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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驿道、河流和时光的方向

2023-12-09胡正刚

大理文化 2023年12期
关键词:漾濞古道

●胡正刚

在苍山洱海间

我的行程从苍山南麓、洱海之滨的龙尾关开始。南诏时期,官方在洱海南北两端各建了一座关隘,派兵驻守,北边的为龙首关,又名上关;南边的是龙尾关,又名下关。大理最著名的四景是“风花雪月”,即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和洱海月。如今,龙尾关所在的下关是大理州、市两级政府所在地,是滇西的繁华城市。

城市迅速扩张,龙尾关曾经雄壮的城楼、城墙、关隘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后人在原址上重建了城楼,街道穿楼而过,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商铺。

离开龙尾关后,我沿着洱海边的道路向南边行走,洱海波光摇曳,苍山亘古苍翠,令人心情舒畅。在苍山洱海间赶路,陡然发现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是那么苍白无力。

谪戍云南的第六个年头——1530 年春天,杨慎与友人、大理文人李元阳同游苍山洱海,苍山胜景让杨慎叹为观止,他在《游点苍山记》中感慨:“一望点苍,不觉神爽飞越……余时如醉而醒,如梦而觉,如久卧而起作,然后知向者未尝见山水,而见自今始。”苍山洱海的风光如此明媚,让杨慎暂时忘却了谪戍生涯的艰辛与酸楚。

清乾隆年间,诗人赵翼从广西镇安府(今德保)出发,赶赴驻扎在保山地区的征缅军营中效力。途经龙尾关时,他流连于苍山洱海的风光,创作了一首题为《洱海》的诗歌:沧波浩渺映朝岚,极浦人家浸蔚蓝。一片风帆天际杳,教人马上忆江南。

赵翼是江苏常州人,自幼生长在山水温柔的江南地区。从明媚的江南水乡来到偏僻的云南,他的内心不可能毫无波澜,在他的诗歌中,博南古道沿途和云南西南边疆地区,山水苦寒险恶,充满阴森恐怖之感。“寒灯野宿三更火,积雨深山六月裘”“万里风烟蛮子国,一窗灯火故人情”“犀甲霜寒千帐晓,鱼肠夜啸百蛮秋”“秋入黄茅人避瘴,月寒白骨鬼思家”……

赶赴军营的途中,见到洱海的沧波、水天一色的蔚蓝和天际的风帆,赵翼突然起了思乡之情,忆起了故乡江南。

天生桥和江风寺

洱海西南角由宽变窄,湖面逐渐过渡为河道,是为西洱河,是洱海的唯一出水口。天宝年间,唐王朝先后两次派遣数十万将士征伐南诏,双方在西洱河和龙尾关厮杀,唐军惨败,20 余万将士葬身西洱河。南诏收集阵亡唐军的尸骨,在西洱河边建墓安葬,立碑“大唐天宝战士冢”。将军李宓战死后,被当地的白族群众神化为“本主”,视作一方守护神,祀之以香火。

西洱河南流到苍山南麓的江风寺附近,两岸高峰耸峙,河道变窄,水流激荡。江风寺旁的岩壁上有一个石孔,西洱河流经石孔,流水常年冲刷溶蚀,岩壁底部疏松的沙石坍塌,石孔成为河道的一部分,顶端的岩石岿然不动,形成一座天然石桥,得名“天生桥”。天生桥是博南古道的必经之地,旧时,天生桥旁建有戍楼,并有城墙连接龙尾关,是大理城南面的雄关,形势十分险要,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天生桥和“不谢梅”是大理的胜景,《大理府志》曾记载:“深堑绝壑,石梁跨之,凭虚凌空,可度一人,故名天桥。桥边激水溅珠,宛如梅树,人呼曰‘不谢梅’,亦奇观也。”

数十年前,为了防患洱海水患,人们在西洱河上修建了节制闸,闸门可以根据需要开启或关闭,以调节洱海水位。为了利用水能,天生桥旁边的河道上修建了一座电站。节制闸和电站修建后,改变了洱海的自然形态,天生桥下的流水变小,不谢梅的景观自此消失。

天生桥江风寺位于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山包上,北面是杭瑞高速公路,南边是320 国道,两条并行的道路,分别位于西洱河的北岸和南岸。江风寺始建于南诏时期,与龙尾关的城墙相连,寺为二层重檐阁,殿内供奉风伯雨师,正殿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风满楼”牌匾。由于处在两座高山的垭口,刮西风的季节,江风寺一带烈风无时休,有飞沙走石、拔树摧山之势,寺名的来历和“风满楼”的牌匾,以及殿内供奉的风伯雨师,都与当地的大风相关。

江风寺内有几块石碑,分别刻有“汉诸葛武侯擒孟获处”“天威径碑”“元世祖平云南碑”“洪武平西碑”等碑文。碑文记述了不同历史时期发生在洱海区域的重大历史事件。

丞相天威一径通

江风寺不远处的山岭里,有一段尚可辨识和行走的砂石路,是博南古道遗存的路线,路旁的石壁上,有一块摩崖石刻,上书“天威径”三字。探访了江风寺和摩崖石刻之后,才知道博南古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天威径”。在清代文人关于博南古道的诗文中,“天威径”频频出现,它的命名,与蜀汉丞相诸葛亮相关。

赵文哲是王昶和赵翼的友人,清缅战争期间,曾在军中效力。他创作过一首题为《天威径歌》的诗,诗下有序:大理龙尾关以西,抵永平三百余里,石径崎岖,相传为武侯师行所经,志乘所谓“天威径”也。在诗作中,赵文哲如此形容这条道路:“蜿蜒一径走博南,何似褒斜谷之口。谁将此径锡嘉名?丞相天威今不朽。”

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军征讨云南的蛮王孟获,诸葛亮恩威并施,对孟获“七擒七纵”,孟获心悦诚服,立誓: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据说“七擒七纵”中的一次,即发生在博南古道上的天生桥附近,因此当地人将这条古道称为“天威径”。

赵翼途经漾濞大觉寺时,创作了《题大觉寺》,诗中有句:闻途空说天威径,何处遗踪访七擒?诗末,作者自注:自大理龙尾关至永平三百余里,传是武侯过师地,郡志谓之“天威径”。除了诗人身份外,赵翼还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史学家,他怀疑武侯并未到过滇西,“七擒孟获”之事也有虚构的成分,因此他认为天威径与武侯的关联是“闻途空说”。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传说与史实往往交织含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厘清。天威径虽然不一定与武侯南征的战事有关,但却是一条真实存在的通道,人们把它与武侯联系在一起,传达出一种朴素而深厚的敬意。

博南古道沿线,处处都有诸葛亮的遗迹和传说。清人桂馥曾任永平县知县,在一首题为《题永昌府志》的诗歌中,他如此形容保山地区人们对诸葛亮的尊崇:天威到处祠丞相,战阵逢人说沐英。民国时期的赵藩途经永平时,亦作诗描述当地武侯祠的盛况:丞相天威定永昌,南中行处有祠堂。保山地区有很多武侯祠,霁虹桥东头就有一座,祠中供奉有诸葛亮侯的画像。祠堂内悬挂着清人孙叶飞创作的一副对联:江色照须眉公独有大儒气象;山光明几席我还瞻名士风流。往来于澜沧江两岸的文人墨客和行旅,路过霁虹桥头的武侯祠时,都会入内瞻仰缅怀。

有人甚至认为,博南古道(天威径)是武侯开辟的,清人程觇在诗歌《澜沧江桥》中曾写道:西南江阻百川雄,丞相天威一径通。

漾濞与永平之间的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命名方式也与诸葛亮南征有关。传闻武侯南征经过打牛坪时,“教当地土人使牛以代耕之事”,为缅怀诸葛亮恩情,当地人遂以“打牛”为村名。赵翼在军旅中途经叫狗山时,创作了一首题为《娘娘叫狗山》的诗歌,回溯了地名的来历:相传武侯昔南征,夜迷失道绝深侦。忽闻此姥一呼犬,寻声得路始度兵。赵藩对诸葛亮与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关联持怀疑态度,认为是穿凿附会,但也理解当地人对武侯的尊崇和敬仰:打牛叫狗殊荒忽,附会都缘服武乡。

