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䣢江的密码

2023-11-17蒋蓝

文史杂志 2023年6期
关键词:新场大邑县

蒋蓝

摘 要:䣢字拆开来看,反映的是远古大洪水时期古蜀先民治理水患的足迹与智慧,暗示了古蜀王率领族群推进到成都平原大湖面的西岸边界。其时处于渔猎与农耕杂处时期,相当于新石器向青铜过渡的时代。

关键词:䢺江;耤;大洪水;新场

先秦时期的蜀地作为江源文明的发源地,地势西北高耸东南平坦,地势险要。成都平原由发源于川西北高原的岷江、湔江、石亭江、绵远河、西河、斜江、䢺江、南江等8条主要河流重叠连缀而形成复合的冲积扇平原。

从成都驾车去西岭雪山,车过鹤鸣山门之后,盘山路一直沿䢺江以及支流川溪河逶迤而行,那一带也是大鲵生态保护区。称之为江,那应该是在下流新场才渐次形成的大河奔流的格局。上游湍急,溪流间乱石密布,不时发出雪浪击石的轰鸣声,成为山谷里的雄浑低音。

䣢,古读音是jí,异体字作䎰,但后一个字《说文解字》未收录。《说文解字》载:“䣢,蜀地也。从邑。耤声。秦昔切。”汉语世界里,䣢地就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指出:“(䣢)蜀地也。锴曰。按字书乡名。在临邛。从邑。耤声。秦昔切。古音在五部。”段玉裁以《广韵》为坐标,将上古音分为十七部。看完这些解释,仍觉语焉不详。《康熙字典》的解释略微详细一点:“又《集韵》疾各切,音昨。义同……”

䢺(chū)字晚出,仅见于权威的《汉语大字典》。以“䢺”代替繁琐的“䣢”,读音就变异了。1922年的民国《邛崃县志》,使用了䢺字:“䢺坝十五里到天宫庙”。

宋载主持的乾隆版《大邑县志》卷一山川记载,仍然称之为䣢江;《同治大邑县志校注本》也称䣢江;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大邑县志》,仍然是用䣢字;1992年的《大邑县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还是沿用䣢字。直到《大邑县志(1993—2005)》(方志出版社2020年版)里,才出现䢺江的写法。

同治版《大邑县志》卷四“山川堰塘”,收录有“䣢水”条——

《通志》:“在县西南六十里,源出凤凰山,东南流入邛州。因在大邑之䣢坝,故名。”《直隶康熙邛州志》:“俗呼西河,自大邑县凤凰山之虎擘泉流经䣢坝,南合邛水,以发源处地名䣢坝,故名。今考䣢水发源有二:一从治北百六十里九龙池山前石穴出,曰大飞水。峻岩峭壁中,瀑布飞下,约百丈余,遂成巨浸。屈曲而南,越大邑界,流至西南关外,与邛水合。一从巨齿山即锯子山。后石穴出,曰小飞水,又名小菜溪。水菜溪之部。亦自绝壁中瀑布倾注,越五六里与大飞水合。溪中产水菜,味最佳,因以名溪。亦恒产细鳞鱼。”李元《蜀水经》:“䣢水源出凤凰山之虎擘泉,流经䣢坝,故名䣢水。东受凤溪,凤溪源出横山,为大飞水、小飞水。南流至睹佛台,西折而合邛州之邛水,为南河。东折而至新津县宝资山入江。”

附:晚清大邑籍进士汪有《䣢水源流考》:

按,䣢水自睹佛台以下,水势迅疾,支分大小堰数十。邛州、大邑两邑田畴,殆一半取灌于䣢水。而《通志》《蜀水经》俱注称源出凤凰山虎擘泉,查凤凰山与䣢坝相连甚近,且仅虎擘一泉,奚能成此巨浸?迨阅《邛州志》,则以为一源出九龙池之大飞水,一源出巨齿山之小飞水,虽与《蜀水经》之东受凤溪、源出横山冈之大小飞水其说相合,而其来源究未了如。爰遍访西北山居士民,详加参考,乃始知诸说皆未得实。不但《通志》之注为源出凤凰山,已属䣢水总汇之区;即《州志》之证为源出大小飞水,亦就䣢源之正流而言。今由䣢坝上溯,双河场以上,山水来会者有长河、大河、小河三支;双河场以下,又有大龙溪、小龙溪、李家沟河三支,皆汇注于䣢水。近者数十里,远者且百有余里。而六支之中,如长河且有三源,水势较旺,是即䣢水之正源欤?总之,邑境西北诸山,源泉不一,脉通络注,延迤至䣢坝,诸水始尽汇合。凤凰山虎擘泉复自东来合,遂汪洋下走,为邛、大二邑水利之资。兹将邾水诸源分疏于后,以佐印证。

李元亮先生在《青衣羌的玉玺河初勘历险记》(见同名网络文)里,提到一个奇怪的词:1946年,大邑县贤达魏廷鹤先生向前四川省水利局提出查勘研究玉玺河引水工程。他们一行来到双河场(现西岭镇),“翻过斜江和锄把河江的分水岭……”,这就说明,那个时期文绉绉的䢺江一词,民间就读作“锄把河江”。

1982年《四川通志·江河篇》:“䢺江河概况曰:䢺江,古称䢺水,又称䢺河、䢺坝河,因流经大邑之䢺坝(即䢺江场一带)故名。改䣢江为䢺江,读出音。䢺江流经䢺江公社段名䢺江河,流经三坝公社段名三坝河,入邛崃境为西河。 又据《汉书》曰:䢺水即濮水也。”

王铭新等修、钟毓灵等纂的民国《大邑县志》卷二《地理志·水道》:“䢺,原写作䣢。”

特别重要的信息是,民国版《大邑县志》中《附䢺水牙江考》指出:“所谓䣢与瀑,音之转也,瀑与濮,字异而音同。坝在水涯,汉志谓临邛有濮,干水殆指䣢坝河无疑。” [1]

民国《邛崃县志》载:“县城之北,有䢺水由䢺坝流来,即汉志濮干水也,水源濮布,故又名布濮。”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载,临邛县“有布濮水,从布濮来合文井江。”《华阳国志》提及的“布濮水”,濮即卜,古代濮、卜通用。此即邛崃南河的上游,也即䣢水。

《直隶康熙邛州志》载,上古時期,文井江又名“濮水”,发源于僚界(今镇西山),上古称“濮水”,又叫仠濮水;发源于大邑县西岭雪山之水为“布濮水”。两条濮水的地带就是古濮人的生息之地。这也说明古濮人就生活在䣢坝一带。濮,有论者研究甲骨文的字形,认为是手捧葫芦祭天的象形,即“濮人”就是崇拜葫芦的葫芦之族,出自西南山地。“僰”与“濮”音同,居住在川南的僰族,实际上就是古濮族,这一点渐为学术界多数人接受。西汉之际,滇(今云南中部)有“滇僰”,邛都(今四川西南部)有“邛僰”,重庆一地有“僰溪”,川南又有“僰道”……所谓“上山为僰,靠水为濮”,大体展示了古濮族的迁徙之路与山水分野。

大邑地界西汉时属于临邛辖地。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五十六邛州:䣢水“在临邛”。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一“邛州”:䣢水“在州西。源亦出大邑县凤凰山,流至州西南,合于邛水。《志》云:‘䣢水发源处,亦曰䣢坝’。”这一古人的地望判断大体准确。凤凰山位于䢺江镇附近,并不是䢺江的发源地。䢺江镇有三坝河,顺流而下分为上河坝、中河坝、下河坝。

䢺江经打索厂至天车坡受小河子水西南流,在双河场与源于白杉岗南端的经红椿坪、大飞水、小飞水的一支流相汇,开始称䢺江。䢺江在西岭镇双河场东流,经栗子坪、花水湾至老鹰岩纳大龙溪水,至安顺乡的花牌坊纳小龙溪水,至天宫庙纳杨沟、川帮水,至川溪口纳黎家沟、黄家坡、戴家沟水,至䢺坝场纳鱼泉、华山、田园水,至三坝乡的上坝,纳马桥、潘山、李坪水,经三坝场、高坝和新场镇的川王宫、头堰、新场,于五潼庙出境,至邛崃市。䢺坝场以上为上游,䢺坝场至新场镇小岩子为中游,小岩子以下为下游。

