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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或者别离

2023-12-11吴俊

骏马 2023年7期
关键词:树皮疫情

吴俊

“我登机了,两个多小时后到。”秦大亮发来讯息。

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对面街道旧楼门头上“1958”的印记,被微细雪花和枯枝遮半,“林城中心医院”,一行字迹隐没于时间之海,搅拌着灰尘、树根、梦游与沉石,浮现。

这是2022年的元宵节的清晨。

“满市今日确诊4例新冠肺炎病例,轨迹如下……请14日内,来林城与其轨迹重合人员,于所在社区报备,并出示7日核酸阴性证明。”

口罩、帽子、手套、鞋套、防护服、靴套、二层手套、面屏。

污染间,推门;隔离间,推门。我裹成蚕宝宝,喘着粗气进入清洁区。

1

此时的发热门诊,是曾经的急诊所在地,楼前是一排结着松塔的墨绿色的松树,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来苏水味蜷缩在发霉的墙角,仿佛那个黄昏的夕阳,照亮了一条街,和这静谧又动荡的小城。

就诊人群已经从诊室排到大门外,相隔一米,相隔着恐慌。空气里带刺的病毒粒子仿佛无处不在,每个人都高气压般捂紧口罩。

谁又不是呢?

这时候,一个大个子、蓝眼睛、毛茸茸胳膊的俄罗斯人说道:“我下飞机是绿码,为什么还要等两小时后的核酸结果?”

我透过面罩上的雾气看了他一眼,戴着橡胶手套笨拙地握着笔,做着病历登记。住址:广州现代汽车有限公司;目的:来我地进行冬季汽车性能测试;接着是护照数字和机票轨迹,录入了这些信息后,我又一次查詢核酸结果,明知是徒劳,要两个小时后才能出结果,只能是抱歉,“规定是这样的,请您耐心等待下。”

大白隐没了肉身,符号般执行所有的规定,空气中的病毒刺客般闪现于世间,一切冷冰冰,带着献身、搏斗,另一种温暖和赦免的味道。

“我们不能等两个小时,有被他人传染的风险。”娜依兀然出现,在人群中挤凑过来。

“这是规定。”烦躁的情绪再次袭来。

“国际友人讲究规则与自由。”她扬起手臂,依然火焰般的热情。娜依——突然的情景,有些不知所措,又措手不及。她的突然出现,像是这个节日,本应该是喧闹的,却成了沉默的焦灼……娜依、娜依,最熟悉的陌生人。

之后,事情在进展,电话的波段一截截传出、传入,透过我带着橡胶味的手指,到达医院感控部,毛发浓密的国际友人接通了院领导、市疫情指挥部,口罩下娜依的嘴貌似撇到了一边,愤然地问道,“可以放行了吧?”我说,“我做不了主。”

这种相隔,比疫情更残酷吧。烟花燃起的天空,不止有北方小城的寒冷,还有在元宵佳节人们的强颜欢笑。

和你,娜依,貌似无、可能有的病毒间,我看到你,你不会认出我吧,我在纸面写出娜依,她的名字,她按下鼻根的口罩硬丝,拍了拍前胸,用纤细的手指又指了指我。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一只臃肿的蚕,或是被一根针扎破的大白气球,那么不堪,甚至呢,脸都发烫,面罩的雾气更重了一层。

2

高中时候,和娜依、大亮,像缠绕的虬枝,根在一起,又各自指向天空不同的方向。

大亮靠在水泥乒乓球台,不耐烦地把拍子对击两下,“接着,该你们了。”我和娜依就发球、接球,正拍、反拍,前推、后拉,直到汗浸得满身湿。

黄昏的光线笼了过来,树枝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大亮学习出色,球又打得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时让我很烦感,装什么装,不就是球打得好点吗?我内心的波动,枝条似的搅乱暗淡的天空,娜依也捕捉到了,她索性把球拍一扔,“不玩了。”