合江铺:下关西行第一驿

西洱河流至天生桥后,一路向西流淌,直至与漾濞县境内的漾濞江汇合。两水合流的地方,称为合江铺,是博南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从下关出发的马帮和行旅,到达合江铺时,已经走完一程路,需要在此歇宿休整。合江铺是一个因驿道而兴盛的村落,如今,旧时合江铺分为两座村寨,分别是小合江村、大合江村,两个村子都在去往漾濞的公路边。

徐霞客西行途中,在合江铺住宿时,专门实地踏勘了合江铺的地理,考察了西洱河和漾濞江汇流的情形。

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年正月,王昶从下关过天生桥,经过合江铺时,被当地的美景吸引,“沿途柳丝垂垂,间以缃桃作花,风景绝佳,山趾流泉,时时淙潺界道”。时节才是正月,当地柳丝已经透出新绿,桃树也已经开花,不难想见合江地气的和暖。

次年年初,王昶从驻地保山赶赴昆明参议军事,返程途中,他在大雨中到达一年前住宿的合江铺,“暮风寒甚,止一小楼,拥炉乃卧”。在合江铺住宿时,王昶创作了《宿合江段氏楼》四首绝句,第二首中,他写道:“合江如玦复如环,溅雪跳珠下远滩。更和雨声来枕上,梦魂哪得到长安?”雨夜宿江楼,连绵的江水声和雨声彻夜不息,王昶永夜不眠,让他的梦中还乡之旅成了空想。这首诗充溢着浓郁的羁旅之情。

赵翼在合江铺的经历十分有趣,赶赴滇缅边界途中,他在合江铺住宿。刚睡下不久,听闻京师来的官兵经过此地,当晚要在村中歇宿。已经安睡的赵翼起床出屋,把寓舍让给京兵,自己住到后山的破草棚中。他作诗记述这件事,诗题为《至合江铺已就宿矣,忽京兵来,乃移避于山后》:“数间寓舍让京营,移就山家破草棚。人共马牛眠一屋,月随风雨涌三更。也知入市应安堵,自笑从军转避兵。信是健儿骁可畏,先令胆落到书生。”

这首诗虽然略带揶揄自嘲的语调,情绪却激昂饱满,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造诣,特别是“人共马牛眠一屋,月随风雨涌三更”一句,生动鲜活,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行经合江村,并没有看到路边的西洱河与漾濞江交汇,继续前行2 公里,到达平坡镇,才看到漾濞江。枯水季节,西洱河水流细小,河道也很狭窄,漾濞江却水流奔腾,有浩荡之势。两水汇合后,仍名为黑潓江,继续南流,在南涧与凤庆两县交界的岔江注入澜沧江。

漾濞:江声荡漾的小城

离开平坡后,沿着漾濞江继续北行,经过金牛屯时,看到路边一座高峻的山峰从中裂开,中间是一道深切的缺口,有刀劈斧削之势,雄奇壮丽——这是苍山西麓的石门关。数百年前,徐霞客沿着博南古道赶路时,被石门山的景观吸引,特意留宿此地,登山游览。

与杨慎结伴同游苍山洱海三年之后的1553年,李元阳与友人行游石门关,由于交通闭塞,当时的石门关“弃于荒莽”,声名不显。80 余年后,徐霞客途经漾濞时,这种情形并未有大改观——在与石门关偶遇之前,徐霞客未听说过它。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如今,石门关这颗明珠上的灰尘已经擦净,迸射出璀璨光辉,游人如织,终日不绝。

离开石门关后,继续前行,不久后就到达了漾濞县城。

漾濞是博南古道上的重镇,县名源自流经县境的两条江河:漾水和濞水。“漾”字常见,“濞”字则显得陌生,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中,将其解释为“水暴至声”。“濞”字使用频率较低,与其他字组合成地理名称,只有“漾濞”一例,由此不难想见漾濞县与河流的深厚渊源。

史志中如此记述漾濞:“地连别属,境外一隅”,但“自汉永昌设郡,驿道先通,开化不后邻邑”。漾濞的文明进程,与博南古道的开辟关联密切。旧时,漾濞境内的驿道沿线分布着“九关十八铺”,即九个关卡,十八个可供商旅住宿的驿铺,还设有白马哨、清水哨、后山哨等哨所。

云南纳入明朝版图后,官方以漾濞境内的雪山河为界,分设样备巡检司和打牛坪巡检司,前者由蒙化府(府治在今大理巍山)管辖,后者属永昌府永平县。民国初年,漾濞正式设县,疆域大体为旧时样备、打牛坪二巡检司故地。

漾濞是杨慎进入戍地永昌的第一站,在《滇程记》中,他记述了行经漾濞的情形:下关八亭而达样备……循涧(即西洱河)行,巨石峭峨,鸣若轰霆……迩关有花桥,桥皆架木飞梯,横栺悬度,人上之慄。样备驿九亭而达打牛坪,途经横岭,其高侵云,缘箐以升……又西为云龙桥,又西为大陡坡,相传武侯南征,驻师兹坪,辰值立春,鞭土牛以训夷,遂以名驿也。

漾濞城依河而建,绿荫浓厚,清凉静谧,走在小城里,能看到江水的粼粼波光,听到江水潺潺流淌的声音。王昶西行途中,在漾濞驿馆住宿了一晚,馆舍在漾濞江边,江水“终夜有声,忽如风雷,忽如缫丝,忽如鼓瑟”。当地官员“以南酒黄柑见遗,独酌凄然,微醉乃寝”。

云龙桥飞跨漾濞江,是一座气势如虹的铁索桥,也是旧时博南古道上重要的关卡。明朝弘治年间(1488—1505 年),漾濞江东所属的蒙化府与江西所属的永昌府共同出资修建了云龙桥,为保证桥畅通无虞,两府制定了详尽的管理规程和维修期限、方式,维修所需的资金由双方共同承担,比例为“蒙三永一”。如今,这座桥仍旧能够通行。

云龙桥东边是当年的漾濞老城,桥头的亭子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外形如同一只大龟,当地人认为石龟有灵性,可以镇压水患。石龟是古物,建桥之初就置于桥头,当时还安置了一头石牛,如今,石牛已不存。桥的西边有一座名为文殊院的寺庙,古道沿桥西的山岭依山而建,渐次抬升。随着城市发展,站在云龙桥上,入眼皆是林立的楼房,漾濞的古城的格局已难以追溯,但云龙桥和附近的驿道、路边的老房子仍旧留存着旧日的风采。

去永平的路上

渡过云龙桥后,驿道在山岭间穿梭,旧时,这段驿道称为“永平道”,通往漾濞西边的永平县。

古道上的第一个铺舍是柏木铺,位于漾濞坝子西边的山脚下,徐霞客经过这里时,时称“白木铺”。村中树木繁茂,浓荫匝地,古道穿村而过,村口有一座石头牌坊,顶端石梁正反两面分别写着“秀岭连云”和“博南古道”。牌坊旁边有两棵高大的大青树,古道边有一组雕塑,原型是行旅中的徐霞客。

秀岭是漾濞坝子西部的山岭,高峻连绵,耸入云霄,形同一架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屏障,因此被称为“横岭”,岭中有横岭铺,是博南古道上最艰辛的路段之一。杨慎和徐霞客途经这座山岭时,横岭之名仍存,后人认为“横岭”之名不雅,将之更名为“秀岭”,横岭铺也同时更名为秀岭铺。

离开柏木铺后,下一个歇脚点是舍茶寺。博南古道崎岖坎坷,人马容易饥渴困顿,有僧人在道边建寺,为过往行旅提供茶水,寺庙因此得名“舍茶寺”。

舍茶寺位于博南古道边,是商旅行人的必经之地,香火不绝。清代,寺名变为“大觉寺”。赵翼经过这里时,创作了《题大觉寺》,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马行危蹬蹄包铁,佛守荒庵面落金。由诗意推测,清代时的大觉寺已经荒芜,佛像面部的金箔也脱落了。

