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

湖北武汉人。儿童文学作家，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武汉市全民阅读促进会会长。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一百个孩子的中国梦》《十四岁的森林》《鬼娃子》《牧歌》《虎伢子》，长诗《中国有了一条船》以及小说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等。曾四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三次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部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我的长江我的家：绿色生态文学系列”（全5册）董宏猷 著/新世纪出版社/2022.6/130.00元

神农架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美丽的梦。梦中的神农架山高路险，人迹罕至，到处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碗口粗的古藤缠绕其间。那些大树几个人手牵手也抱不过来，而铺满腐殖层的林地如同覆盖着厚厚的海绵一般。和森林外相比，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珍奇植物的世界，是金丝猴、小熊猫、金钱豹、金裳凤蝶的世界，是“野人”和“山鬼”的世界，也是神话与传说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尾鱼，或者说，是同样去掉了尾巴但不再浑身长满长长的毛的“野人”。

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梦中。

第一次进入神农架是在20 年前。那时，让神农架闻名于世的是刚被发现的中国特有的金丝猴物种和扑朔迷离的“野人”之谜。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包括充满好奇心的我，是被“野人”之谜吸引而去的，而构成神农架主体的、最有价值的原始森林却被人们忽略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刚到神农架林区时的感觉。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终于到达了林区政府所在地松柏镇，住进了当时条件最好的神农宾馆。那是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8 月，可是一进神农架，顿时感到一阵阵的清凉，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空调屋，天地之暑气顿消，浑身之汗气顿消，每一个毛孔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好像被清凉的泉水洗涤过一般，说不出的清爽。

到了晚上，山风吹来，竟然如同清秋，一阵阵凉意袭来。放眼远眺，黑黝黝的群山延绵起伏，环抱着灯火点点的松柏镇。夜空如黑天鹅绒一般，因视线毫无遮拦，显得格外寥廓，无边无际，使人真正感到什么叫作“穹庐”和“苍穹”。望着如此壮阔的星空，我突然感到这苍穹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球，而我只是被包裹在水晶球中间的一只小小的虫子而已。

后来我们坐汽车沿着公路参观神农架，云蒸霞蔚的风景垭、神秘奇特的燕子洞、高耸入云的铁坚杉，尤其是令人无限遐想的有关“野人”的传说，都使人感到新鲜兴奋、心旷神怡。渐渐地，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发现在公路两边的大山上要么是新生林，要么是次生林，更令人吃惊的是有的山岭看上去似乎是没有森林的荒山秃岭。我开始心生疑惑：这是神农架吗？这是到处覆盖着原始森林的神农架吗？那些介绍神农架的书中所说的原始森林呢？

那次一同进入神农架的是一批作家，是来参观神农架，准备写文章介绍神农架的。可是，如果我连原始森林都没有见着，连公路边为什么尽是新生林都弄不明白，我还能随随便便地下笔吗？

我必须要去了解。

林区的朋友们默默无言，他们带我到红花朵林场的公路边，去看著名的“七棵树”。

那是七棵高大挺拔的秦岭冷杉，像一排高大威武的士兵，巍然挺立在公路旁。它们是那样高大，那样秀丽挺拔，与周围的新生树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鹤立鸡群，而且是七只鹤立于茫茫一片、成千上万的鸡群之中。林区的朋友告诉我，这里原来是原始森林，生长着无数如此秀丽挺拔的秦岭冷杉。秦岭冷杉是我国的珍稀树种，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但是当年它们全被砍伐了。这七棵秦岭冷杉是大规模砍伐后的幸存者。

我抚摸着苍劲的七棵树，想象着原来那原始森林的古老与壮丽，想象着我的周围全是与七棵树一样的参天大树。我不知道这七棵树是怎么幸存下来的，是谁手下留情，放了它们一马。我想这不会是偶然的疏忽，这一定是故意的疏忽。我想一定是有人不忍心看见如此好的森林大规模被毁，因此故意留下了这七棵树，作为活生生的历史的见证，让后来人看看这里曾经有过多么美丽的森林。

一定是这样的。

在历史的迷雾中，在历史的盲目与愚昧中，一定还有清醒的眼睛与灵魂。

砍伐了几十年。

只留下了七棵树。

幸亏留下了七棵树。

林区的朋友坦率地告诉我，现在在公路沿线再也看不到原始森林了，甚至连这样的七棵树也看不到了。而在过去，在神农架还没有被开发的时候，公路的两边都是莽莽苍苍的森林。20 世纪60 年代初期开发神农架的时候，大家看中的就是神农架的森林资源，国家建设需要木材，在开发者的眼中，神农架的价值就是一个蓄积木材的大宝库，因此要赶快修建公路，将神农架的木材资源开发出来。

于是，公路修到哪里，砍伐森林的油锯就响到哪里。林业工人为国家伐木的积极性越高，神农架为国家贡献的木材越多，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就消失得越快。到了现在，除了在那些险峻陡峭的高山深谷中还保留着一些原始森林外，其余的都被砍光了。而就在此刻，林区仍然在伐木，因为林区还有森工企业，还有伐木的任务。林区的朋友们苦笑着说，现在呀，被砍光了的地方已经被保护起来了，那些真正需要保护的地方却正在被砍伐。

一部人类的发展史常常是后人为前人扼腕叹息的历史。我常常傻傻地想，假如当时开发神农架的时候，首先就将它作为世界上独特的自然保护区保护起来，而不是作为一个“木材宝库”，那将是怎样的情景呢？幸好历史在打了一个盹后猛地一下醒过来了。到了20世纪80 年代，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入神农架参观的前一年，神农架终于成立了省级和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准确地说，是“国家级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自然保护区”，其面积超过700 平方千米，在自然保护区的范围内禁止伐猎，重点保护。这样一个自然保护区的面积大约是神农架林区总面积的四分之一，神农架的野生动物有了一个“安全岛”。要是野生动物能够懂得“交通规则”，懂得利用“安全岛”来保护自己就好了。树木不会长脚，它们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保护区内，可以保护自己不被随意砍伐。可是，那些野生动物就不同了。它们长着腿，可以到处跑；长着翅膀，可以到处飞。万一它们跑出了保护区，那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就不受保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