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橡树

2023-11-19祝南茗金沙

南风 2023年6期
关键词:虞山

文/ 祝南茗 图/金沙

暗恋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就是卑微到尘土里,永远保留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弥,你快看我男神的作品!”

室友饼饼拖着孙弥到一张巨幅油画前立定。她俩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才挤进来,本以为会是一幅惊艳的作品,结果太让孙弥失望了。

孙弥挤出了人群,到另外一处安静的展厅,正打算喘口气,突然发现眼前挂了一幅奇丑无比的画。混乱的色彩,画中人悲伤的眼神,一下子就抓住了孙弥的心。

这张画,像是与她久别重逢般,让她莫名其妙的亲近。

她想起自己刚进学校的大门时,背着的那个蛇皮袋,在周围学生的行李箱衬托下,显得格外寒酸。与这个城市的格格不入感,是她最自卑的地方。

她走进这幅画,眯着眼睛看旁边的作者简介。画家好像姓苏。

“经理,现在就剩苏先生的画没有被预定……”

孙弥清楚地听到经理的叹息——“要不是周院长的面子,这种画怎么能进我们画廊,简直就是拉低我们的档次。”

孙弥胆怯地退了一步,试图与这张画拉远距离。生怕周围的人发现她喜欢这张画,而认为她是一个怪人。

回学校的路上,饼饼一直在讲她男神最近又拿了国际奖项,虽然孙弥嘴上应和着,但是心里却想着,其实苏先生的画也应该拿奖的,这么好的画应该被更多人喜欢。

姓苏的人似乎都有着不被人发现的优秀。虞山最凶的苏屠夫,他的儿子寡言少语,经常被父亲埋怨不能继承祖业,但他却是第一个考出大山的人。发榜那天,高校老师连夜从首都赶来,村里的鞭炮响了一整天。但是自他上大学之后,他就销声匿迹,再没回过虞山。他也姓苏,叫苏可修。

那个创造了传奇的理科状元,孙弥把他的证件照从废弃的光荣榜上裁下来,贴在桌子上激励自己。

为了更靠近她心中的少年,她毅然来到了他在的这座城市,选了和他一样的专业。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遇到那个代表奇迹的少年。

课程枯燥而又乏味,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聊天,不知何事,大家开始说有关理想对象的标准。孙弥自知插不上话,只能安静地看书。旁边的饼饼贼笑着凑近孙弥,然后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小弥,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呀?”

看到饼饼善意的笑容,孙弥沉吟片刻,脑中浮现那张证件照:“理平头,不爱说话,理智而又克制。”

寻寻觅觅这么久,孙弥再次遇见了苏可修。不是想象中木棉与橡树般,势均力敌的相遇。刚刚开始,孙弥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傻子。

彼时他正在体育馆,哄骗一个小男孩将手里的大风车卖给他。小男孩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眼看苏可修把价格抬到了三位数,男孩才止住了眼泪,把目光投向了苏可修的手机。

“哥哥,你拿手机和我换!”这小孩看着憨,倒也不傻,知道大哥哥有求于他。

孙弥看到半蹲着的男人口袋里露出来的手机后盖,寻思这桩买卖怕是成不了,谁会拿最新款的手机换一个破风车。

穿着淡黄衬衫的苏可修侧了一下脸,露出了蓬松头发下的高挺鼻梁,他冷漠的声音击碎了孙弥对帅哥的好印象。

“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苏可修毫不犹豫把手机塞到了男孩的手上,面无表情地拿走了大风车,动作快得像是稳赚不赔。

他站起来转身的一刹那,孙弥手里的羽毛球拍掉在了地上。她从未想象到,苏可修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前简单的头发被养长,烫了锡纸烫,中间还有若隐若现的红色挑染。虽然眉目还是一样的忧郁,但是整个人显得金贵而又骚气。如若不是他的面容早已被孙弥铭记于心,这就算是亲妈来了,也认不出现在的苏可修。

更出乎意料的是,苏可修的眼神在触及孙弥的一瞬间,从死寂到鲜活,像是点燃了熊熊的火焰一般。他冲到了孙弥身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你简直就是我的灵感女神,请问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吗?”