寻访大觉寺颇费了些周折,根据手机导航显示,寺址就在村道附近的山上,但具体方位无法确定。我向一位在核桃树下歇凉的老人家询问,她指了指路边的一个小山包。山坡上种着核桃树和梨树,盛夏,树木枝繁叶茂,树下杂草荆棘丛生,难以通行。走了一段山路,一堵被荒草和藤蔓包围的围墙出现在眼前,拐过墙角,有一道紧闭的木门,门前也长满了杂草。常年风雨侵蚀,木门表面有虫蛀和朽坏的痕迹,铁锁上也锈迹斑斑。透过门缝,看到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从房间的布局和房顶上的暗红色琉璃瓦可以推测,眼前衰败的院落就是大觉寺。站在大觉寺门前的山坡上,回看漾濞县城,山高望远,漾濞坝子是群山间的一小块平地。

离开大觉寺不久,坑坑洼洼的沙土路汇入一条柏油路,柏油路沿着山岭的走势蜿蜒前行,路面虽然不宽,但平整清洁,养护得十分不错。路两边的山坡上长满树木,数量最多的是核桃树。盛夏,树木枝叶繁茂,青翠欲滴,在路面上投下浓厚的绿荫,微风拂面,让人身心清凉。

走了一段,路边出现一块石碑,上面标注着“滇缅公路”字样和里程,继续前行一公里,又一块石碑出现,上面表示里程的数字增加了一公里——石碑每隔一公里都有一块,是指示里程的路牌。一块石碑旁有一个大石碾,石面斑驳发黑,很有些年头了,石碾旁竖有一根方形石柱,沿路的一面上刻着“滇缅公路遗址”字样,原来我正行走在1938 年开通的滇缅公路上。

滇缅公路与博南古道的路线相同,部分路段就是在古道的基础上拓宽、平整、完善而成的。滇缅公路开通以后,古道沿线的驿站、铺舍逐渐衰落下去,许多依靠为过往马帮、行旅提供食宿而兴盛的村落,也变得落寞了,有的甚至只剩下地名,还与古道上的驿站、铺舍维持着关联。我沿途经过的合江铺、太平铺、打牛坪驿、黄连铺等驿铺都是这样的情形。千百年来,这些古道上的村落一直商旅繁盛,开设有提供食宿的馆舍、旅店或马店,也兴起了其他配套行业和工匠,随着公路开通,旧日的行业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当年古道上的太平铺,如今是太平乡政府所在地,街道上设有集市。离开太平乡后,沿着滇缅公路继续前行,在路边看到一座以百姓修筑滇缅公路为主题的雕塑,造型生动,栩栩如生。

途经打牛坪村时,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石碑,正面写着“打牛坪巡检司遗址”八个字,背面有该村的简介。打牛坪是博南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官方曾在此设置巡检司衙门,清朝咸同年间,衙门建筑毁于战火。

清缅战争期间,清代书法家、诗人王文治押运粮草到前线,途经打牛坪时,他创作了诗歌《打牛坪》。全诗四句:“军兴原不碍春耕,渍种每每嫩绿生。好煞清明新火后,一番疏雨打牛坪。”这首诗清新自然,描绘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春耕图”。在王文治的诗集《南诏集》中,编排在《打牛坪》之后的作品是《永平旅店病卧》,从诗题即可知晓,作者经过长途跋涉到达永平之后,一病不起,卧居旅店养病。这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于役经三月,孤征更万峰。拥衾朝见日,不寐夜闻钟。已有阴阳患,宁无憔悴容?”羁旅之苦溢于纸面。

沿着平缓的下坡路继续西行,快到山脚时,一片开阔的河谷出现在眼前。两山之间有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波静谧,向着南方潺潺流淌,岸边长满茂密的青草。这是顺濞河,又称胜备河,是漾濞县与永平县的界河。

两座并行的桥梁横跨河身,一座是涂着暗红色油漆的钢架桥,一座是与柏油路连通的钢筋混凝土桥。前者是修筑滇缅公路时架设的“胜备桥”,是公路上的咽喉要道,建成以后,多次被日本的战机轰炸,如今已成文物,后者则是新修建的公路桥。胜备桥修筑之前,桥上有一座古老的铁索桥,供行旅和马帮渡江。

渡过胜备桥,就进入了永平县境内。

永平县:长途通绝域

黄连铺是博南古道从漾濞进入永平后的第一个驿站,早先,这里只是一个小村落,因盛产药材黄连而得名“黄连村”。官方在此设置驿铺后,马帮和行旅往来不息,这里迅速发展为一个繁茂的集镇,地名也由黄连村更名为“黄连铺”。

明清和民国时期,沿着博南古道赶路,每一天都有固定的行程和歇宿地,黄连铺距离永平县城有一天路程,去往永平的行旅,会在黄连铺歇宿一晚,第二天再继续赶路。赵翼前往永昌军营中时,曾在黄连铺住宿,作诗《夜宿黄连铺》:“揽辔从军道阻修,点苍南畔问星邮。寒灯野戍三更火,积雨深山六月裘。地号黄连知苦到,人思黑睡向甜求。燎衣暂卸征鞍宿,一笑翻当蔗境求。”

赵翼受地名“黄连”的触动,延伸感受到现实生活中的苦楚。“寒灯野戍三更火,积雨深山六月裘”,写透了当地的荒僻和苦寒,也写尽了征人的艰辛与劳苦,为了缓解这种艰苦,他只能寄希望于从睡眠中获取一丝甘甜。

如今,在黄连铺回荡了千百年的马帮驮铃和蹄声已经消散,但穿村而过的博南古道和滇缅公路,仍旧让人浮想联翩。

离开黄连铺后,沿着永平县城继续前行,不久就进入320 国道,这是一条繁忙的通道,车辆往来不息。沿着国道继续行走,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抵达永平县城,但如果选择这条线路的话,就会错过博南古道沿线的古迹万松庵、娘娘叫狗山和杉松哨。我原计划走小路去寻访这些古迹,又担心天黑前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好舍弃其他地点,专程去寻访万松庵。

万松庵位于永平坝子东边的山岭上,庵周围长满高大茂盛的松树,大殿门口的两株尤其粗壮,枝干几可摩云。寺名的来历,当和漫山遍野的松树相关。风过松林,激起阵阵松涛,在群山间呼啸翻滚,让人心潮起伏。旧时,万松庵是博南古道上的胜景,游客如织,香火旺盛,“万松仙境”被列入“永平八景”。清代时,寺中有僧人住持。康熙间蒙化府的举人张端亮途经万松庵时,与庵中僧人相处甚恰,他感而作诗《万松庵》:僧不厌客来,客亦爱僧止。枯茗豁疏襟,谈深悟无始。

如今,寺庙已经冷落残破,只有大殿周围的古松和门楣上黑底金字的“万松重辉”牌匾还遗存着往日的繁盛。离开时,我看到庵前的空地上堆放着砖瓦和沙石,正在做修缮工程,大门已经完工。相信不久后,万松庵能恢复昔日的规模。

离开万松庵,走了一段山道后,重新折返320国道,顺着国道行走,很快就到了永平县城。

永平是群山环绕的一个坝子,银江河穿城而过,江两岸绿树成荫,庄稼茂盛。永平建置可追溯到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 年),朝廷在当地置县,以县境内的博南山为名,得名博南县,属永昌郡。历史上,永平长期由保山市管辖,直至1949 年才划归大理州。永平的文化和习俗交融并蓄,既带着深刻的大理印记,也与保山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王文治途经永平县时,作诗描述永平在他心中的印象:“城郭无三户,坡陀有万家。长途通绝域,小邑介边关。”诗歌的前两句描摹永平县城居民寥寥,百姓大多聚居在城边的山谷和丘陵中;后面两句描述了永平县的交通和地理优势——从这里经过的博南古道,远通绝域,城邑虽小,却是边关间的要塞。

