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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人家

2023-12-11马德林

骏马 2023年7期
关键词:山林师父

马德林

北疆的大兴安岭连绵起伏,就在这山岭纵横的密林深处有一个小镇,名叫云岭坳。一大早的云岭坳小镇,在星罗密布的平房深处就有办喜事的人家,前来帮忙的顽皮小伙子在成盘的鞭炮上摘下一把握在手里,把鞭炮捻子用冒着烟的香烟头点着,扔向胡同里,吓唬来往的姑娘们,在一片惊呼声中,你追我跑,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场平常的婚礼,却在云岭坳小镇,如同点燃上万响的鞭炮炸开了锅。

“什么?姐姐嫁给弟弟?”人们惊讶不已!

“什么情况?造谣吧?”

这个让人半信半疑的消息没用半天时间,就传遍了云岭坳小镇的角角落落。

这事的确是真的。

这时候,主张儿女结婚的人,绰号叫張一碗的老汉正蹲在镇南山坡的白桦林里,在一块墓碑上写着“杨群之墓”的坟前烧纸。

现在虽然是大兴安岭的三月中旬,半阴半阳的山坡上,皑皑积雪才融化了一点点;阳坡的秃山头上,积雪已经全部化完了。阳坡裸露出枯黄草叶的地表,略显沧桑。云岭坳的山岭森林正处在乍暖还寒的时候。

“一会儿我就给两个孩子办婚事了,我来告诉老哥一声。”张一碗说着,把最后一刀纸扔进火堆里,拿起青烟缭绕的三炷香下供品堆里的一瓶酒,用牙齿起开酒瓶盖,往雪地上倒了一些,自己“咕咚”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瓶说:“我得回去了,要不大家伙等急了。”然后,张一碗沿着山坡积雪里被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去了。

缘何叫张一碗?这得从他在伐木工队的时候说起。

张一碗本名叫张玉远。张玉远当年接过父亲的班,被分到翠岭主伐工队。大山脚下,是棉帐篷围成的工队四合院,用剥皮的原条矗立起的大门,巍峨壮观。门框上边挂着“生产为了安全,安全为了生产”的牌匾。在大门框左右栏杆竖立着多面彩旗。这是有四台J50集材拖拉机(爬山虎)的工队,四十余号人。在林业局各林场工队中,是上数的大工队,分采伐组、集材组、打枝组、清林组、装车组和后勤组若干。

张玉远跟杨群大哥被分为一组采伐,确定为师徒关系。张玉远负责上下班给师父背油锯,采伐时先用脚踢开树根旁的厚厚积雪,等师父杨群下锯拉好锯匝,张玉远再负责扛支杆,控制树倒方向,便于下一个工作环节集材组好干活。

张玉远在工棚里和师父铺挨铺,师父保养锯,张玉远就在一旁认真看。日子长了,师父杨群就让张玉远干,他在一旁指导。经过勤学苦练,张玉远对油锯的保养和使用就精通了。张玉远还跟着师父学会了喝酒,就只在晚饭时喝两口,可助晚上睡觉解乏。张玉远和杨群在工作时论的是师徒关系,在实际中,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到两岁,一块儿结的婚。张玉远学会喝酒后来居上,比师父能喝。有工友开玩笑:“嘿!杨师父,你的徒弟一顿一碗白酒,挺能喝呀!”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徒弟能喝也能干呀!”杨群总是这样表扬自己的徒弟。

其实,大瓷碗也就能装四两散白酒。就这样,一来二去,工友就叫张玉远为张一碗。叫着叫着,渐渐地连张一碗也都忘了自己的本名。

结婚,对现在年轻人来说简单,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到民政办理结婚证就是合法夫妻,住在一起,就过日子。只是民间习俗麻烦。什么要会亲家,婆家得给新儿媳妇买“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外加六万块钱彩礼。婆家条件好的,给买户楼房,条件再好的给买一辆轿车……云岭坳这旮沓对娘家没什么要求,同意嫁女儿就行。

张一碗家此时聚集了许多亲朋好友,屋子里没地方就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没地方就在院子外的大街上站着。仨一群俩一伙,唠着闲嗑。

“张一碗给儿子女儿办婚事可省钱,都是一手养大的,孩子又懂事。”

“可不是咋地,儿子又是女婿,姑娘又是儿媳,贴心啊!”

“张一碗家既是女儿的婆家也是娘家,娘家也是婆家,怎么接亲?”

“免了。婚庆公司披红挂花的白色轿车车队接上新人在镇上街道转一圈,就去饭店。”

“张一碗一早干什么去了?”

