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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 生

2023-11-18齐鲁理工学院郑重其

青春 2023年11期
关键词:门市顶层水产

齐鲁理工学院 郑重其

这座旧楼里没有我的家,但我们之间做过无数次关于速度的游戏。它好像已经长进了我的身体,我们彼此熟悉,我知晓它每一处障碍和缝隙,它懂得我每一日暴躁与不安,我始终认为自己身体中某些牵扯着温存的碎片藏在了它的某一处墙洞。

最新的游戏数据记录:如果铆足劲头一口气跑上顶层平台,最快只需要74 秒。用尽一口气的氧气,直到踩上顶层的水泥地才下意识深吸了几口气,立刻觉得被臭鱼烂虾腥气塞得密不透风的脑子清明了。其实坦白讲并没有我形容得这么夸张,我的脑子当然还能思考,顶多是我的鼻子超负荷运作。

在中午,这座旧楼的顶层平台总是有规律地晾着什么,风一起,它们就飘起来。从日光的缝隙里往外看,有时是被单枕巾,有时是内衣内裤。顶层没有什么人,可它们一次都没有选择过起飞。从顶层往下看,隔着一条街就是水产市场——从三岁半我就开始混迹的地方——我从那里来。这座旧楼的顶层,是我来回一趟用时最短又可以纵情睥睨鄙视的唯一“高地”。

十分钟后,我必须返回那里。

离开之前,我再次赌气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来自水产市场之外,之上。

东良《桌上静物》

1

水产市场里的人都喊我小水,是老江起的名字。有江有水,似乎是从名字开始,我的生活就和水产市场紧紧纠缠,每挣扎一分,生活恨不得把我死死往里按进五分。

水产市场在老城区,密闭的铁架空间,只有两端的铁门同时打开时才吹得进去的交换风,永远晒不干的水泥地,一家更比一家声高的扩音喇叭,糊着油垢灰尘的招牌,搭在门市门口前的永久型塑胶棚,三餐四季吃不完的剩鱼剩虾。

特属水产市场的味道咬住记忆神经不松口,盐粒和水货腌在一起的咸酸味,死掉的水产肉质不再紧绷鲜活,肉眼可见的松软腐烂,苍蝇嗡嗡地乱飞乱撞,溅到脸上的鳞片。这些黏稠的、凝滞的、泛黄发黑的回忆,是人间烟火里燃成黑灰的那一截。老江在水产市场扎根,也顺带着把我的双脚埋在这里。

从小老江就把我的价值在水产市场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能在对面大妈敢把鱼价砍掉一半时,用他刚抓完鱼的黑手套抱起穿着脏兮兮衣服的我赔笑,企图用同情心拉动购买力。人都是这样,明明自己双腿扎在泥潭,却总喜欢自以为是地拽一把那些看起来像是头埋在泥里的人。

大多时候,我都厌恶着这里。

一家一家的水产门市总在凌晨亮起灯。老江的门市靠后,这个位置有好有坏,好的是后排的门市租赁价格更低,以及来买鱼的大爷大妈总爱往市场的纵深处寻找砍价契机;不好的是老江的进货渠道比前排窄了很多,捕鱼的供货商从前排开始预约,剩给老江的不是要价太高就是货不新鲜。

水产市场以前还只是个水产市场,后来因为各家门市挨得太紧,挣不到多少钱,许多老板又转行做了熟食,密密麻麻的水产门市就插着很多户食品店,排列组合般默契。炸鸡柳炸黄鱼、炸年糕炸豆腐、磨芝麻磨大豆、玩具模型泡泡彩泥,应有尽有。那些黏稠的、腻歪的甜味儿混合在水产市场经年不散的腐烂味道里,像是一段段朽木上被人为安置了成片灿烂不衰的塑胶假花,再喷上一整瓶廉价香水,搁在长满青苔的丛林深处。

老江依然固执地驻守着阵地,塑胶棚下的摇椅从棕黄摇到黢黑,从结实摇到松散。他像是用特有的水产气味圈定了地域,扎根一样地固执己见。

“等我长大了你就放我走,我绝对不跟你一样一辈子憋在市场卖鱼。”小时候我经常这样对老江说。

“如果你能自己走出去,我不喊你回来。”老江说。

2

老城区的房子都被喷上了“拆”的红色大字,拆迁队马上就开到这条街,可水产市场还在,像一块顽固的皮癣镶在这座城市最老的角落,没人过问,没人诊治,没人剔除。我从来没在市场里看见过打扮光鲜亮丽的年轻人,他们永远出现在大型超市,毕竟那些包装完整的生食好看得甚至不用挑拣。