清代学者、诗人桂馥曾担任过永平县知县,在任内,他创作过许多以永平为书写对象的诗歌,《永平》即其中之一:边地山城小,衙斋古寺荒。苍苔缘榻上,怪鸟向人狂。桂馥虽是一方地方官,但他笔下的宦途生涯,孤寂而萧索,充溢着一种羁旅的心境。

当地友人已经相候多时,我们汇合后,一起去品尝当地特产黄焖鸡。

悲怆和艰辛交织的险绝之路

在历史的长河中,博南古道是一条悲怆的道路,从开辟之初,“渡澜沧,为他人”的险境,持续了千百年。南诏时期,大理洱海地区的商贩经博南古道到高黎贡山和怒江区域经商,当准备返回故乡时,他们却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冬天,高黎贡山积雪封路,苦寒难行;夏秋季节,怒江河谷(穹赕,又称潞江坝)酷热无比,瘴毒肆虐;好不容易捱到春天,积雪消融,天气凉爽,钱财和路费却耗尽了,依旧无法返乡。羁旅中的行旅作歌遣愁:“冬日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

自博南古道开通以来,大理到保山之间的古驿道上商旅繁忙,行人往来不息。古代,行旅中的艰难险阻让人胆寒,博南古道穿越崇山峻岭、高山峡谷,要经过令人闻之色变心惊的瘴疠区域,沿途布满了倒毙者的尸骸和白骨。

杨慎戍滇经过霁虹桥时,澜沧江河谷的瘴气让他胆战心惊,“有大瘴,零雨始旭,草玄叶脱时,行旅忌之”。直到清代,怒江流域的瘴疠依旧如死神的阴影一般,沉重地压在行旅者的心头,清代诗人盛毓华所作的《潞江谣》曾描述过这种场景:“三月四月烟瘴起,新来客竞死如梭,今年之客来更多,荒沙一片风凄楚,新鬼旧鬼相聚语。”

在古人的认知里,瘴疠因“瘴气”而生,瘴气是山林水泽中湿热蒸郁会致人生病甚至丧命的毒气。云南西部和南部地区,河谷密布,天热多雨,夏秋季节,大量雨水和雾气被山谷所阻,积蓄在河谷地区,会滋生蚊虫,传播恶性疟疾,产生大量伤亡。如今,人们已经知道瘴疠产生的原因,可以有效预防和治疗,但在医疗水平和认知程度欠发达的古代,瘴疠是致命的,令行旅之人闻之色变。明、清时期,中原王朝数次征伐缅甸,无数将士死于瘴疠。民国时期,瘴疠的危害依旧持续,滇西南各地都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欲到XX 坝,先把媳妇嫁。在行旅者眼中,瘴区不但是畏途,甚至是生命的禁行区。

行旅如此艰辛,往来于博南古道上的赶马人也时常处在朝不保夕的险境中。博南道沿线流传着一首传唱了千百年的民歌《赶马调》,歌词酸楚悲切:

砍柴莫砍葡萄藤,

养女莫嫁赶马人。

大年三十讨媳妇,

初一初二要出门。

停滞的时光

1525 年春天,杨慎经博南古道赶赴戍地永昌卫(今云南保山),从他对博南古道行程的记述,可以一窥这条道路当时的通行状况。

杨慎的戍边之行属于官方事务,沿驿道前行,有戍卒押送,夜间在驿站或者铺舍歇息,每一天的行程都是固定的,称为“一程”。第一程,从大理下关(又名龙尾关、河尾关)出发,经天生桥、碗水哨、四十里桥、响水涧桥,到达样备驿(今漾濞县城)歇宿,行程80 里。第二程,从样备驿出发,经柏木铺、横岭,到打牛坪驿(今漾濞西境打牛坪村)歇宿,行程90 里。第三程,从打牛坪出发,经胜备桥、观音叫狗山、白土铺、天井铺、梅花铺,到达永平驿(今永平县城)歇宿,行程100 余里。第四程,从永平县出发,经铁场坡、花桥哨、蒲蛮哨,途中翻越博南山,到沙木河驿(今永平县西境杉阳坝子)歇宿,行程70 余里。第五程,从沙木河驿出发,经平坡、山塔、天井铺、板桥,途中经霁虹桥渡过澜沧江,到达戍地永昌卫,行程100 余里。

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杨慎戍滇的243 年之后,在京师任职的王昶因故被贬去官职,为谋戴罪立功,他在征讨缅甸的清军中担任幕僚。王昶是诗人,同时也兼及笔记散文创作,《滇行日录》是他记录云南交通状况、途程、邮驿体系的著述。

王昶对博南古道的行程有详细记述。第一天,从下关出发,西行经天生桥,50 里后到合江铺,又西行60 里到漾濞县城,在馆驿歇宿。第二天,从漾濞驿出发,经双雁桥、大觉寺、太平铺、野牛坪(即打牛坪),渡过胜备江,在永平县境内的黄连铺歇宿。第三天,从黄连铺出发,经观音山(即观音叫狗山,山上有庙及哨)、万松哨、松杉哨、天井铺、平蛮哨,抵达永平县。第四天,从永平县出发,经花桥、宁西禅院,途中翻越博南山,到达杉木河。第五天,从杉木河出发,过凤鸣桥、罗岷山、江定寺(今江顶寺),经霁虹桥渡过澜沧江,经威宁哨,到达官坡歇宿。第六天,到达永昌府治。

王昶与杨慎有许多共同点:兼具官员、学者、文人的多重身份,壮年之际,以戴罪之身前往云南永昌,行经的路线也相似,甚至连心境都相同。从杨慎的人生经历中,王昶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投影。留居永昌军中期间,王昶曾去寻访杨慎的戍所和旧居,时光涣漫,杨慎的旧居已经倾颓破败,用作甲杖库,墙壁上尚留存着杨妻黄峨的诗句。王昶触景伤怀,作诗《过杨升庵故居》纪行,发出了“祖豆知何日,松篁不记年”的感慨。王昶《滇行日录》的创作初衷、内容、体例,都与杨慎的《滇程记》相似,前者甚至可以视为对后者的延续、验证。

对照阅读杨慎和王昶对博南古道的记述,有一种时间停滞之感,博南古道仿佛被时光遗忘了,在200 多年的光阴里,几乎没有变化。

他者的视野

一直到近代,博南古道都是从中国前往缅甸的必经之路。清朝晚期,随着中西交流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西方人进入中国,简略梳理他们对南方丝绸之路和博南古道上旅程的记述,可以了解这条古道在中西交流中的重要意义,为我们认知这条古道提供另一种视野。

1882 年,英国探险家柯乐洪从中国广州出发,横穿广东、广西、云南地区,抵达缅甸曼德勒,在旅途中,他对沿途区域进行了详细考察。次年,柯乐洪撰写的考察记《横穿克里塞——从广州到曼德勒》在伦敦出版,在这本书中,他将中国南部称为“Chrysê”,意为传说中的“黄金之地”。从大理去往缅甸的行程中,柯乐洪走的是博南古道。他们雇了三匹骡子驮运行李,人则依靠骑马或者步行。柯乐洪从漾濞赶往永平途中,时逢雨水天气,崇山峻岭间“不能称之为路的小道变成了湍急的河流”,他在回忆自己的滇西之行时,把这段路视为大理——缅甸公路中路况最糟糕的一段。

每一位在南方丝绸之路上的旅行者,对漾濞与永平的群山间蜿蜒崎岖的小路都会留下深刻印象。柯乐洪途经博南古道之前的5 年前——1877年,英国上尉威廉·吉尔从上海经宜昌至重庆、自流井到四川成都,然后经雅州、打箭炉、理塘,南下经德钦、大理、腾冲,进入缅甸八莫。漾濞西面山岭到太平铺之间的山路,是他整个旅程中最难行的一段,“原先路面由很大的岩石铺成,此时岩石全部错位,缝隙间填满了深深的、僵硬黏稠的泥巴,两边是湿滑的河岸,缝隙被烂泥掩盖”。