“有人看见给他师父上坟去了。”

……

张一碗和师父杨群在工队是形影不离的师徒,下山回家就是亲兄弟也红过脸。那回师父杨群的父亲有病,找队长请假下山。为了不耽误生产,队长安排张一碗使锯采伐,临时给张一碗配个扛支杆子的。通过两天的合作,张一碗觉得助手还行,关系搞得好,感情也就上去了。有一次出工,张一碗的助手说他在山脊发现几棵60厘米粗的笔直的杨树,央求张一碗帮忙把杨树伐了,给拉几个菜墩。张一碗家的菜墩也裂口了,拿八号铁线捆着,让媳妇将就着用,气得媳妇直嘟囔:“邻居大嫂都说,你家爷们是在山上伐树的,还会用七裂八瓣的旧菜墩,太不可思议了。”

“你别听她们嚼舌头,那是她们想看热闹呢!等我拉几个菜墩,让运材汽车捎回来。”

张一碗上山整天忙工作,早忘了这件事,还是助手提醒了他。张一碗下了决心,“走,今天不干活了,拉菜墩去。”

本来集材的就在采伐组的后屁股追活,张一碗一上午没伐一棵树,去干私活拉菜墩,队长中午就知道了。吃完午饭,队长把张一碗叫到队部谈话。

“菜墩拉够了吗?不够我发动全队去帮你拉菜墩,好不好!”

“队长我错了。”张一碗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每天队上要保证10辆原条车装完下山。你一上午没放树,就耽误一车原条,汽车司机就得贪晚下山,司机黑夜行车也不安全,是不是?”

张一碗听队长这么说,羞愧得额头直淌汗,“我知道错了。”

“有需求有困难吱声,我给你们解决!耽误生产按照规定必须罚款。”

“我服从,下午我一定把上午的损失抢回来。”张一碗表决心。

“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队长提醒他。

晚上,队长开着爬山虎上了山脊,把张一碗拉的菜墩都运到队部,统计好要菜墩的职工,第二天用第一辆拉原条的汽车把菜墩捎下了山,给有需求的职工家里送去。

杨群回队知道了这事,也批评了张一碗。张一碗记得那是师父第一次跟自己红脸,也是最后一次。

“回来了张哥?恭喜恭喜!”站在街道上的人看见张一碗回来,打着招呼。

“同喜同喜!都上屋里坐吧?”张一碗热情邀请着。

“不啦,屋子里人多。”

“那就上饭店吧?有任务的留下。”张一碗说,“婚庆公司的车队还没来吗?上旅店接亲得等一会儿,其余的人都上饭店去吧。”

张一碗进屋,人们又议论开了:“女儿是张一碗的亲姑娘啊!怎么不在家?安排旅店去了?这不是嫁女儿是娶媳妇嘛!”

“这是谁出的主意?怎么这么乱呢?让人糊涂。”

“走吧,没任务的都去饭店吧!不明白不要在这乱猜了。”有人张罗道。

张一碗的儿子叫杨山林,女儿叫张莹莹。

张莹莹是张一碗的亲闺女,杨山林是杨群的儿子。当年,杨群的爱人生杨山林时,不幸难产去世了。张一碗的爱人就把苦命的孩子抱回家,让比杨山林大三个月的女儿张莹莹喝牛奶,把自己的母乳喂给杨山林。

杨群没能力养育儿子。杨群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是病怏怏,三天两头住院,折腾几年也去世了。那时候的杨山林已经五岁多。杨群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还要上山工作,孩子只能托付给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张一碗,叫弟妹帮着抚养。杨群也想再找一个爱人,接杨山林回家,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一个男人带个孩子,爱人不是那么好找。杨群也有后顾之忧,自己常年不在家,怕后妈给儿子气受,就这么拖着。但苦了张一碗的媳妇。

除夕夜里,林业局的大客车到工队接一线工人下山,杨群都是到张一碗家过年的。杨群父子大的大、小的小,日子真没法过。但自己的孩子就让张一碗的爱人这么抚养着,杨群愧疚啊!有一次,楊群喝点酒给张一碗的媳妇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弟妹像我的姐姐,像我的嫂子,更像我的母亲,大恩大德,我杨群无以回报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杨哥,快别这么说,邻居住着,相互帮助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张一碗媳妇也泣不成声。

那时候的张莹莹和弟弟杨山林才上小学一年级,看到爸爸妈妈们哭,也就跟着哭。隔壁邻居听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跑过来看,见此情景,也感动得落泪……

噼噼啪啪……

接亲车队到了饭店门口,有人点燃了摆放在饭店门前的鞭炮。

婚礼车队徐徐开到饭店门口,新郎从一侧下车,忙跑到另一侧打开车门,搀扶红妆的新娘姐姐下车,围观的人们让美丽的新娘晃花了眼睛,“嚯!太漂亮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一片赞美声。

新娘张莹莹亭亭玉立,新郎杨山林高大帅气。堵在饭店门口的人群见新郎新娘走来,马上闪开一条路。新郎新娘走进饭店,一下子成了焦点,四处传来喝彩声……

曾经和杨群一起工作的人说:“这要杨哥还活着,得多乐呀!”

“是啊!杨哥死那一年,杨山林刚十岁吧?”

……

那年的正月初七,和以往一样,林业局几十辆大客车整齐排列在办公楼门前,林场工人密压压站在车前,听局长作动员上山工作的讲话。

“同志们——春节已经过完。今天,我代表林业局党委向大家致以节日的问候,祝大家春节快乐!欢送大家回到山上的生产岗位上去,我们期待满载原条车陆续进贮木场,也期待你们的工作捷报!下面请大家上车,出发!”