娜依的父亲曾经是机修厂的工程师,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情,厚镜片下的眼神仿佛凝固着。那时候的林城机修厂是个巨无霸,有学校、卫生院、舞厅。等我大些了,再去时大概是1995年左右,已经被荒草埋没了大半,我走在里面还是会迷路,迷失在蜿蜒的火车轨道、磅礴的库房铁门和隐约的一条条年代久远的宣传语录之中。

这时天色更暗了,娜依的父亲靠在他的出租车旁,大口抽着劣质香烟,远远的像团潦倒又沉默的阴影,再没了曾经作为工程师的荣光。

娜依转身奔向接她的父亲,留下夜和风中的我。

机修厂、荒草、工程师、出租车司机,娜依的高傲和对一切的不屑,我分明感到她生活动荡中的某些东西,这种联想暴露出我在低处对高处一厢情愿的消解,不怀好意的嘲讽,甚至想通过他父亲身份的变化,把我同他们之间的差异解构掉,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的,谁又不是呢。”

明明你爸爸开出租车,回家喝一口水,或是把水杯灌满的空当,被你妈妈堵住他跟别人睡在一个被窝。

我坐在台阶上久久不愿离开,满脑袋都是娜依撇着嘴角的样子。

那年秋天,雨水充沛,我家地里的大白菜长得特别壮,在帮父母卖菜时,我蹬着三轮车偷摸地给娜依家送去一车菜,我却是那么羞愧,不是因为送菜,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那时娜依的喜庆劲儿,她爸爸妈妈的喜庆劲儿,她家屋中电视传来《情深深雨濛濛》的音乐声,让我变得慌乱,他们表现出来的是充满阳光的,一点都不支离破碎,或是本身那些都是谣言。这样,让我认为的羞愧从他们身上,一下子铺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脸越来越红,只顾着把菜一抱抱运到她家屋里,然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我只能装出爱学习的样子,因为成绩好,总有人夸奖,更多的是为比衬出娜依的糟糕。她妈总会对娜依说,“你要多向你同学看齐,才会有出息,去去,一起做做题。”

娜依又撇了撇嘴。

她家院子前面是一扇双开的大门,后面是柴火垛夹着的逼仄的小道,有一扇小门,通向小城最繁华的地方。这时候,她父亲从小道处走过来,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满是严肃,进屋咕咚咚喝了几口水,囫囵地往嘴里扒拉了半碗饭,又开他的出租车去了。

娜依的妈妈,就站在旁边,有那么一点点神气,有一丝不屑。多年以后,我还觉得娜依也是那样一种神情。

我那么卖力给她讲了几乎整本书,有些筋疲力尽,娜依妈妈问她,“都会了吗?”她微微点了下头,蚊子般哼了声,娜依妈妈咬着牙挤出一句,“心都被狗吃了。”

我觉得她妈妈在说我似的。

娜依妈妈一次次给我夹菜,我局促地把袖口拽紧,脚趾蜷得都快痉挛了,“多吃点啊!”我觉得她说话带着怒气,是对我还是对谁,我慌乱得也分不清。

“就当他们都是大白菜”,她还生着气,“娜依,你给我听清了,在外面大大方方的。”

我觉得她妈好像还是在说我,分明看到娜依嘴角撇了撇,一阵阵胸闷压得我不敢呼吸。

说完娜依妈妈把白色T恤衫塞到牛仔裤腰里,捋了捋头发,转身说,“我出去吃饭了。”

她裹腿的牛仔裤、衬衫拢出的丰满轮廓,让我把头低得更低了。

3

这一切都已遥远,我一厢情愿地忘记,可能永远不会再想起。

夕阳透过窗子打在桌上,密不透风的防护服还包裹着我,楼前的墨绿色松树、楼后的茂盛榆树都在静默着。

旁边的水泥乒乓球台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只是有了围栏,前后的楼更高大更气派了。

大亮作为省疫情督导组成员,来前给我发了讯息。

疫情形势扑朔迷离,王华副院长一遍遍强调疫情防控的重要性。我想的是,要把我该做的做好。

发热门诊,不仅筛查风险地区外来人员的核酸情况,还负责对发热患者的初步救治。如果发热患者进入医院核酸检测结果异常,就会给整个医院带来传染风险,所以发热患者需要在这里做完核酸,持阴性结果进一步转到专科诊治。楼道的墙上挂满了新冠肺炎处置流程,應急事件处置流程,疫情防控工作要求……