1903 年,美国旅行家威廉·盖洛从上海出发,乘船溯长江上游航行,沿途考察了长江流域的人文地理,盖洛旅行的终点是缅甸的曼德勒。旅行结束后,他撰写了《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从上海经华中到缅甸的旅行记录》,与柯乐洪一样,他也经博南古道出境缅甸。途中,他分别在漾濞县城、黄连铺、株东镇、永平县城、平坡村歇宿,途中耗时6 天。

1906 年,曾担任过末代皇帝溥仪教师的英国人庄士敦从北京出发,途经华北、武汉,上溯扬子江进入四川,后经迪庆、丽江等地南行到达大理,经博南古道进入缅甸,前往终点缅甸曼德勒。旅行结束后,他将描述旅行过程的文章结集为书,取名《从北京到曼德勒》。

庄士敦在博南古道上的行程是这样的:第一天,从大理府出发,经“防御要塞”下关,到合江铺住宿。第二天,经过漾濞县城,翻越坝子西部的高山,在山顶隘口的村子歇宿。第三天,经太平铺、胜备桥,在永平境内的黄连铺住宿。第四天,到达永平。第五天,经过花桥村,翻越博南山,在山脚下的村子住宿。第六天,经过杉阳坝子,渡过澜沧江上的霁虹桥,在水寨歇宿。第七天,庄士敦到达永昌府。

柯乐洪、盖洛、庄士敦旅行的目的地相同:缅甸曼德勒。他们出发的地点却不同,柯乐洪从中国东南的水陆枢纽广州出发,由东向西行;盖洛从长江入海口上海出发,溯长江而上,向西南方行;庄士敦从中国首都北京出发,由北向南行。虽然所走的路线不一样,但他们都到达了博南古道的起点大理,并经由博南古道前往缅甸,由此可见博南古道在中缅交通中的枢纽作用。

当公路连通古驿道

1934 年,为处理滇缅边界的领土纠纷,“外交部特派云南边地调查专员”周光倬赴滇缅边区调查。周光倬逐日撰写日记,详细记述每一天的行程和经历。梳理他对博南古道的记述,可以感知民国时期南方丝绸之路的发展变迁。民国年间,云南修通了昆明以西的迆西干道,干道宽阔平整,可以通行汽车。

从昆明出发的第一天,周光倬到小南门外的汽车总站搭乘建设厅的汽车,当天即到达禄丰县——在杨慎和王昶的时代,这段行程需要步行3天。禄丰县是当时迆西干道的终点,汽车只能到达这里。禄丰以西的路程,只能依靠马匹和脚力。时代滚滚向前,先进的科技和记录方式深刻改变了行旅方式,周光倬出行时,随身带着里程计、气温计、气压计、相机等设备,相较于前人,他对博南古道行程的记述更加立体而详尽。

第一天,周光倬从下关出发,经天生桥、晓桥铺(塘子铺)、石泉哨、茅草哨、四十里桥,到达合江铺歇宿,行程45 里。第二天,经平坡、金牛屯、普光寺,到达漾濞县城歇宿,路程与前一天相似,都是45 里。第三天,从云龙桥渡过漾濞江,行经花椒园、小浪坝、茶香铺,在太平铺住宿,行程70里。沿途山高林深,路况十分差,一到雨季,道路上的泥泞深及马腹,途中还有土匪出没。第四天,经牛坪铺、胜备桥、黄连铺,到达永平县境内的蜡烛地歇宿,行程70 里。第五天,经新白土铺、小水井、新梅花铺、苏屯,在永平县曲洞(今曲硐)歇宿,行程57 里。第六天,经小花桥村、花桥街,翻越博南山,后经坡脚,到杉阳街歇宿,行程75 里。翻越博南山时,周光倬途经了杨升庵祠和永国寺,并在祠中歇脚,对博南山道作了观察:丛林满山野,自山下到山顶,皆行夹道中,两旁高丈许,不能见及外面。下山之路,更较山阳面为陡而难行,路中尽为砂砾阻塞,举步落步皆着地不自然。坡度又大,步行不得停留。第七天,经湾子村、关帝庙,渡过霁虹桥,后经平坡、水石坎、水云寺,到达水寨歇宿,行程45 里。第八天,经长弯、大栗哨、牛角坡、官坡、大板桥、火烧营,到达保山县城,行程68 里。

周光倬的滇西之行属于公务,途经政府所在地的县城时,官方会安排他们一行人的食宿,但在行路过程中,他们得自己寻找住宿和吃饭的地方。当时,云南战乱频繁,匪患不断,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周光倬沿途所经的地区,很多村落已成废墟,一些村落只有三两户人家,他们贫困异常,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温饱,其惨状令人动容。

混乱的时代,道路疏于管护,很多路段破损难行,之前沿途设置的驿站和可供行旅歇宿用餐的馆舍也毁弃了,有几段行程中,周光倬只能在沿途的荒庙或者村民家中借宿,经常处在饥寒交迫、饮食不继的境况中,让他数次感叹“行路难”。周光倬有公务在身,政府令沿途官员提供协助和护卫,并为他置备了差旅费,他的行旅依旧如此艰辛,在古道上奔走的普通百姓、商旅和马帮,其艰难无疑将更甚。

当马帮与汽车相遇

1939 年3 月——周光倬滇缅边界之行的5 年后,在西南联大任职的学者曾昭抡沿刚开通不久的滇缅公路西行,在滇西进行了一次旅行。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南迁,为保障西南对外交通的畅通,国民政府决定修筑连通云南和缅甸的公路。滇缅公路起于云南昆明,止于缅甸腊戍,全长1146 公里,云南段全长959 公里,于1938年8 月贯通,其路线基本沿袭南方丝绸之路驿道。滇缅公路的开通,彻底改变了南方丝绸之路的形态,意味着这条古老的道路开启了现代化的进程。

清朝和民国时期,经博南古道从大理下关到保山县城,通常是八站路——这已经成为行旅和马帮的定例。“一站路”指驮马一天走的行程,平均为60 里。博南古道上每隔60 里左右,就有供行旅歇宿休整的驿站馆舍——博南道是官道,封建社会时期,驿站馆舍大多由官方管理;清朝晚期至民国年间,邮驿体系衰落,沿途的馆舍大多被民间经营的旅店、客栈和马店取代。1934 年,周光倬沿博南古道旅行,途中用时8 天,这在当时是标准耗时。

滇缅公路开通后,大理下关到保山之间的公路路程是256 公里,乘坐汽车旅行,通常情况下1天时间就能到达;但由于沿途需要翻越四座高山,部分路段十分险峻,乘汽车旅行途中,有时需要在永平县歇宿一晚,耗时2 天才到达保山。

曾昭抡在《缅边日记》中详细记述了从大理到保山的旅程。下关到漾濞之间的公路沿洱河、漾濞河修筑,与博南古道路线一致,是滇缅公路上风景最美的一段,但道路曲折险峻,几乎每天都有车子在这段路上失事,有时一天有好几辆车出事故。从大理下关到永平县的公路,路线与博南古道驿路重合,途中都经过合江铺、平坡、漾濞县城、杨梅岭(旧称横岭、秀岭)、太平铺、胜备桥、杉松哨。从永平县到保山的公路,由于要避开险峻的博南山和湍急的霁虹桥江段,工程人员在霁虹桥上游的云龙县澜沧江上修建了功果桥,公路绕行云龙县。

滇缅公路开通后,南方丝绸之路古驿道并没有被取代,而是继续作为马帮、脚夫、徒步行旅者的交通道路。公路上除了通行汽车,也被马帮当作马道,驮马与汽车同行的场景,是滇缅公路上的有趣景观。在当时的年代,汽车是新奇的事物,不但百姓对其深感陌生,连马匹也有无从适应之感。曾昭抡在滇缅公路上旅行时,常看到这样的情景:马匹十分惧怕汽车,遇到汽车时,常常紧张得忘记避让,而是用尽全力与汽车赛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才抄小路跑到山上或者离公路很远的地方,任凭赶马人如何吆喝或者拉扯缰绳都不起作用。