孙弥低头看着苏可修白皙的指节,紧了紧眉头,想掏出手机叫一下救护车。看这样子可能是精神失常了。

厚如新华字典的眼镜,被眼镜压低的鼻梁,熬夜做题长出的痘痘。孙弥也不是没有被人夸过,但大部分都是乖巧、学霸之类的字眼,她跟女神二字是山峰与海沟的距离。

孙弥怯生生地看他:“你是画家?”

“我当然是画家,不用怀疑,我是美院周院长的关门弟子。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作画,不会耽误你日常学习。而且我会给你高出市价的报酬。”苏可修点头,话语极具煽动性,白皙的脸庞看得孙弥眼睛发花。

见孙弥默不作声,苏可修湿漉漉的眼睛直盯着她,孙弥简直不能拒绝。

“好,你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我联系你。”孙弥咬咬牙还是答应了,不仅是为了靠近苏可修,更是因为,她想知道原本学商的苏可修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画室碰面时,第一次带妆出门的孙弥有点紧张,饼饼在微信里一直在鼓励她。

[饼饼]:我可是上过化妆课的,相信我,你真的超级美!保证他看到你之后,能画出《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一样优秀的画作!

她走进画室,走过几个研究生的画架,那几个学长都朝她吹口哨,她才有了点信心,走到苏可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以为会换来惊艳的目光,但他的表情仿佛崩坏般失去控制。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但是现在这头发看上去像是要爆炸了。

苏可修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弥,试图上手将孙弥的口红抹掉,但这是饼饼拍着胸脯保证绝不掉色的唇釉。

他捂着自己的头,痛苦咆哮:“你为什么要化妆!”

“我这样打扮不好看吗?”

苏可修摇了摇头,孙弥看到他蓬松头发中若隐若现的耳钉:“很好看,但我要的不是美。这篇作品的主题是真实的不完美。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然后他径直进了画室中的小房间,背影肩胛骨伶仃,衬得头看上去更大,莫名有些喜感。

旁边的学长笑了,但是孙弥笑不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不通为什么苏可修更喜欢那个丑丑的自己。

“学妹,你是苏怪人找的模特里长得最好看的,他以前那些模特在,真的是千奇百怪……”

“还以为他这次开窍了,结果还是躲起来了!”

孙弥指着那扇关闭的门,问道:“他一直都这样?”

那学长被学妹问话,可高兴了,拿着手里的铅笔就开始转,洋洋得意:“可不是,他总画丑画,想走表现主义,可是现在谁懂这些,人们只关心画得好不好看、画家的名气大不大。就他那清高样,毕业没几年就会饿死。”

画室里旁边摆满了画作,每个研究生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自留地。孙弥一进门就看到了苏可修的画,他的画虽然丑,但也确实醒目。

他们曾有过短暂的同窗回忆,上小学的头几年,虞山的师资不是很充裕,于是一到六年级的孩子们就被安排在一个教室上课。教室的前半部分是高年级,教室的后半部分是低年级。只有一个老师教这么多学生,于是在高年级上课的时候,低年级就在自习。

周围都是闹哄哄,虽然老师总说只有学习能改变生活,但几乎没有人把这话当真。连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都只能回山里当老师。家长们配合政府的教育普及工作,但只是把学校当做托儿所,上完这几年学,就该辍学帮家里做事情。屠夫的儿子继续当屠夫,樵夫的儿子继续当樵夫,周而复始,传承不息。

当孙弥和室友讲述虞山的故事时,没有人相信,其实她自己也不想相信,但这的确是残酷的事实。

只有苏可修是例外。幼小的孙弥发现,这个安静的哥哥是把书当做宝贝的人。和那些拿课本折纸飞机的人不同,他会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县城,给课本买包书皮。

回到寝室,孙弥翻出了抽屉里的一个帆布包,里面是几件母亲缝制的衣服,和一副断了脚的破旧眼镜。

饼饼赶紧伸手阻止孙弥:“好不容易劝你别穿这种老土的衣服,怎么又摸上了!”