夜里十一点多,呼啸而来的120急救车,戛然停在发热门诊前,担架抬入一名昏迷患者。

“请出示下行程码、健康码,测过体温了吗?”伴着“刺啦刺啦”防护服的摩擦声,我问。

“发热,39度,”急诊工作人员把患者安置在处置室,“提供核酸阴性证明,我们急诊科才能收治。”

开通液路,急查CT、心电图、抽血……

排除了低血糖昏迷、心源性、肝昏迷、肺性脑病……根据CT,初步判断为急性脑梗。心电监护,甘露醇降低颅内压、奥扎格雷钠针抗凝,为下一步是否适合溶栓做准备。发热门诊是传染病房设置,相关科室来急会诊,也是需要穿防护服进入,至少半个小时,这就需要在发热门诊的医护人员,具有一定的诊治、急救的能力。做好了初步诊治,再等神经内科会诊,然后是两个小时后核酸结果的反馈,才能拉送到急诊或者住院部进一步治疗。

大白护士大口喘着气,瘫坐在椅子上。

她在防护口罩和面屏下,深呼吸了口气,像是一种解脱。脸上会是平静,或者浅浅的一个微笑吧?

这一切是一种承担,更是一种责任。

4

说起承担,我总觉得很重很重,比如说土地里生长出的土豆、白菜、油菜还有麦子,总要为它们做很多,然后经过时间流逝,才看到它们长大、成形,成熟的样子那么纯粹,惹人爱。

可我们呢,我说过我总是羞愧于己,所以七扭八歪,畏首畏尾,疙疙瘩瘩。

娜依对于我的这些想法不置一词,总是撇一撇嘴。

我们对于世事的看法是多么不同,可谁又不是呢?有人沉溺于大地的漆黑,一切从中生长,有人面向北方的天空,它是如此的辽阔。

那天,我们打了七局五胜,一轮过去,又是一轮,小小的乒乓球都被磨得锃亮,在夕阳下发着光,随着一片庞大的云涌来,天色慢慢暗下。

大亮说要回去了。之后的这些年他总是这样,按照世俗规则严苛要求自己,按部就班,上了名牌大学,进入体制内,一步步升职,热爱生活,热衷于运动,尤其是滑雪。

可娜依不愿意回去,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双臂抱膝,晚风把她的头发扬了满面。

我哪,我愿意一直在这里,天再晚也无所谓。回家就是干活,父母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在干农活,种植、收割、卖掉,再种植、收割、卖掉。就像大棚里的西红柿和黄瓜,每天我去摘下成熟的,第二天又会有一串串果实成熟,无止无终。那时想人的一生就是这无数循环的日子,永远没有个尽头。

“我真不想回家,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明知是娜依不愿回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顺了她的心意。

“你还有好玩的地方,”娜依撇了下嘴,“走。”

也许那里一点也不好玩,只是一个大树皮堆,在机修厂北门院里。

许多年前的一天夜里,父亲架着马车,我躺在铺满草的车厢里,被坑坑洼洼的土路颠得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刚割下的青草味熏得我昏昏欲睡,天上的星星特别密,交替眨动着,幽蓝的天空为底色,映衬得它们那么亮,像刚被水洗过似的。

到了门口,父亲独自走到一间铁皮房边,跟一个岁数挺大的人说了几句。我还看到,父亲从露着棉絮的皮袄里掏出两条烟,他布满泥土的手打着颤,后来弯腰点头,拉车的红马咴咴喷了下鼻,脖颈的铃铛响了几声,父亲向这边看了一眼,我连忙拽紧缰绳,我仿佛看到父亲眼睛里浓重的浑浊。

门口有一盏度数很低的灯泡,忽明忽暗,发出微细的咝拉声,我觉得那晚真冷,不住地打着哆嗦,娜依抱着双臂,也该是很冷。

父亲坐在车辕上,摇动着手里的鞭子,马车晃晃悠悠地又往里蠕动了很久,前面出现了一座浓墨般的小山,渐渐靠近,它在慢慢变大,快要把对面的天空挡住了,我低声问,“爸,那是山吗?”父亲沉着脸不说话。