水产市场和混混们的大裤衩相配,和大爷拖沓的拖鞋相配,和阿姨们的指指点点相配,他们一边没有足够的经费在超市随意消费,一边嫌弃市场环境太差、老板太小气。买白菜只要最里面的芯儿,买鱼恨不得让老板重复八九次抓鱼的动作才能选上称心的鱼,捡虾总趁人不注意掰掉虾头再放进袋子,最后还要堂而皇之地提出改进意见。而老江呢,老江什么都看得见,什么也不能说。

我常想,按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总有一天水产市场会消失,因为总有一天最后一批来市场的人会消失。但是我忘记了来市场的人总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市场,就像卖水产的老江总会带着我来卖水产。这样的循环又是生生不息。

日日夜夜沸腾着的市侩与烦琐被搅碎在喧嚣声中,升腾升腾,然后炸裂在半空。它企图把我持有的年轻特质碾死在鼎沸人声中,推搡着我,拉扯着我,让我低头承认这一切不过是人生必有的妥协。远没有如此生活三十年,大厦却依次倾塌去。

老江的摇椅我也会躺,在他出去进货的时候。椅子摇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张被对流风吹走的废纸,落在水产市场的铁架结构上。我看见我躺在门市前的摇椅上,仿佛窥见了三十年后的复刻版老江,寂寞而衰败。我看见我把身体弯成抵御的姿势,不停地摆动双臂,像是做好准备紧握命运的断桨,被拽进生活的漩涡。我想要放声大哭,可是废纸没有眼泪。

我妈说我从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老江说我的主见大多不可能会实现,后来事实证明老江确实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我的主见大都荒谬得不合时宜,没有大人会承认与我相似的念头也在四下无人的夜拼命涌进过脑中。小孩子眼中的毛毛雨,同步换算进成年人的世界总能连环出狂风暴雨。

在拆迁队开进老城区的那些日子里,我执拗地想要证明些什么。作为水产市场里一个最无所事事的孩子,那是我不为人知的英雄气概。我想给水产市场一个正大光明可以被拆除的理由,甚至比那些旧楼房更具有重建意义的理由。

我有一部旧版的翻盖手机——老江淘汰的。它的拍照像素很低,低到只有拍摄者和亲历者才看得懂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一遍遍地拍下铁架结构担着时间摇摇欲坠的影子,接触不良将灭不灭的灯光,砍价者咄咄逼人的动作,小混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塑胶棚底下无法挺直身子写作业的跟摊小孩,佝偻着掏垃圾桶捡烂菜叶的老人,暗中偷偷又明目张胆进行着的交易。吆喝、骂街、群架,混乱、扭曲、阴暗、血腥,我企图用这些放自己一条生路,交换光明。

结果当然显而易见。没人搭理我的坚持,或者说他们是嗤之以鼻的。无数个老江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大海、登上高山,海边垃圾和山石刻字都成了我的惊喜点,觉得这真的是一次非常好的体验。我看见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风景,所以接二连三拍下它们,甚至愿意让它们占据我所有的存储卡。可对航海家和攀岩者来说,我的记录,都是他们的日常。悬殊之下,才愈发显得记录的多余和不值一提。

就像对水产市场里的长期滞留者一样。

3

老江在水产市场有不少老伙计,他们常常在一起打牌喝酒,互相帮衬,接受相似,陷进黏湿。而我时常质疑他们的快乐究竟从何而来,毕竟我厌恶这样的生活。就像老江在这里有很多老伙计一样,我也应该在这里有很多小伙伴——老伙计的孩子们。我是说,如果我没有那些说不清的自尊,我也会有很棒的朋友。

后来老江认识了老黄,老黄是义务放生团队的组织者。老江乐意接待他们,他们对水货的需求量大,而且来买的次数稳定。老江有时还会积极地帮老黄操办放生仪式,又能收到一笔辛苦费。老江还和以前一样做着中间商赚差价的生意,只是小生意变成大生意了。

从小我就知道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老江卖鱼给放生组织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水产市场。那段时间,老江和我听遍了最脏的辱骂,明枪暗炮完全不会也不能招架。老黄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只在签合同时来过水产市场一次。他当然也是在超市里购物的人群之一,甚至他都不用亲自去超市,就有人把精心准备的成品送到家。

而忍耐的回报是,我们赚得盆满钵满。最明显的改善是,我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具全部翻新。那些时间我们家的餐桌上出现了我记事以来花样最多的荤菜。