孙弥知道她是善意,一直以来都帮助她融入校园生活。但是这些并不是耻辱,而是最珍贵的回忆。

她和苏可修都是从虞山出来的大学生。她对真实的不完美的理解就是,虞山还有这么多孩子,因为各种原因和偏见,没有办法继续读书。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唤醒了苏可修对虞山的记忆。

“真实的不美好,苏可修想画的是从前的我。”

周六那天,在学长们异样的注目下,苏可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孙弥,你就坐在这里,我现在有灵感,先让我画个草稿。”把孙弥安顿好,苏可修就斗志满满地拿起了铅笔,在棉麻画布上打稿。

她可以看到苏可修凛冽的下颌角。他的确变了。烫发、染发、穿名牌球鞋,变得时髦。出手十分阔绰,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用着爸爸留下的诺基亚,他现在可以拿万元的手机换取一个破风车。

苏可修画了一个多小时的草稿,他没动,孙弥自然也不敢动,身体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醉心于画画的苏可修错过了好几个电话,但是当一个特别的铃声响起时,他果断丢下了笔,接通了那个电话。

这是孙弥第一次看到苏可修的酒窝,就连他被全村欢呼着送到车站时,他也没有笑。

“好的,我明白了。我也很想你。”

扑通一声,苏可修看到那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女孩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他挂断了电话,脸上笑意一扫而空,扶起孙弥:“辛苦你了,你先休息一下。”

孙弥锤了锤自己发酸的大腿,突然发现更酸的是自己的心。

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学长,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是你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提到周锦,苏可修难得露出了笑容,“她是我的未婚妻。”

苏可修和所有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一样,只要提起自己的心上人,就可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穷小子遇见富家千金,可是就算是这么俗的故事,在苏可修的唇间辗转过,都可以让孙弥酸得仿佛吃了一公斤的柠檬。她很愿意祝苏可修幸福,但是明知道他故事中的人不可能是她,就嫉妒得不可理喻。

他可以为周锦创业,受尽甜蜜的折磨,偷偷为她买六块钱一朵的玫瑰。她也曾经冒充工作人员给他的父亲写信,打消了苏屠夫让他辍学的念头。

暗恋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就是卑微到尘土里,永远保留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完稿时,正好踩在学期的尾巴上,万物处于萧瑟的临界点,气温是这一切的领军者,带头低到了结冰点。研究生的画室没有空调,昨天放在窗口的水,第二天表面结了些冰。

孙弥穿的那身衣服有些薄,冻得鼻尖通红,因为苏可修要求不能任意改变装束,所以她连保暖内衣都不敢加。

苏可修倒是画得热火朝天,他撸起了袖子,外套早就脱了。艺术家都是疯狂的,气温零度还敢穿这么少的,除了为爱执着的傻子,剩下就是为爱执着的疯子。

“画好了,孙弥休息吧!”苏可修把画笔丢入油桶中,站起身来端详自己的画。

孙弥哆嗦着披上羽绒服,然后拔下自备的暖手宝的插头,把手插进了暖包里面,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才回暖。

她偷偷站在苏可修身后,欣赏他画中的自己。抽象,看不出原貌,但是足够震撼人心。愤怒、悲伤、狂喜,这几种情绪碰撞在其中,汇聚成了他的作品。

作画时,苏可修曾经好几次感叹,孙弥长得实在太像他老家的女孩,尽管再多感叹,他还是没认出她。

“你这次会拿奖的,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作品。”孙弥手心捂出了汗。苏可修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孙弥听到脑中的轰鸣声,感觉心脏都要暂停跳动。

“谢谢你,我的灵感女神。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画出这幅作品。”

孙弥推开了苏可修,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她提议道:“我帮你和这张画拍一张合影吧。”

苏可修点了点头,站在了画作旁边,僵硬地竖起了两根手指。

“笑一笑,想想你的未婚妻。”

这句话之后,苏可修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学画便是继承周锦父亲的衣钵,为了周爸爸能点头让他迎娶周锦。现在画出了有望冲击金奖的作品,自然是离抱得美人归不远。

笑得可真甜。孙弥趁着低头的一瞬间,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晚上她把写好的推文发给营销号运营者,这是她学习网络上那些推广文章写的。关于苏可修和他的作品,配上了今天拍的照片。不太好写,但为了够让更多人知道苏可修,她就拿出了对付高考的劲头,写完了这篇文。对方报出了一个巨额数字。她犹豫了一下,打开银行卡余额时,发现苏可修付给她的工资刚好够支付这笔推广费。