很小的时候,也是坐在马车上,一条大路尽头是一面墙,我迷惑地问,“爸,我们快被墙挡住了。”父亲和善地笑着,“到那就过去了。”原来墙边有一条转弯的路,离得很远时,看上去就是死胡同。

我们所感知和拥有的一切,都像这座山或者一道墙,有时真是幻觉,沉到底的虚无,可还是要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板着同一个面孔往前走,那是他们给出的正确,即使尽头是衰败,还得全力以赴,至少看起来在全力以赴。

我和娜依并肩走在曾经的那个夜晚,她念叨着爸妈又吵架了,她妈妈总浸泡在舞厅里;她爸爸总阴沉着脸不言一语;她爸把一盆过水面条扣在地上,掀翻了桌子;她妈一把抓住他下面。娜依向我靠近了些,“真没劲。”她撇了撇嘴,不知她在说家事的没劲,还是说这世界真没劲。

有没有劲,我不知道,本来我就低到尘埃,要羞愧地面对一切。

同娜依并肩走时,世界变得很小,好像全世界就剩下沙沙的脚步声,漆黑中掠过萤火虫的光。

跟父亲一起的夜晚,我觉得那么孤独,父亲、枣红马、吱吱嘎嘎响的马车都显得那么孤独。天还那么冷,世界仿佛大到无边无际,那浓墨般的山仿佛庞大到一瞬间就能把我们埋没。

那大树皮堆真的震惊到了我,高到看不到头,里面冒着热气,四周雾气腾腾,不走近的话,我真的不敢相信那是树皮堆。父亲把青草卸下车来,带着我往车厢里装树皮,那棕红的树皮,肉茸茸的,它的毛刺一次次扎向我的手掌。父亲往手心吐了口吐沫,用力地挥动着大板锹。我摇摇晃晃地用尖锹撮起树皮,十多锹下去就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雾气弥漫得看不清周遭,满天水洗过的星星没了踪影,当用青草覆盖了满车的树皮,那些青草没了本来的味道,蔫巴巴的,泛着腥味、锈铁般腐败的气息。那个年代,物质是匮乏的,父亲赶着马车带着我,偷偷来到栲胶车间,通过熟人关系,装一车栲完胶的树皮带回家做取暖用的燃料。

那次经历,愈发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庞大的树皮堆,仿佛顷刻要坍塌,一瞬间就能埋没掉我和变得苍老的父亲。

跟娜依进了机修厂北门,周边拆除的平房像是埋伏在夜里的残骸,天上的月亮遥远、苍白,洇出淡淡的晕。

“害怕吗?”我低声问道。

娜依向我靠得更近了,咯咯地笑起来,“你咋早不跟我讲这些呐,那时候我爸能给你家送几汽车树皮。”

最终,我们也没能看到我所给她描述的巨大的树皮堆。浓雾般弥漫的世界尽头,只有几块东倒西歪的碎石和没到腰际的荒草丛,路途也没有我说得那么远,连握住的手都没来得及温热。

5

医院的疫情督导工作,让本就紧张的疫情氛围,更增添了一分乌云压顶的紧迫感。

这可能是我的个人感受,上级来是督导,是查漏补缺,让防控工作更完善,我自小的那种羞愧感,总像是要被别人揭底似的,被指认出一身的不堪。

发热门诊已经进入闭环状态,有班上岗,没班时在值班区休息,尽量不与外界接触。一遍遍地考核穿脱防护服,对答规章制度,新版防治指南学习再学习,考试再考试……

大亮发来他前些年的滑雪照片,说你们凤凰山的滑雪场全国出名,有机会要痛快玩玩。

是呀,我们有多少年没有相见了,他的“你们”说的是我吧,我的“我们”只能是遥远的擦肩而过,早已湮灭的记忆。有过的几次偶尔联系,也在聊了几句后,变得沉默。人越来越被时间和年龄的洪流裹挟向前,直到变淡,成为陌生。疫情的年月,这种隔绝感更深。

