你不懂呀。呵,够傻的,咋能这么想?”的心态。

《红楼梦》七成是这种笑。

还有三成,是“冷下脸来”。这种笑,京城小孩熟悉,脸上变化不大,也不是出口恶气般叹一声,不动声色,觉得他整个人一松,很可怕。基本上就是,他在这一刻后,要以你为敌,你等着倒霉吧。

京城官宦地,平常人之间对谈,也要有官样,都是提拔身姿,颈部腰部紧张。一旦松弛,心态是,这场谈话没必要了,你不值得他认真对待了。

“冷下脸来”,实则是“松下身来”。

在我的观影范围里,一九八三年《大轮回·第一世》中,彭雪芬饰演的官宦小姐,面对锦衣卫头子的逼迫,所发出的冷笑,最具京城范儿。导演胡金铨在老北京长大,所以准确。

“决定了,就能停住”的性观念——不是华人独有。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旧好莱坞,性冷淡是爱情的先决条件,一九三九年电影《飘》中的白瑞德体壮性感,令女主对他爱不起来,爱的是清心寡欲的艾希礼。欧美人将性视为生命般重要,是很晚的事,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肇始,七十年代初达成社会共识,之前也是像对待个家用电器般,想停就停。

《人约砵兰街》拍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白人女子对女主的五年无性大惊小怪,好像文化差异,千年不同,其实仅比我们早了十年。

一九九三年林青霞版《白发魔女传》,为让白发魔女恢复黑发,男主入天山十年,地冻天寒,守着奇药雪莲长成——爱情至上,感动“八○后”。“七○后”看了会笑,因为小学时看过鲍起静版,男主要去天山找雪莲,白发魔女冷笑:“你还在意这臭皮囊,我没你这闲功夫。”断然分手,影片结束。

此版一九八○年引进大陆,导演价值观跟我们一致——人品高于爱情。男主人品让女主看不起了,爱情便没了,无可挽回,男主再做什么都显得滑稽。

二○一四年《单身男女2》,古天乐饰演的角色,为挽回女主,徒手攀岩般爬商厦外墙,“爱情高于生命”的表现,感动得女主重归于好。我们这代人会叹息女主是苏州女孩,见不得男人玩命,如果是黛玉、晴雯般的京城大妞,会找弹弓把古天乐崩下来,狂吼:“还敢来!摔死了算。”

白发魔女瞬间白发,对自己的容颜巨变,多数版本都是飙演技的重点段落,演出“疯狂绝望”。一九八○年的鲍起静版,反应不大,“发生了就发生了”的范儿,看清男主人品后,不受爱情拖累,当断即断,爱情附带的“漂亮”等观念,当然更不能约束她。

对于男主要去采雪莲,她想的是:“俗人一个。要在乎容貌,就不是我了。”原著小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作品,西方嬉皮士运动尚未开启,超越情欲,还是东西方的共同美德。

因而理解了晴雯作派,她是尼采所言的“强者自雄”。英雄并不因为对敌表现才是英雄,没有敌人,他的素质已是英雄。晴雯爱美,并不因为男士,她是自己美自己的,以不沾染情欲为荣。

坠儿偷窃——细节、情节的颠倒用法

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号称“轻妙自在流”。轻妙,就是搞不清楚他的意图,你以为他向上,他却下转了。棋子是明摆着,却可以隐藏意图,围棋因而有趣。

轻上加轻,是吴清源。

他俩有一名局。桥本宇太郎在棋盘上方即将围成大空,大空右方疏松,对手可以打入破坏。吴清源却打入了左方,桥本宇太郎要歼灭之,吴清源边战边逃,到了大空右方——看似被逼无奈,其实正合目的。

曹雪芹叙事,和吴清源下棋一般,写晴雯生病,写出平儿会做事。晴雯冻病了,脾气更大。按照荣国府规矩,下人生病,要迁出主人房。晴雯不干,宝玉袒护,仍让她住着。

一日平儿来看她,看后就拉麝月出门说话。晴雯敏感,以为背后讲坏话,埋怨自己不搬走。为不让她生气,宝玉去偷听二女说话。

原来前几日诗社聚会,烧烤鹿肉吃,平儿丢了一支名贵镯子,王熙凤所赏赐,镶着颗宝石。现场查贼,大家尴尬,王熙凤有谋略,宣称自己知道下落,让大家继续玩,暗中叫各房的嬷嬷们注意。今日搜出了镯子,是宝玉的次等丫鬟坠儿所偷。

平儿的处理方式是,对外宣称没有偷窃行为,是自己落在雪里,雪化便发现了,以保护宝玉一房的名誉。甚至对坠儿也不挑明,隔段时间,找别的借口赶走即好。

军队是集权制的,论功行赏、按罪处罚,你得了你该得的,便没事了。受了罚,戴罪立功后,又是条好汉。战功的荣誉,保鲜期短,一次战败,便打回原点。大家族生活,是民主状态,出了事,人人参与,不是权力机关办理后,便到此为止,家法之外还有人情。

作为当家人,王熙凤以偷窃罪惩罚完坠儿后,将持续发酵,宝玉一房会被说成风气不正,领班的袭人、晴雯成关注热点,不知将衍生出什么怪论。既然大众不能就事论事,管理者也就不能赏罚分明,民主状态,反而不能说实话,说法和做法不一致,是行政之道。

平儿如此,奥斯卡也如此。斯皮尔伯格一九九三年的《辛德勒名单》获最佳影片奖,业内人士认为是颁给他一九八五年作品《紫色》的。一九九二年阿尔·帕西诺《闻香识女人》获最佳男演员,被认为是颁给他一九七四年的《教父2》。