转完账后,孙弥看着余额中缩水的数字,哭笑不得。这算不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营销号发表了这篇学霸追求艺术梦想的推文后,引起了大范围的转发,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这篇文章知道了苏可修。在一次民间拍卖会上,从前那幅被画廊退回的画,受到收藏家的疯狂竞拍,成了鉴赏者笔下的艺术品。他的才华不再蒙尘,他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成为了备受追捧的画坛新秀。

孙弥考完了期末考,开始收拾包裹,第二天就要回家,春运的动车票不是很好买,她抢了两天才抢到。

在叠衣服的时候,苏可修打电话来邀请她明天一起吃个午饭,庆祝他在艺术领域赚得第一桶金。她看着桌上的日程表,正好和她回家那班车的时间撞上了,但苏可修提到周锦也会来,她就应下了。她很想知道,周锦到底是有多迷人,让苏可修甘愿为她放弃最爱的专业。

去酒店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似乎是有个老人家过马路太慢,红绿灯已经变换颜色,后面几辆车都耐心地等待,但这个女人却频频按喇叭,闹得周围的行人苦不堪言

“老太婆走快点!”她拉下车窗,对那个老人嚷嚷道。

老人家终于到了马路另一边,女人在几秒钟的空当冲过十字路口。孙弥在心里偷偷地想,这车速应该得扣分。

走进包间时,孙弥看到那个女车主就坐在苏可修的身边撒娇,语气娇柔,完全看不出刚刚吼老人的气势。

苏可修笑着对孙弥说:“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周锦。”

周锦不情愿地起身,然后视线从孙弥的头扫射到鞋尖,翻了一个微小的白眼,伸出了保养得当的纤纤玉手,两人手指刚一相触,她便松开了手。

她转身对苏可修卖萌:“可修,人家想吃菠萝饭!”

孙弥看着表里不一的周锦,心里泛恶心。自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白菜,居然就被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给拔了。

为了这种女人浪费一张车票是不值当的,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按下虚拟来电的图标,假装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满怀歉意地对苏可修说:“学长,对不起,学校临时有点事情,我先回去了。”

见她要走,周锦莫名其妙变得热情,执意要送她到酒店门口。

出了包间,没走多远,就听到周锦高傲的声音。

“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接近可修,但是你这个土包子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心,他爱的是我。听说你是他的灵感女神,这不能代表什么,他把所有的女模特都叫做灵感女神。”周锦边看着自己新做的钻石美甲,边睥睨着孙弥,“一看到你这种村妞,我就烦。”

孙弥叹了口气,走近周锦:“好好对他,他是真的爱你。”

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可修的发型穿搭如此夸张,原来是为了迎合周锦的风格。为了不让周锦发现自己是山里出来的穷学生,苏可修这些年都没有回家。爱情可以让人失去自我,真的是太伟大了。

接到苏可修电话时,孙弥在帮母亲腌白菜,她把粗盐和分好的白菜交叠放在缸中,倒满山泉水之后,压上一块大石头。今年她去上大学,去年腌的白菜还剩下许多,所以才这么晚才开始腌明年吃的白菜。

“妞,有噶叫苏扩油的来电话!”母亲在外屋大叫,她回家后,母亲就对她的手机爱不释手,天天抱着看《情深深雨蒙蒙》。

孙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到母亲身边,接起了电话。还没等她问好,苏可修闷闷的声音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有个认为我的作品是抄袭……”

不可能!苏可修作画的时候,当着全画室的人的面,她也看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抄袭的可能。更何况苏可修一向心气高,绝无低头抄别人的可能。

“你不要紧张,一定要坚守自己的清白。”孙弥急急打断他的话,她握紧手机,手心出了些汗,“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话音刚落,手机就滑落在了地上,电话被挂断了。孙弥颤抖着点开微博,看到苏可修评论区下,充斥着不负责任的谩骂,难听的话跳入孙弥的眼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网友们顺着风向捧得苏可修有多高,现在就将他踩入多深的深渊。

有人说他没有艺德,抄袭前辈的作品。还有人扒出了当年的喜报新闻,发现他多年不归家,恶意羞辱他,说他是个忘记出身的不孝子。

孙弥气得浑身发抖,在相关超话里发送了一条微博。

——我相信他,他绝不会抄袭。

接下去再怎么打苏可修的电话都打不通,孙弥只能在微博上反驳那些难听的回复,维护着苏可修的尊严。

几天后,苏屠夫家的儿子回家了。

那天,有一些媒体追到了村口,被村长拦了下来。村长半睁着眼,不耐烦地摆手:“我们村没有叫苏可修的,更没有画画的,赶紧走,晚了就不好走山路了。”

赶完记者,村长对孙弥说:“妞,爷爷把人赶走了,别怕,他们可能是找错地了。”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颤巍巍地拿着拐杖指着孙弥的后面:“哎呀!苏家狗子,你啥时候回来的!”