“请局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工人们用洪亮的声音回应后,转身有序上车。当第一辆客运汽车开动时,林业局门口的鞭炮声响彻云霄……

杨群和张一碗放树,不知不觉已近中午,这时的他俩已经上了山脊,在阴坡继续采伐,蹚着厚厚的皑皑白雪向上走,透过密匝匝的树干空隙,才看见升起来的太阳,是那么明亮,顿时感觉身上多了几分温暖,心里也觉得敞亮起来。

“啊——”杨群高喊着。

“啊呵呵——”张一碗也高兴地喊着。

远处密林中集材J50拖拉机的马达在“嗡嗡”地轰鸣。装车场的绞盘机发出“哒哒”声,正在紧张有序地装原条。

杨群围着一棵粗壮的落叶松,仰头看了一会儿高耸在树干上的树冠,低头对张一碗说,“就采它了。放倒它,咱就下班。”

“好嘞!”张一碗做起伐树前的准备工作。

大树放倒的那一刻,树头没能砸断预设好的立木倒向雪地,而是被前面长满结实枝条的迎门树的树冠推了回来,树干的根部顺着张一碗站的地方坐回来。说时迟那时快,杨群一看不好,忙扔掉手中的油锯,向张一碗猛扑过去,把他推开了。张一碗得救了,而杨群被砸在树干下,嘴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上洁白的积雪……

“杨哥,杨哥——”张一碗从雪地上爬起来,吓傻了。这时候,一辆红色集材爬山虎开上来了。司机见状,忙把爬山虎开到倒树前,用捆木锁捆住树干,开动绞盘机,贴着爬山虎背部立在地上的铁板壁,慢慢吊起沉重的树干,张一碗把杨群从树干底下抱出来。可一切都晚了。杨群感激地看着开爬山虎的司机,僵硬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看着张一碗,张合了几下嘴,“山……山……山林……”一句完整的话没说出,就咽了气。

“杨大哥!你为了救我……我对不起你……”张一碗抱着杨群的头嚎啕大哭。山林肃穆,回声悲壮!

饭店大厅宽敞明亮,摆放了三十桌宴席,桌桌都坐满了人。

婚庆典礼隆重开始,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说道:“下面有请主婚人讲话,大家掌声欢迎。”主席台上,张一碗和爱人、女儿、儿子站成一排。

“我要说两句,”张一碗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风,“我很激动!我女儿叫张莹莹,我儿子叫杨山林。两个孩子都是吃我爱人的奶水长大的,是姐姐和弟弟,但没有血缘关系。俩孩子是青梅竹马,有情有义,今天正式结为夫妻,我祝孩子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也感谢来宾朋友们,你们的到来,让婚礼喜庆而隆重!祝大家身体健康,家庭和睦,事事顺利,天天都有好心情!”

“好!”筵席中有人喝彩。

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在台上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张一碗站在一旁看着杨山林,这孩子跟他爸爸太像了。

当年,杨山林知道自己的爸爸不幸去世时,哭的呀!

“张妈妈,我咋办啊?我妈妈生下我就不要我了。现在我爸又不要我了,我咋办呀?妈妈——”

“没事,孩子,你有我这个妈妈,还有你张爸爸,我们今后就是你的亲妈亲爸呀!”

“还有姐姐我呢!弟弟,姐要你,一辈子……”张莹莹当时哭得梨花带雨,把杨山林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抱得那么紧……

“新郎官也有话要讲,此处应有掌声。”主持人语气诙谐幽默。

“爺爷奶奶、大爷叔叔、大娘大婶,大家上午好!”杨山林也很激动。

“大学生不仅有文化还有礼貌。”主持人在一旁补充道。

“大家知道我杨山林出生就死了娘,后来又死了爹,是我现在的爸爸妈妈把我养大,还培养我和姐姐一起考上大学。如今我们工作了,爸爸妈妈又把姐姐嫁给我,谢谢爸妈!今后我和我姐一定好好孝顺二老……”

“怎么还叫姐姐呢?叫媳妇。”台下有个调皮小子高声喊道。

哄——其他人大笑。

“不,我就叫姐姐,一辈子叫姐姐!”杨山林非常倔强。

全场又哄堂大笑。

“一家人相亲相爱,一对新人姐弟情深似海!太感人了。”主持人从杨山林手里接过麦克风,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走南闯北主持婚礼已有年头了,第一次感受到这份人间大爱的不寻常。我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一对新人,祝你们在天化作比翼鸟,在地结为连理枝。”

噼噼啪啪……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摆摆手,深情地说:“在这里我也要向把新郎官养大成人的张爸爸张妈妈深情地说一声,你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你们不仅用大爱把孤儿杨山林养大,还把他培养成大学生,并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杨山林,你们是最让人尊敬的长辈,我给你们鞠躬!”主持人面对张一碗夫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着说:“如今我们林区人遵循党中央的号召,森林停伐,开始踏上生态保护建设新征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明天的生活会更加美好!”

主持人话音一落,台下的掌声便响起来,持续不断。在有节奏的掌声中,杨山林拉着张莹莹的手走向父母,和父母深情地拥抱……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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