保持社交距离,无故不要人员流动,时空相交,隔离……好似一块块矩阵,迫使我们凝固在有限的地方。

而娜依,她带着国际友人与我的不期而遇,使我试图打捞起沉睡的往事,绵薄的心总不经意疼痛几下,可能是夜晚的缘故。也可能是窗前挂着金灿灿的月亮的缘故。在夜深处,月亮那么圆、那么低,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洁净得一尘不染,仿佛能打捞起一切,真的湿淋淋,世界再次变小,回到了从前。

分明这些又那么不确切,只能是自我杜撰出的记忆,或是汹涌而来的与她有关的痕迹,划过一遍又一遍,才如此浓烈,把内心的涟漪打碎,泛起虚幻的浪花。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请求添加好友,接着娜依发来讯息:“真的是你,虽然你穿着防护服,我还是认出了你。”

“你真是特异功能附体,面罩的雾气让我看什么都不清楚。”考虑再三,我如此回道,这样会更顺畅地聊下去。

“你眼睛还是总向下看,跟以前一样。”我看不到她说话时的神情。

“有吗?我是防护服捂得出汗,只能那样。”她这么说,我还是挺受用,一下近了似的。

“我也是看到你撇着的嘴角,才认出的你。”我回应道,像是回应浮起的那些记忆,又像是在做某种确认。

“别瞎扯了,我戴着口罩呐,忽悠谁呀。”

“大亮也回来了,有空聚下。”我说出来,又觉得不妥,这话似乎全无诚意。

“咱们仨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

隔了有二十多分钟,娜依又发来讯息,“这疫情啥时候能过去?”

“会很快吧,连你们都来了……”没等我把这条信息打完,对讲机咝拉的声音再度响起。

“有个发热患者,进来吧。”大白护士又在召唤了,我抓紧放下手机,进入穿脱区,准备接诊。

6

人生或长或短,都要经受命运之锤的敲击,庸常日常里,或大或小的事情,不经意改变了生活的面目,人与人、物与物之间的连接,如此脆弱不堪。

1999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日子格外地漫长,一切带着陈旧的气息,将要到来的千禧年,却让人莫名地兴奋。

期盼中千禧年钟声响起的时候,燃放礼花的盛大景象并没有那么热烈,娜依撇下嘴角的样子,我觉得那才是最酷的。“一千年怎么了!”说完,我们一起在雪地里急速奔跑,只能是娜依,才能让世纪末日的黯淡,重新被擦亮。

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娜依了。一个大雪天,见到她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父亲,走在街对面,我向她大喊“娜依,娜依——”她也不回应,我拼命挥舞著手臂,可雪太大了,一会儿的工夫,我的脸和衣服就盖满了雪花,一辆车驶过,溅起的雪也要把我埋没,看着他们父女,越走越远,直到变成白色天地间的一个黑点。

后来我拎着一瓶山楂罐头、一瓶黄桃罐头去找娜依,以为是她父亲雪天滑倒摔伤了腿脚。她堵在门口,“我爸出去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她撇了下嘴,“黄桃还是挺甜的,山楂嘛,你自己拿回去吧,酸死了。”我羞愧的毛病一下又犯了,脸一下子通红。她又说道,“我转学了,我爸爸出国了,我妈说我会比你更有出息的。”然后笑了下,我觉得她笑得真勉强,只能回应着“是是”。娜依推上门。“千禧年就要到了。”我对着空旷的街道和紧闭的门大喊道。

千禧年就这么平淡地来了,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听说娜依的父亲因为一次车祸,撞伤了右脚,不能再开他的出租车了。他的确出国了,去了俄罗斯,早年作为机修厂工程师的他俄语说得很好,不過去那里是打工,我仿佛看到他厚厚镜片后的眼睛里也布满了浓重的浑浊。我思忖着,算是好事吧,至少娜依会过得更好些,她爸妈不会再无休止地吵架了。