孙弥回头,看到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平头,戴着口罩的苏可修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手上提着一个大蛇皮袋。

看样子,像是逃难回来的。孙弥瞬间想到,苏可修这么瘦弱的人,一定没受住评委组的严刑拷打,被迫认下自己抄袭,背上了罪名。委屈一上心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苏可修哪见过这架势,拿着手就往孙弥脸上蹭,想把她的眼泪蹭掉,但是眼泪越掉越多。

“别哭了,已经没事了。只是误会而已,周院长帮我主持公道了。”

岳父主持公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孙弥止住泪眼,打了个哭嗝:“那周锦呢?她有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苏可修叹气,耸了耸肩:“我们分手了。”

最近猪肉涨价了,听说苏屠夫邀请全村吃肉,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提前过年的快乐。

村民们拉着手欢歌载舞,苏可修把一个酱爆肘子递到孙弥面前:“吃呀,别客气,我记得你小时候老馋我家的猪肉,我家开饭的时候,你就趴在墙头流口水。”

孙弥接过了那个肘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最近一直在为苏可修的事情担心,已经好几天没胃口吃饭了。

稍过片刻,孙弥才含着一口肘子肉,呆呆地看着苏可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苏可修听到这话,挑了挑眉,忍俊不禁:“那天我打电话给你,你妈一开口,我就知道是村里人了。”

“原来是这样……”孙弥点头,然后继续啃那个肘子。

其实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是她不着急问。因为在山里,总觉得岁月悠长,身边的人似乎不会离开。

苏可修抬头看着远处的发射塔,感叹道:“现在这儿都有信号站了,我记得我刚上大学那年,填报志愿还是到县城的网吧。”

“你走之后第二年就有了,你应该早点回来的,大家都很想你。”

看到孙弥吃完肘子之后,手上油光光的,他大方地伸出一只手臂:“擦我衣服上吧。”

孙弥连连摇头:“不行,你这衣服很贵,我这一手下去,衣服会报废的。”

苏可修帮孙弥擦了手:“客气什么,擦哪里不是擦,衣服哪有什么贵贱之分,人也是一样,大家都是平等的。”

听到他这意有所指的话,她愣神:“你听到了?”

如果不是那天发现周锦落下了手机,他就不会追出包间,也不会听到曾经的女神,走下神坛后,是多么不尊重人。每年为了陪在她身边而放弃了回家的机会,没想到她其实如此看不起来自农村的人。无论她曾经在他心中多么重要,无论他为她付出了多少,在听到周锦高傲的话语的那一瞬间,全部清空,归于零点。

他果断分了手,无论周锦多么挽留,甚至收买了一位金奖的评委,污蔑他抄袭,以此来威胁他复合,但是他还是绝然离开了周锦。

周院长在评委会谈时,当众指出了评委受贿。他从前一直以为周院长不待见他,但是他却为他出声,还了苏可修一个清白。

所以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复杂,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善恶之分。温柔对待流浪猫的女孩会对陌生人恶语相向,冷面冷语的古板院长却愿意主持公道。

“这都不重要了,我该好好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寒假。”苏可修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我们明天去虞山小学看看吧!”

摆在陈老师面前的是三十份作业,孩子们不按时交作业,放假之后才把作业交上来,害得他这个唯一的老师,只能寒假来办公室加班改作业。

改到一半,突然听到了学校里有动静,他抄起扫把,打算把那只总来捣乱的野猫赶跑。

那只猫经常把学校的瓦片掀了玩,好几次下雨,教室里都漏得到处是水。

当陈老师看到苏可修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抬了抬自己的眼镜,想要看清楚一点,他不敢相信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回来了。

苏可修发现陈老师的背又佝偻了许多,头上更是白发如雪,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他的恩师。

还没来得及抱头痛哭,互诉离殇,陈老师就一拍大腿,欣喜道:“太好了,状元回来了,我赶紧通知父老乡亲们把孩子送来多上几天课。我和孩子们吹了这么久的牛终于可以实现了!”