曾昭抡还注意到,昆明附近的马匹,由于接触汽车早一些,频率也高一些,并不惧怕汽车,遇到行驶的汽车还会主动避让;越往西行,马匹越惧怕汽车;下关以西的马匹,对汽车怕得要命。牲畜尚且如此,对于在南方丝绸之路上走惯了的土著而言,汽车运输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和震撼无疑更大。

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期,日本占领了缅甸,封锁了滇缅公路上的汽车运输,为防止日军沿着滇缅公路侵入云南,国民政府下令毁坏滇缅公路全线的桥梁、涵洞和路面,这条西南边疆的交通动脉无奈中断。此时,公路沿线沉寂数年的马帮,重新汇聚在一起,踏上路途,代替汽车运输的功能,为前线和后方运送物资,以血汗和艰辛连接起抗战的生命线。

从天堑到通途

时光滚滚向前,同样的道路,在不同的时代,采用不同的行旅方式,行者的感受和认知会大相径庭。

杨慎谪戍永昌卫,走完大理下关到保山戍所之间的博南古道,用时5 个日程;100 多年后,徐霞客经博南古道行游滇西,在沿途的漾濞石门关、永平宝台山流连数日,途中耗时共10 天;乾隆朝清缅战争期间,王昶因军务赶往云南永昌,役夫马匹充足,走完博南路耗时6 天;清朝末年的1910 年,英国新闻记者丁乐梅从上海出发,穿过中国西南进入缅甸,大理市到保山市之间的旅程耗时8 天;1931 年,美国人埃德加·斯诺在云南进行“马帮旅行”,从大理市到保山市,用时8 天;1935 年春天,英国医疗传教士内维尔·布拉德利从云南昆明到缅甸八莫作了一次旅行,从大理市到保山市,同样耗时8 天。

杨慎之前,关于博南古道具体旅程的记述难以寻见,但路程固定,区别不会过大。直到20 世纪30 年代滇缅公路开通之前,两千余年的时光里,往来于博南古道上的行旅,只能依靠马帮和步行,途中耗费的时间几乎没有变化,清代和民国时期,“八站路”是博南古道的标准耗时。

滇缅公路开通后,博南古道结束了不通汽车的历史,大理和保山两地间的通行状况发生了巨大变化,乘坐汽车,行程仅需一天。令人惊奇的是,滇缅公路大理至保山段,大体延续了博南道的路线,有的路段甚至就经博南古道拓宽加固而成,之后修筑的320 国道、大保(大理至保山)高速公路、大保铁路,其走向也大致与博南古道一致。

完成了博南古道的行走后,我特意从保山站乘坐动车返回大理站,以这种方式感知两地间交通方式、通行效率的变迁,途中用时一个半小时——两地间耗时最短的车次,时间为1 小时10 分钟。坐在飞速行驶的火车里,车子在山岭和河谷间穿梭,一会儿穿过隧道,一会儿越过跨江大桥,车厢里的光线时明时暗,让人心生恍惚之感。我不禁想起旧时在博南古道上赶路的戍卒、商贾、文士、旅行者、赶马人、赶考的学子,恍惚中,我幻化出无数个分身,与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起奔走。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从“渡澜沧,为他人”的博南古道,到凝聚了无数人心血和生命的“血路”滇缅公路,横贯中国南部的320 国道、大保高速公路,再到横越天堑的大保铁路……这是一种覆盖,是一种重合,也是一种加持。时光深处的博南古道,一直在不断更新自己,郁勃而坚韧。

度博南,越兰津

公元前2 世纪,为寻求共御匈奴的外援,汉使张骞从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穿越西域,出使中亚地区的大夏(今阿富汗)。回国后,他向汉武帝讲述自己出使途中的见闻。在大夏时,张骞见到产自四川的邛竹杖和蜀布,在遥远的异域见到中华风物,让他吃惊不已。张骞向当地人打听邛竹杖和蜀布的来历,他们告诉他:“这是我国的商人从身毒(今印度)买来的,身毒在大夏东南数千里外。”

当时,汉朝与匈奴的战事胶着而激烈,从中原到西域交通阻绝,从北方出使西域各国的行程十分危险,沿途会被羌人和匈奴袭扰。张骞根据在大夏的见闻推测:大夏在汉的西南边,离汉地二万里,身毒在大夏西南数千里,那里有蜀地的物品,说明身毒与蜀地相隔不远,且有道路相通。张骞向汉武帝汇报,大夏仰慕中国,希望能与中国交往,但担心匈奴的阻隔,建议开通从四川经身毒前往大夏的道路,联合大夏共御匈奴,“蜀身毒道便近,有利无害”。这是南方丝绸之路(时称蜀身毒道,又有“川滇印缅古道”之称)第一次见于历史记载,但这条古道存在的时间,早于张骞出使西域的公元前2 世纪。

张骞出使西域收获丰硕,不仅打通了汉朝对外交通的北方丝绸之路,还发现了从蜀地通往印度的南方丝绸之路。秦汉时期,四川是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繁华富饶,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盐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蜀地的地理交通状况也十分优越,“南御滇僰,西近筇笮,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公元前四世纪,四川成都地区的商人,用马匹驮运着丝绸,越过川西平原来到雅安,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南行,经过邛都(今四川西昌),渡过金沙江进入云南楚雄,然后西行到达洱海地区,继续沿博南古道西行,出境缅甸,去往印度售卖。

秦汉时期,西南边疆地区繁衍生息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统称为“西南夷”,要打通蜀地与印度之间的交通,就得将这一区域纳入中央王朝的版图。秦、西汉、东汉采取“通道”“置吏”并举的措施,前后历时300 余年,才实现了收服南疆、打通南方丝绸之路的事业。

秦一统华夏后,曾派遣常頞在四川、云南之间古老商道的基础上修筑道路,因路宽五尺,史称“五尺道”。因其经过石门(今云南盐津豆沙关),唐代樊绰《蛮书》称之为“石门道”。这条道路北起四川宜宾,南至云南曲靖和滇池地区,是四川与云南间的第一条官道。

为进一步打通到印度的道路,公元前122 年,汉武帝派遣张骞、王然于穿越西南夷地区出使印度。西南地区的部族对远在北方的汉王朝并不了解,使者经过滇国和夜郎地区时,部族首领滇王和夜郎侯均发出了“汉与我孰大?”的疑问。使者离开滇池区域,到达洱海附近时,被当地部族阻隔,未能到达目的地印度,“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当时的“昆明”位于洱海区域,并非如今滇池畔的昆明城。

虽然这次出访无功而返,但并没有打消汉武帝征伐西南夷和打通蜀身毒道的巨大决心。因西南夷部落群居在水边,熟识水战,为与之抗衡,汉武帝下令在长安城郊开凿了一个人工湖,取名“昆明池”,这个湖模仿洱海的形状,朝廷还建造了高大的战船,以让士兵在昆明池中操练水战。唐代诗人杜甫《秋兴八首》中的“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描述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清代云南文人孙髯翁《大观楼长联》中“汉习楼船”的典故也源于此。在长联中,孙髯翁以“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元跨革囊,宋挥玉斧”四个历史事件概述云南自秦汉以来的主要历史事件,不难想见汉代征伐西南夷在云南历史上的深远影响。

做好充足准备后,公元前109 年,朝廷发蜀地士兵征讨西南夷,汉军势大,滇池地区的滇王率众归降,云南的大部分区域纳入汉朝版图。武帝在滇区域设立益州郡,封其首领为“滇王”,赐予滇王金印。数年后,滇池以西的洱海区域也被收复,汉朝在今保山市设置巂唐县,在今施甸设置不韦县,中原王朝的势力延伸到博南山、澜沧江流域,打通了昆明到保山地区的道路。