我跟着老江去过一次放生现场,老江占了串场位置,我刚好捡个便宜跟着去放生。那天风浪很大,在场的生意人都在嘟囔着“积善积德,逢凶化吉,财源滚滚”。我看着主持完被赶到一边的老江,猛地想起了某一天被指着鼻子骂的他。“卖了这么多年的鱼,早就罪孽深重了,放多少也补不回来了,还是卖鱼赚赚我们的钱吧!”今天的老江和那天一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忽然觉得难过,情绪撕裂的胸口好像被扔进所有放生的鱼,活蹦乱跳,每次翻滚都是难忍的疼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强烈的愿望,我想要老江长命百岁。我记得那一天风吹浪起,在场的人都在想着大好前程,我在人群的末尾一遍一遍为老江祈祷着长命百岁,健康平安。

“人家放生是做善事,为下辈子修福,你卖给人家鱼去放生,再从捞鱼的手里把鱼买回来,你说你不怕把这辈子的福分都玩儿没了?”那天回市场的路上我揶揄老江。

“这辈子的钱这辈子赚。小水,你还不懂。这个社会太疯狂了。”老江说。

除了老黄,我也见过老江的供货商。就算已经过去很多年,我还是记得他说的那句:“现在的社会人情很冷,很现实,有钱人把钱倒进江,都不会给你的。我就是想多挣点钱把孙子送到好学校去念书。”老江把他介绍给老黄,老黄不收。把一辈子都献给江河的男人,老了却上不得岸。在老黄的观念里,放生组织的原则是可以接受以卖鱼为生的卖家,但不能接受一次次把鱼捞上来的捕鱼人。在和生活的争斗中,他始终保持着节节败退的姿势,直到退无可退,再把机会递交给下一代翻身。

人类和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动物只是和可视的天敌抵抗,人类是和无形的命运抗争,永远感受悲欢起落的瞬间。无声无息,雷霆万钧。不同人的悲欢隔在不同的房间,不能相见也无法连通,每块内壁里都淌着泪,每滴泪都渗透不出。每个人的外壁可以紧密牵连,内壁却做不到任由窥视。

现实永远具备魔幻主义的最大底线,比想象来得更为荒诞。现实主义没有下限。

4

我喜欢看天,喜欢一天的结束和日落的缓现。太阳低低地垂落,云丛中投射暗橘色的光芒,大片大片的彩霞,放肆地烧着。云缓缓地飘,光射出云层投到地上是一团团的黑影,斑驳参差。我的身后还是那个嘈杂的水产市场,上演着无数次的荒诞剧,可头顶却是这样一片宁静与热烈的纠葛。仿佛往前一步往后一步都会暴露,只在这里是安全的。

再后来关于水产市场的一切戛然而止,那一天来得比预料早了很多年。它太老了,铁架结构在坍塌边缘。红色的拆迁标志贴得到处都是,黄色的警告牌挂在外露的电线上。水产店、食品店都一个个地消失了,那条聒噪的、喧嚣的、咒骂的、永远晒不干的窄路再也不会有人来,一切看上去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我们会得到很大一笔拆迁费,这里会拥有更智能的新型购物中心。前路光明。

“小水,我们走吧。”这是老江在水产市场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江和很多人互相欢送,互相调侃,一切恩怨在更好的生活面前都不值一提,毕竟恩怨的全部来源也是生活的比较。离开的前一刻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来自水产市场的味道,噎在喉咙,又咸又腥。我觉得失落,也许是想不到人可以告别。

走过马路走近旧楼的那刻我抬头看了看天,头顶的云匆匆走过,匆匆丢下的负累不知道被谁捡到了。我知道可以进入这座旧楼顶层平台的所有途径,可我找不到我的碎片被藏在哪一片墙洞。我原本以为成长会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像自愿扔掉一些什么,可它也如此扫兴。

几个月后再经过,水产市场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地裸露在天光大亮之下,空出来很大很大的空间,像是一片没有牙的牙床裸在阳光下。阴暗和潮湿再也不会成为这片地产的代名词。我感觉脚底的土被风吹起蒙住了我的脸,又干又脏。一股强烈的不适反噬我,那些原本以为嵌进皮肤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消失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记忆里永久地坍塌了,只留下一声闷响。我收到的反馈信息只能是,水产市场变成了废墟,仿佛我以往的经历也都跟着变成了废墟。

我再也没见过那些人,也不常想起他们,我漫长生命中微微的波澜,就这样以前进的方式被时代推动。放生与被放生,从来都是个伪命题,仿佛悖论般互相矛盾,又自圆其说。不知道是谁把谁放过,不知道是什么把什么推翻。人都是这样的,被哪一个结点触动就感动得泪流满面。风把结点吹乱,下一秒就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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