苏可修来不及阻止,陈老师就迅疾如风,冲出了学校,孙弥还添油加醋,对着离去的陈老师大喊道:“苏可修还会画画,记得和孩子们说可以上美术课!”

“你怎么还瞎起哄。”苏可修虽然叹气,但心里是开心的。

扎着马尾的女孩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物尽其用,人尽其力嘛!”

陈老师回来的时候,领着一大队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们看到苏可修就安静下来,齐声喊:“苏老师好!”

苏可修弯下腰,握住了那个喊得最大声的男孩的手,对着村里的孩子们笑出深深的酒窝:“同学们好。”

赶鸭子上架一般,苏可修被陈老师逼着上了讲台,但是意外讲得不错。一节数学课,下面的小朋友们都在认真听讲,没有人在做小动作。

陈老师坐在后面,拿着手帕揩眼泪,他小声地对孙弥说:“自从你们考上大学之后,村民都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你们迈出的那一步,让这些孩子们都有了光明的未来。可惜现在我老了,却没有人愿意教这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

他在八十年代,毕业于国内最顶尖的师范大学,本来可以留任教师,但他心系家乡的孩子们,几十年如一日,将知识的种子播撒在贫瘠的虞山。

苏可修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再如重逢般忧郁,他找到了缺失的那一部分。

孙弥握住了那双布满皲裂的手:“老师您放心,您一定后继有人。”

尾声

“苏老师,快看看我画的!”樵夫家小儿子,他高举着一张白纸,凑到苏可修的面前。

苏可修微笑着接过那张白纸,看到纸面的一瞬间,笑容凝固:“小牛,你这纸上啥也没画。”

小牛还没解释,那张纸就被孙弥拿走了,孙弥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小牛:“你画的是白纸吗?”

“没错!最让我开心的东西就是苏老师给我们买的画材和学习用品,我画画不好看,所以我就拿白蜡笔画了一张白纸!”小牛挺着小胸脯,骄傲地说。

孙弥摸了摸小牛的头,鼓励道:“画得很不错,要不要多尝试一下,你的笔盒这么好看,也可以画下来!”

小朋友开开心心地捧着白纸走了。

旁边又有同学围上来,比起严厉的苏老师,大家都更喜欢孙老师。

苏可修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回到了虞山当任课老师,而还有学业在身的孙弥,正放国庆长假,刚一迈进村口,就有孩子缠着她,希望她能给他们上课。

这节美术课,让孩子们画一画最让自己快乐的东西。苏可修拿出了那个他拿手机换的破风车,告诉大家,他当年看到那个小孩笑得这么开心,就觉得自己非得到这个风车不可。

“我那个时候也是幼稚,就算是强买来的风车,也是别人的快乐,终究不是自己的快乐。”

讲这么深奥的话题来引入课程,同学们听得晕乎乎,旁边一个小女孩扯了扯孙弥的衣服:“孙老师,最让你开心的东西是什么呀!”

一时间,教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孙弥,小朋友们都非常好奇孙老师的小秘密,就连苏可修都看着她。

孙弥深呼吸一大口,与苏可修对视:“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一直追赶着我心上的那个人,从虞山到首都,我的愿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站立。”

“哇!孙老师现在实现愿望了吗?”

苏可修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台上走来,抱住了孙弥,感到肩膀上有湿润的触感。

他对发问的女孩说:“实现了。”

卑微到尘土里的种子,终于长成了与橡树并肩的木棉。

猜你喜欢

虞山
古吴轩虞山书店在常熟揭牌啦!还不快来瞅瞅
江苏省常熟中学虞山文化课程基地
植根文化土壤 构建成长场域
——江苏省常熟中学“虞山文化”课程建设
虞山行
朋友,请随我来游虞山
吟咏常熟虞山的古诗研究
虞山城门
虞山国际森林公园
贯彻十八大精神 传承与发展虞山文化
虞山东麓整体城市空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