公元69 年,世居保山以西的哀牢夷归附汉朝,汉明帝在当地设立永昌郡,永昌郡地域广阔,包括滇西的保山、德宏、临沧等地区。汉王朝在开疆拓土的同时,也注重开拓道路,永昌郡设置后,随即征调大量民夫,开通了博南山中的道路,中国境内的南方丝绸之路干线蜀身毒道全线贯通。自此,从四川成都出发到达云南大理、保山后,继续西行,即可出境缅甸,通往印度。

博南山位于云南省永平县,山势陡峭,森林繁茂,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博南古道是南方丝绸之路上最险阻的一段,它的开通,是南方丝绸之路开拓史上的重要事件。博南道开通以前,滇西的哀牢夷地区“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人以来,未尝交通中国”。

博南古道开通后,成为西南边疆的交通枢纽和要道,邮驿和商旅往来不绝。李厚杰撰写的《博南山铭》,叙述了博南山重要的地理价值和博南道开通后,对中国西南地区交通状况的深远影响:“巍巍博南,屏蔽西藩。远承昆仑,近接磨盘。西通印缅,东达黔川。羊肠剑阁,鸟道巫山。嶙峋千仞,重镇极边。西陲通衢,驿使往来”。博南山高耸险峻,是西藩的屏障,它承接遥远的昆仑山,与怒江西岸的高黎贡山(磨盘山)相通,博南古道开辟后,干道西通缅甸、印度,东达贵州和四川,经由小道可以前往蜀地的剑阁和巫山。

汉朝廷开辟了穿越博南山的道路,在澜沧江上设置了兰津渡口。开路设渡的劳作艰辛而危险,行者苦之,作《博南谣》抒发胸中苦楚:“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博南谣》又称《行人歌》,歌谣字数虽简略,但一咏三叹,言辞悲切,听之令人动容。

山川险阻,瘴气氛沴

南方丝绸之路全线贯穿之后,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交通作用。唐代,西南边疆崛起了地方民族政权南诏,它国力强盛,与唐朝、吐蕃的关系错综复杂。南诏时期,洱海地区成为云南的政治和交通中心,都城大理城是域内道路的交汇点,同时也是博南古道的起始点。南诏重视商贸,与四川、贵州、广西、西藏地区交流密切,还与南亚、东南亚等国开展商品交易。繁荣的商业交往促进了道路发展,在南诏治下,大理、昆明、保山、丽江、景东等地发展为贸易集散地和交通枢纽,南方丝绸之路的道路网络得到进一步拓展。

唐懿宗咸通三年(862 年),南诏国发兵攻打安南城(今越南河内),战争发生时,樊绰在安南经略使蔡袭府中担任幕僚。次年,唐军战败,南诏攻陷交趾,樊绰在战事中受伤,携带经略使官印渡富良江(今越南红河)逃脱,暂留郡州待命,后辗转滕州,奉命回到长安,之后到夔州都督府担任长史。

暂留郡州期间,樊绰将收集到和亲历的南诏情形编撰成册,取名《蛮书》,委托襄州节度使张守忠进献朝廷。《蛮书》资料翔实,是关于南诏的重要史料,书中记载,从南诏都城羊苴咩城到安南府城(今越南河内),可以通过水陆交通往返,“从安南府城至蛮王见坐苴咩城,水陆五十二日程,只记日,无里数”。

从越南河内到云南大理,水陆行程须52 天。路程以天数计算,不计长短里数。从河内乘船沿着红河逆流而上,航行25 天后在贾勇步(又称步头,今云南河口县)舍舟登陆,由南往北依次经过蔓耗、蒙自、建水曲江、通海、江川、晋宁,到达昆明,从昆明折而往西,经安宁、禄丰、舍资、南华、祥云、弥渡等地,到达南诏都城,陆路行程共计27天。到达大理后,经由博南古道西行,可以去往缅甸、印度。唐代,印度称“天竺”,这条道路被称为“安南通天竺道”。这条道路水陆并行,连接南海和印度洋,与海上丝绸之路汇通,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干线。

《蛮书》还记载,唐朝南诏时期时,四川成都到云南大理道路相通,且里程清晰,“自西川成都府至云南蛮王府(今云南大理),州县、馆驿、江岭、关塞并里数二千七百二十里”,沿途计有51 个驿站。

南诏时期,博南古道一直畅通,从大理西通印度的道路,称为“南诏西出腾冲通天竺道”,这条道路是蜀身毒道的延续。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这条路的沿线环境作了记述:“山川险阻,瘴气氛沴,毒蛇毒草,为害滋甚。”

大理国取代南诏政权后,与北方的宋朝划大渡河而治,南诏时形成的南方丝绸之路交通体系得到延续。宋朝与北方的金、蒙古连年征战,国内马匹不足,而云南地区的马品质优异,“大理马,为西南蕃之最”。宋朝频繁遣人到云南买马,由此开拓出数条“大理买马道”。官方在广西邕州横山寨设立马市,遣人到云南采买马匹,集中到邕州后,分程送往宋朝各地。马市带动了沿线贸易和交通的发展,买马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蒙古平定大理后才终止。

北宋熙宁六年(1073 年),宋人杨佐从四川进入云南祥云县买马,在云南驿见到《里堠题》,里面记述了大理国时期云南的疆域和交通,“东至戎州,西至身毒国,东南至交趾,北至大雪山,南至海上,悉著其道里之详”。大理国境内的道路四通八达,从都城大理城出发,东行经滇池区域、石门道可以通达戎州(今四川宜宾);西行经博南古道出境缅甸,可以到达印度;东南行经交趾大理道可以到达越南;北行经丽江、迪庆等地,可以到达滇藏交界处的雪山;南行经巍山、南涧、临沧等地,出境缅甸,可以到达南海。这些道路的路线、里程都十分清晰。

万里通航辙

1253 年,忽必烈率军攻破大理城,延续了500余年的西南地方政权南诏、大理国覆灭,中央政权重新直接统治云南地区。元朝将云南行省的政治中心从大理移到昆明,政治中心的东移,使南方丝绸之路的交通枢纽也随之从洱海区域东移到滇池区域。

元朝在疆域内建立了完备的邮驿体系,称为“站赤”,驿站和驿路遍布全国,“星罗棋布,脉络相通,朝令夕至,声闻通达”。元代,云南设站赤78 处,其中马站74 处,配备马匹2300 余匹,牛30头;水站4 处,配备船24 条。站赤之外,还设置有急递铺,每一铺配5 名铺兵,每十铺设邮长1 名。站与站之间的里程一般为60 里,急递铺之间的间距为10 里至20 里。博南古道上设有站赤6 个,分别是:大理路在城站(大理市中和镇)、河尾关站(大理市下关)、样备站(漾濞县城)、打牛坪站(漾濞县打牛坪村)、永平站(永平县城)、沙木河站(永平县杉阳)。博南古道沿线的许多村镇,名字中带有“铺”字,如合江铺、太平铺、黄连铺……它们与元朝设置的急递铺有深厚渊源。

明清时期,邮驿体系进一步细化,道路沿线除设置驿站外,还设堡、巡检等军事设施,发挥镇戍和保卫驿道通畅的作用。明代,每60 至80 里设一个驿站,偏远的边疆地区,驿站之间的里程有的达百里以上。每一个驿站都配有马头、库子、馆夫等人员,养有马匹,驿站的运营成本由官方承担。明代在前朝急递铺的基础上设置了铺,铺内有铺司兵,承担邮传任务。铺司兵的来源是道路沿线的居民或者明朝初年入征云南的军士,铺司兵世代相承,有邮传任务时承担公务,没有公务时,务农耕作。“铺兵环铺居住耕种,子孙世役”。