之后的几年,娜依没了消息,紧张的高中生活,被没日没夜的题海淹没着。

偶尔跟大亮打上几局乒乓球,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大亮的成绩越来越好,已经冲进全校前几名,整个人仿佛带着光辉。我总低头的样子,注定面对题目都举棋不定,只能全力以赴。我恐惧于没有明天,害怕人生的漆黑,有时候想到娜依,她嘴角一撇,“那又有什么的”那样的话,我才能不那么局促,短暂地摆脱于面对虚无的战战兢兢。

7

再一次的相见真不愿意提起,上大学后的某个寒假,我和娜依在林城的街头不期而遇。

她漂亮了许多,带着几分忧郁,她说她去了北京,在那里做销售,她要我陪她逛逛街。在我去外地上学的几年,林城突然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一排排拔地而起,街道越来越宽阔,人们变得越来越时髦。这种变化,可能不仅仅是娜依的变化,而是时代变了,我却停留在原处,在落伍于时代的地方顾自生息,对外在的一切毫无察觉。看着娜依试穿一件件很时尚的衣装,我不觉看看自己袖口脏得发亮的棉衣,我真的感到羞愧,不只自己,我怕别人看到,我站在她旁边,娜依也会觉得羞愧吧。

“我到门口等你吧。”我说。

“外面多冷,你看我穿这件衣服怎么样?”她显然没有发觉我的想法。

“挺好,挺好。”我拽了拽我的袖口。

娜依撇了撇嘴,“我们是到这里消费的,你真是的。”

我突然一下想起娜依母亲曾说过的话,“就当他们都是大白菜……”即使这样,我也不能释怀,多年未见,娜依还是以前那副神情,可我却觉得那么陌生,物是人非可能就是这一种情形,可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呐,我也说不清楚。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热腾腾的火锅,还有娜依一瘸一拐的父亲,我们一起打了一辆车前往饭店。林城的出租车也变得兴旺,都漆了绿色,显得整齐有序,点缀在城市间,娜依父亲是不是也落伍于这个时代了呢?在我纠结这些的时候,头已经开始发晕,酒还没喝几口,我极力让自己镇定,却醉得更快,或者不是酒的缘故。早在我们从时装店走出时,我就头晕起来,我觉得街道在变形、旋转,东南西北都错了位。

娜依说她父亲刚从俄罗斯回来几天,她妈被查出了宫颈癌,她说,“能不能再带我去看看你说过的大树皮堆……”娜依的脸庞变得模糊,她不会再撇嘴了吧,如果那样就真的太过于悲伤了。

火锅腾起的雾气弥漫着窗玻璃,外面漆黑一片,我分明再次看到那座大树皮堆,它就立于我们面前,我拉起娜依的手,冲出门外。

我用我的羞愧,与那庞然大物相对并且搏斗。那么多年过去,还会有更长久的日子,我要坚定地看着大地上生长着的无数好的坏的,甚至是更多的不堪。

外面聚集了好多人,一片喜气洋洋,人们唱着、跳着,仰望着夜空。

哗,一颗,两颗。哗哗,三颗,四颗……接着整个天空下起了流星雨。

娜依也仰着脸,头发、围脖和身上落满了细雪,我说,“千禧钟声很快就敲响了。”

她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对着我耳朵大喊,“你傻了吧,这都什么年头了。”

8

是呀,这都什么年头了,疫情之年。

大亮发来讯息,“哥们儿,紧急任务,就要走了,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我突然觉得心一下落了底,相见不如怀念,我们不如共同应对起伏的疫情,共同祈祷病毒快些消散,轻轻松松地去阳光明媚的凤凰山,一起滑雪,那样的相见会更带劲儿。

和娜依,也一样没有见上一面。

突然泛滥的疫情,她一直在林城冬季汽车测试场隔离,我被派往乌兰市驰援。

相遇和别离,都这么简单。随着一波波疫情,每个人都偏向一隅,在各自的矩阵里艰难移动,渴望着阳光。我们曾有过的庸常生活,彼此渐渐淡忘,不再联系。

好在,我坚信,疫情终会过去。我、大亮、娜依,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定……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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