最佳作品无法获奖,以次等作品补偿,是奥斯卡宿命。因为评委人数太多,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两千名,八十年代是四千名,今年公布是九千名。人多了,世俗想法往往盖过专业见解,会出现“斯皮尔伯格高产,以后还会得奖,所以这次就不给他了”一类怪论。当然,奥斯卡未沦为“年度人气奖、最受欢迎奖”,肯定有其修正措施。

晴雯敏感,引出平儿会办事,读者以为这是曹雪芹目的,不料转笔回锋再写晴雯。平儿妙计,给晴雯操作坏了。

晴雯将手下丫鬟偷窃,视为自己这个副领班的耻辱。不缓日子,立刻处理,借口说坠儿不听使唤,言语顶撞宝玉,将其开除。不提偷窃,但忍不住,拿簪子扎坠儿的手。打手,是民间惩罚小偷的常态。

她遵守平儿定下的办事标准,不懂其内涵,失了分寸。果然惹事,坠儿娘来吵架,指责晴雯假传圣旨,开除坠儿,就是你的主意,别拿宝玉说事。明确以晴雯为敌。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方有个现象,单位分房子,穷困家庭没钱给领导送礼,于是逆向思维,抱被褥入住领导家客厅,不分房子就住下去的架势。赌领导不堪其扰,也能把事办了。

难缠恶相,是底层生存技巧,坠儿娘也是,要挽回孩子工作。她进一步指责,晴雯对宝玉直呼其名,对主子不敬,她要向夫人告状。

麝月为晴雯洗白,一大段长文,可想麝月也紧张,方方面面都要说到,不留后患,防止坠儿娘之后还要拿此话题作妖。

掰扯清楚后,立刻施威,说你是外院做杂役的身份,对内院的规矩不懂,瞎议论什么。你的身份,不能在这儿多待,叫小丫鬟擦地。是“你脏了我这地方”的潜台词。

坠儿娘拉坠儿负气而走,出门口被嬷嬷叫住,说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走要磕个头表示感谢,说走就走,太失礼了。坠儿娘要挑晴雯的礼,反而自己被挑了礼。

嬷嬷做法,跟麝月叫人洗地同一个用意,拉大外院和内院的身份差距,令坠儿娘有自卑感,便不敢再多言了。

以理服人和以礼服人,是华人的两只手,轮换使用。“你怎么不讲理呀”是平等商议,好说好散。“你怎么不懂礼呀”是强制性的,讲理讲不通,便没有平等了,你老实点,找好自己定位,必须屈从。

坠儿回屋向晴雯、麝月磕头,她家便彻底折服,不会再生事。这场戏,细节为情节服务,细节铺陈成情节。另一种写法,情节为细节服务,写一大场事,为介绍一个细节。

吴清源围棋也有此情况,发动波及全盘的大规模战斗,只为争夺角部的一个点。曹雪芹大费笔墨写医生上门,为写出晴雯两片三寸长的涂红指甲。

为展示红甲,设计出一场大病。直接写红甲,也就是一二形容词,最多让宝玉赞两句,显不出好。医生上门,男女避讳,不见晴雯全身,独从帷帐中伸出一只手,以供诊脉,指甲美得令医生扭头不看,旁边嬷嬷忙以手帕盖住。不用一个形容词,营造出特别的观看角度,如此显出了好。

红甲跟患病治病无关,写的是晴雯爱美。

情节烘托出一个细节,此细节不为情节服务,不是此事的点睛之笔,讲的是与此事无关的别的意思。传统小说技法叫“借树开花”,李子树上却开了桃花。

李子树上开桃花惊艳,如开的是南瓜花,则会奇怪。宝玉穿孔雀金线的褂子出门,无意溅上火星,给烧了个洞,偏偏次日祭祀,贾母指定他穿这件。晴雯不顾患病,一夜未眠,赶工修补。

她的女红在荣国府中拔尖,宝玉和麝月称赞补得完美,她说:“到底像不像,我也再不能了。”便晕了过去。一贯以小姐自诩的晴雯,还是履行丫鬟职责。骄横跋扈和鞠躬尽瘁奇迹般集于一身,是性格写法,写性格便是写奇迹。

晕过去,此段落便可结束。曹雪芹借树开花,另出细节,写贾府有个秘诀,一旦得病,便饿几日,主子和下人都实行。晴雯熬夜操劳,加重病情,却危而不死,因为胃是空的。

开出朵怪花,介绍饥饿能激发人体自愈功能,将晴雯晕倒的美感破坏殆尽。方想起《红楼梦》又叫《情僧录》,同时还是部修真小说,得空便要插入有关身心的知识点。

享受美食的是商人阶层,皇室的菜是样子货,好看不好吃。御膳房的宗旨是不能让皇帝吃饱,看着色彩鲜艳,入口没滋没味,提不起食欲,吃两口就厌,为最高厨艺。

历代御医认为,男人的肠胃系统没进化好,多吃招病,皇帝半饥不饱,是健康的保障。北方医学视胃为大敌,以治胃为学术中心。“病从口入”的民谚,不是今日的“饭前洗手、防范细菌”之意,胃是个不争气的器官,受不起食物刺激,胃病一起,百病丛生。

仿膳是清朝灭亡后,宫廷厨师下海办餐馆,面对大众,得添滋加味,再搞样子货,会挨骂挨死,赔钱赔死。仿膳一定比真正御膳好吃,又是“假亦真来真亦假”。

贵族追风皇室,出过两代皇帝的醇亲王府菜肴便是有名地差劲,亲王以“不爱吃”为个人美德。荣国府菜肴有滋有味,因为都是女人聚餐。女人生理比男人先进,可以享受美食。男人进化慢,不配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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