飞跨澜沧江的铁索桥霁虹桥修建于明代,这是博南古道建设史上的重要事件。澜沧江河谷幽深,两岸壁立,架设桥梁之前,人们渡澜沧江依靠竹筏,湍急的江水吞噬过无数生命。澜沧江最初设渡口,东汉永平初年架藤篾桥;1295 年改架木桥,得名“霁虹桥”;明朝成化十一年(1475 年),澜沧江畔江顶寺僧人了然带头募捐,筹集修筑铁索桥的资金,组织人力在渡口处浇筑桥基,先架设铁索,再铺上木板作为桥面,建成横跨江面的铁索桥,名称沿用“霁虹桥”。杨慎戍滇渡过澜沧江时,对澜沧江和铁索桥作了记述,“江流介二山之趾,两岸壁峙,截若墉垣,因为桥基。桥缆铁梯木,悬跨千尺。”

清代的邮驿体系延续自明代,《大清会典》记述,清代云南设驿近90 处,其中驿站19 个,堡20个,军站50 余个。除此之外,还设置了大量的铺、汛塘等设施,形成了以驿道为干线,驿堡、铺舍、哨所、汛塘相通的交通体系。

明清时期,博南古道上的驿站和里程如下:大理府(大理古城)沿洱海南行30 里,至龙尾关;南行5 里,过天生桥;沿苍山西麓北行70 里,到漾濞驿(漾濞县城);西南行80 里到打牛坪驿;经黄连堡西南行120 里,到永平县;西行60 里,至博南山顶丁当关,行20 里下山,至沙木河驿(永平杉阳);西南行20 里,渡过澜沧江上的霁虹桥,西行100 里后到达永昌府。

元明清三朝,南方丝绸之路的格局稳定延续,并纳入全国的交通网络。杨慎戍滇期间,曾作诗形容西南边疆地区的交通状况:“圣代扫氛埃,万里通航辙”。

工业文明的曙光

鸦片战争以后,英国、法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云南开埠通商,蒙自、思茅、腾冲先后开设海关,南方丝绸之路进一步融入世界贸易和交通体系,开启了近代化进程。

1910 年1 月,由法国人主持修建的滇越铁路开通,这条铁路北起云南昆明,南到越南海防,全长854 公里,路线基本沿袭唐南诏时期的“安南通天竺道”东线“安南通拓东(今昆明)道”。铁路开通后,由昆明乘坐火车到越南海防后,可以搭乘轮船,直通国内国际的沿海城市。滇越铁路通江达海,对南方丝绸之路体系和中国西南边疆的交通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

1938 年,联结云南昆明和缅甸腊戍的滇缅公路开通,公路全长一千多公里,路线的走向基本与南方丝绸之路驿道重合,这条通往滇西的道路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喇叭声与马帮的驮铃、赶马人的吆喝、马匹的蹄声、嘶鸣交织,工业文明的曙光已经开始照耀这条古老的道路。

丝绸之路:从交通道路到文化象征

交通是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始终处于动态发展的过程中。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南方丝绸之路的路线、通行情况、驿站堡铺等设施、管理模式多次变迁,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路段名称也不尽相同,但其主干和脉络始终清晰。

南方丝绸之路古已有之,但“丝绸之路”的名称,却是近代的产物。1887 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中,将公元前2 世纪形成的从中国中原地区洛阳、长安连接中亚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的交通路线,命名为“丝绸之路”。“丝绸之路”的命名方式,引发学术界和社会公众的普遍认可和关注。

蚕桑与丝织品是中华文化的源头和象征之一,在汉语文学作品中,描述蚕桑和丝绸的诗句不胜枚举,如《诗经·七月》里的“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诗经·氓》里的“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白居易《红线毯》里的“择蚕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自有中西商贸交流以来,丝绸一直是中国销往域外的重要商品,也承载着外国人对中国的文化想象和认知,在特定的语境里,丝绸甚至可以作为“中国”的代称。

通过北方丝绸之路输往中亚、西亚和欧洲地区的丝绸,在西方深受欢迎;通过南方丝绸之路输往南亚的丝绸,也在异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公元前四世纪,古印度哲学家考底利耶在其著作《政事论》中记述:商人将支那出产的成捆的丝,贩卖到印度。成捆的丝,梵文写为:Cinapatta。这个词语由Cina(即支那)与patta(意为带、条)组成,意为“中国成捆的丝”。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印度人已经将丝绸与中国深刻关联在一起,由此不难想见丝绸在古代中印经济文化交往中的重要地位。

李希霍芬笔下的丝绸之路,既是商道,也是政治、经济、文化和民族的交流通道。“丝绸之路”有多重含义,它既是具体的通道和网络状的交通体系,也是古代中国与外界连接道路的统称,具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意蕴。如今,被称为“丝绸之路”的交通路线有三条,除了李希霍芬描述的北方丝绸之路外,还有以航海为主要运输方式的“海上丝绸之路”,以及中国西南地区连接四川和云南,通往缅甸、印度等地的“南方丝绸之路”。

四川平原土地肥沃,民阜物丰,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是中国西南的经济文化中心。蜀地农耕文明源远流长,当地人自古就有养蚕织丝的传统,蜀锦丝绸制作精美,名动海内外,西汉扬雄《蜀都赋》称颂蜀锦“黄润细布,一筒数金”。富人们对蜀锦趋之若鹜,早在公元前三四世纪,蜀地特产蜀布、邛竹杖就曾已经通过商贾。经云南转运到印度和阿富汗地区,当时商旅通行的道路,就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雏形。

筇竹杖是筇竹制成的手杖,产自四川西昌地区,“高节实中,状若人,剖为杖,出南广邛都县”。蜀布是麻织品或丝织品,古时丝绸也称“细布”,《后汉书》记载:“细布,或言水羊毳,野蚕茧所作也”。四川到印度远隔数千里,途中要穿越许多高山峡谷和瘴疠区域,行旅艰辛,危险重重,马帮运力又极其有限,商贾携带的货物,必须有令其满意的利润,他们才会甘心涉险,由此推测,张骞在大夏见到的蜀布,很有可能是丝织品。杜甫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中,曾同时写到筇竹杖和蜀锦,“老思筇竹杖,冬要锦衾眠”,可见在蜀地,丝织品与筇竹杖是并列的珍品。

两千多年前,蜀地的商人将蜀布、邛竹杖运往中亚地区所走的道路,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商道,它蜿蜒于崇山峻岭和江河溪谷间,简陋而艰险。随着生产力发展和大一统国家的形成,南方丝绸之路不断被开拓和完善,形成了通达的交通网络。成都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从这里出发后,依据走向不同,南方丝绸之路分为东、南、西三条路线。东线是经贵州、广西、广东至南海的“牂牁道”,陆行抵达南海后,这条路线与海上丝绸之路联结。

中线从四川南下,到达云南滇池地区后,继续南下,经玉溪、红河等地,进入越南和中南半岛,历史文献称中线为“步头道”或“进桑糜冷道”,“步头”位于中越边境国内一侧的河口县,“进桑”在云南河口附近,“糜冷”是红河干流的旧称。中线是一条水陆并进的交通线路,从四川成都陆行到达河口后,可以乘船顺红河而下,直抵南海。与东线一样,中线也与海上丝绸之路连通。

西线与中线的部分路段重合,以云南滇池区域为分岔点,西线西行经楚雄、大理、保山地区,出境缅甸后,可以通往印度,并进通达中亚、西亚和欧洲地中海地区,与北方丝绸之路汇通。史书称西线为“蜀身毒道”“安南通天竺道”西线或“蜀滇印缅道”,“身毒”“天竺”都是印度的旧称。

西线开辟时间较早,自古商旅往来不绝,它贯穿中国西南边疆,连通南亚、中西亚和欧洲,是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民族走廊。中国历代行政机构都十分重视这条道路,组织过大规模的拓路和修整,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秦代,联结四川和云南的“五尺道”开通;汉代,在滇西的博南山中修筑了道路,在澜沧江上设置了“兰津渡”。自元代开始,沿途设置了功能齐全的邮驿体系。道路是国家统治力的象征——道路抵达哪里,国家意志和行政职能就延伸到哪里。西线是南方丝绸之路的主干线,通常意义上所称的南方丝绸之路,即指经四川、云南通往缅甸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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