因为这个特异的字,䣢水常写作䢺江,系岷江支流南河的支流。经过现代考证,䢺江发源于大邑县西岭镇(原双河乡)西岭雪山白杉岗北端的九龙池,于跃进堰口(白岩湾)处入邛崃市境,称西河;并由石灰包入南河。䢺江全长81.8公里,流域面积440.13平方公里。雨季山洪陡涨,两岸常遭淹没;与南河洪峰相遇时,水位急剧上升,对邛崃城威胁尤大。因其为砂砾河底,浸漏力强,冬春季节,常干涸断流。间有地下水溢出地面,形成泉凼。

䣢,从邑,耤声,古人认为该字为形声字。“邑”为形旁,“耤”为声旁,音jí或jiè。

耤,为帝王亲自动手种地。耒,是上古的一种典型农具,形状像木叉。

西南交通大学汪启明教授对于古蜀语颇有研究,其《中上古蜀语考论》影响深远。他对䣢字的认识也是如此。

最早在文艺作品中称临邛的白沫江为“藉水”,是宋代词人张方。张方,生卒不详,资州资阳人,字义立,号亨泉子,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进士,官简州教授;曾经为诸生痛陈佛老之妄;历知邛州、眉州、果州等地,迁直秘阁、四川制置使参议官;充利、夔、成都路提刑,劾墨吏、开新渠,疏陈时政之失;改帅汉中,以兵复天汉、武休、虎头之险,蠲钱三十万缗,米二千斛,給田以恤死节之家;官至尚书兵部郎,著有《亨泉稿》。绍定理宗四年(1231年)三月,他在邛州任职期间,到夹门关写有词:“二水溪头车马行,灵龟背后玉龙横。涨泷往日矜河伯,砥柱千年要石兄。藉水右旋江会合,天台曲直卦文明。吾心怵惕便施手,事所当为不问名。”词中的“二水”,即今夹门关邛笼前面的清江和白沫江;“藉水”指两江汇合而下的白沫江;“灵龟”指香严寺所处的龟蛇穴……该词被杨慎收入《升庵诗话》卷十。

由此可见,张方应该是从上流的䣢江读音里受到启发,采用近似读音,才命名为“藉水”。

根据大邑县距今4500多年的高山古城以及距今4300多年的盐店古城考古发掘成果来看,可以说高山古城是古蜀文明之源,更是成都历史上最早一批城池。䣢字已经暗示了古蜀王率领族群推进到成都平原大湖面的西岸边界,处于渔猎与农耕杂处的时期,相当于新石器向青铜过渡的时代。

如果把䣢看作左中右三部分结构的话,意义就更为丰富了,尤其是“昔”字。

蜀地自古大水浩浩,古蜀先民一直在励精图治地治水,治水的成效与占领干涸陆地的面积成正比。一言以蔽之,蜀地的一切智慧、文化、工艺的精进,均与水密不可分。

人们最熟悉的就是大禹治水,而大禹的父亲鲧也治水,但他没有成功。第四任古蜀王杜宇也治水,继任者鳖灵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昔”记录的就是远古时期的大洪水,上面的共字头,恰是滔滔洪水之象征,水体遮天蔽日,几乎把太阳都掩盖了。所以,先民把这一洪水事件之“昔”,作为“从前”的代词。

左边的耒,加上右边的斤斧,均为劳动工具,用来对付“昔”流。䣢与䎰,都可以视作古蜀人治理水患的文字明证。䣢江,让人联想起同样是成都平原与岷山过渡地带的湔水,发源于龙门山脉玉垒山。湔,就是大洪水的前锋之义。夏商时节,柏灌、鱼凫、杜宇等古蜀王先后迁徙、立国于湔山、湔水,与当地彭人杂居而融合。

陕西户县曾经的七鼎墓,应为(音xí)国侯之墓。历史学界认为,在春秋早期,陕西户县一带曾有一个文献缺载的“国”,尽管势力孱弱,但作为一个秦国的附庸国,其国君享受七鼎,也符合列鼎制度。

问题是“夕地”怎么又到了蜀中成都平原?南宋郑樵著《通志·氏族略》云:“后汉巴中渠帅有夕氏。巴郡七姓,一曰夕。” 郭沫若就认为,周代的昔氏即为蜀地之䣢。[2] 昔氏古音,思积切,不是念今音Xí。那么,䣢很有可能是昔氏族演变(根据字体变化)或分裂所致。可以推测,䣢水一带也许是古昔族人的南迁居地。

周烈王姬喜八年(公元前368年),蜀王杜尚(开明九世)派大军灭掉国。至此,他们辗转迁徙,终于呜呼哀哉。

也有学者认为,䣢江,意即发源于笮(zuó)道江,“䣢”为“笮”字的演变,其人是古羌人的分支——古笮人。根据古蜀历史,我更倾向于这样一种理认:在西岭雪山到花水湾、新场一线,历史上曾生活于此的古蜀族群,也就是古濮人,他们是擅长治水的一个族群,后来逐渐定居成为小方国。他们明显地表现出古蜀人善于治水的气息。

根据李膺《蜀记》,张道陵曾经“避病瘴疟于丘社中,得咒鬼之术书,为之,遂解使鬼神。”这暗示他皈依了鹤鸣山古氐羌人的宗教集团,学习降妖除魔的法术。这些记录曲折地反映了张道陵吸收古氐羌族人的原始巫教,创立道教的历史事实。所谓“鬼魔龙虎”,即是指古蜀地区的土著氐羌人。[3]

可以认为,最早到达鹤鸣山的古氐羌人建立的宗教集团,即是䣢人之后裔。

同时还可以注意到,䣢的读音之所以一再发生变异,我估计一是因该字过于复杂造成的;二是由于古蜀人的蜀布等纺织品外贸,经蜀身毒道的传播,让“笮(zuó)”“䣢(jí)”的发音逐渐成为古蜀的一个文化符码。

䣢字,读音从jí到zuó,再到“䢺”字取而代之,再到“出”字一统天下,䣢字具备的文化指向已然丧失殆尽。

记得2022年夏季某天,我与大邑县杨刚祥等作家在新场古镇河边喝茶。大家谈起往事:清光绪年间文人陈凤鸣为清源场楼题联:“清气接雾山霞蔚云落人文焕发;源头来䢺水人杰地灵明哲挺生。”两字藏于上下联中,又描绘出古镇的地理位置、风光、厚重人文。1943年,此地清源乡改名为新新场;1968年设立新场公社;1985年设新场镇。新场历来是茶马古道和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农副产品集散地,木材、煤炭、茶叶、大米和杂粮等经骡马和水运输送到四面八方,成为川西大镇,曾有“一新(场)、二唐(场)、三灌口”之说。

湍急的䢺江河水经头堰河、二堰河、三堰河从眼前流过,飞鸟欢唱,古意盎然。古镇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䢺江的流水声,不禁想起本地的传说,所谓“邛崃八景”之一就有“䣢水寒雁”。眼前未见寒雁,只有点点白鹭!

清浅的䢺江河也会爆发山洪。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成都平原大雨倾盆,“大邑大雨,䢺江大水,虎跳河段洪痕推算洪峰流量3200立方米每秒,为近300年来历史调查及实测䢺江最大洪水”[4] ,比1953年夏季的洪水更为凶猛。

先秦时期在新场一带生活的䣢人部落,在此地生存时间不长,就像流水一样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个䣢字。如今新场古镇被称誉为“天府水乡”。饮水思源,不禁让人尽力想象䣢人的种种情状……

注释:

[1]民国版《大邑县志》卷二《附䢺水牙江考》,第13页。

[2]参见黄益飞:《略论昔鸡簋铭文》,《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年第3期。

[3]参见李远国:《丰都鬼域考》,《四川史研究通讯》1983年第1期。

[4]《成都水旱灾害志》,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25页。

作者: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日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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