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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阳没有番石榴

2023-11-16于则于

清明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云番石榴阜阳

于则于

1

后车门没关好。柳紫东下去,拉开,又用力关上。再上车,他跟后排的李云说,二手车还是不行,不用点儿力,门就关不上。李云说,这车是二手的吗?这么新,真看不出。

李云和柳紫东是在饭局上遇见的。介绍起来,两人相互感慨,啊,原来你也在县医院上班。是啊,我也在县医院。县城不大,这样的感慨经常发生。一般都是感慨过,吃完饭,彼此的联系就断了。医院里再碰见,也不一定打招呼。唯一的交集,只剩下朋友圈里互相点赞。柳紫东和李云,本也应是这样的结局。之所以发生改变,是因为柳紫东多看了一眼。

饭局上,几圈酒通完,都已半酣。柳紫东酒喝猛了,头晕,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眼神空洞地面向前方,没真看李云,但李云就在对面,正对着他的眼睛。时间一长,就好像他专门盯着她似的。

李云突然问,看什么看?柳紫东反应过来,答,看美女。旁边人起哄,拍着手让他们喝一个。两个人有些尴尬,只能互相碰了碰杯,简单聊了几句。两人初识,没太多话题。柳紫东没话找话,问李云假期有啥安排。马上就是中秋小长假,潘称说,两家父母那边各去一天,剩一天逛街吃饭看电影,过二人世界。柳紫东想去钓鱼,话问出来,脑子里想的却是该怎么跟潘称提起话头,并说服她,让她陪他去。李云的答话,他没听清,便让她再说一遍。李云说,我就回家陪老公。柳紫东顺嘴问她,回哪儿?李云说,回阜阳。竟这么巧,她家也在阜阳。

柳紫东现在住的房子,是结婚时父母给他们买的。等他们自己攒够钱,听同事建议,在阜阳买了一套房子,打算等升值后卖掉。但这几年房价低迷,涨不上去。他们把房子装修好,准备租出去,赚点儿房租钱。还没等租出去,潘称就因为再次小产,情绪不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工作也没法做。父母和岳父母轮番上门,说是照顾,其实是给她做思想工作。潘称受不了,便逃去阜阳的房子里,一个人躲清静。柳紫东知道她是产后抑郁,便顺着她,故意不当回事。但几个月过去,潘称还不回来,柳紫东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要带潘称去看医生,她不愿意,嘴里嚷着自己没病。再说就是摔锅砸碗,乱扔东西。柳紫东不想跟她吵。但哪怕不吵,只講道理,她也立马装神经衰弱,两手抱着头喊头痛。柳紫东拗不过,只能任她辞了工作,住在阜阳,建设新家。他呢,就来回跑。七十五公里的路程,开车一个多小时,不算远。但跑多了,也觉得累。又加上医院隔几天就值班,他便像以前上学住校那样,平时在县城,周末或放假回阜阳去。

李云跟他情况相似。她丈夫调去阜阳工作,开始时,是丈夫来回跑。后来因为儿子上学,在阜阳买了房,安了家,她丈夫想让她辞掉工作,李云舍不得,便换她来回跑。不过李云不开车,而是去汽车站坐大巴,两小时一班。赶巧,上车就走。赶不巧,得等上一个小时左右。柳紫东感慨道,真不容易啊。李云说,现在认识你就容易了呀。说完捂着嘴笑。柳紫东没懂,李云解释道,可以搭你车呀。反正你一个人也是跑,两个人也是跑,我把坐大巴的钱给你,正好够油钱。确实,要是再多两个李云这样的,不仅够油钱,饭钱也能赚够。柳紫东还没答应,旁边人先问李云,这么个大帅哥,不怕你老公吃醋?李云噘着嘴说,那个醋坛子,啥时候不吃醋?柳紫东看出这其中有故事,但不明就里,只能跟着笑。然后两人便约好,等柳紫东回阜阳时,捎上李云一起。

柳紫东系好安全带,脚踩油门,把车从停车场开出去,上大路,十分平稳。车虽说是二手的,不过才两年车龄,几乎还算新车。

他们出发得不算早。出县城,正赶上夕阳西下。天空从浅蓝色慢慢转成淡红色,忽然又浓烈起来,变成赤红色,中间还透着金黄色。等太阳完全落下去,天空又落进青灰色的染缸里,重新染过,变成了梦幻一般的淡紫色。李云觉得好看,把车窗摇下来,拿手机拍照。

柳紫东看见,问她要不要停车,拍好再走。李云说不用,但没过多久,又忽然喊着让柳紫东停车,说要买水果。

差不多从夏末起,附近的果农就将成熟的水果摆到路边卖。铺一条蛇皮袋,或条状的彩色雨布,把水果放在上面垒成金字塔,再用一块纸板,写上价格,对着马路,方便往来行人看见。这些水果,往往是刚摘下来的,很新鲜,价格也不贵,但容易缺斤短两。柳紫东之前买过两回,拿回去,都被潘称骂了,之后再不敢买。

李云看见有卖柿子的,打算买回去中秋节吃,正应景。

柳紫东不打算买,但也跟着下去看了看。除了柿子,摊子上还有别的水果。有一种柳紫东没见过,摊主说是番石榴,并切开一块递给他。柳紫东放嘴里嚼着,酸酸的,还挺好吃。李云认识番石榴,问完价格,跟柳紫东说这比超市里卖得便宜。柿子和番石榴李云都买了两三斤,柳紫东没买。他还惦记着钓鱼的事,不想回去后,先因为水果跟潘称吵起来。

再上车,李云像是累了,不再说话。柳紫东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胳膊抵在车门上,就那么坐着,十分安静,便也不再费心找话题。他专心开车,车速似乎也快了起来,没多久,就拐出省道,进了城。出发前,柳紫东已问过地址,知道李云家住在师范学院附近,就绕一个弯,把她送到楼下。李云客气,举着手机,问要给柳紫东多少钱。柳紫东笑笑,故意说,年底一起结。李云也笑笑,又问柳紫东要不要上去坐坐,并指给他看她家的位置。就在二楼,最左边一户。楼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老楼,已十分破旧。柳紫东摘掉安全带,从另一边窗户探出身子,前后看看,夸了几句地段好之类的话。然后,就谢绝她的好意,开车走了。

到家,他把车开进地库停好。下车从后座拿背包时,他看见一个圆形的番石榴藏在背包下面。应该是从李云的袋子里掉出来的。他捡起番石榴放在手里,心想潘称肯定也没见过,正好可以给她尝一下。她要是喜欢,下次回来,就给她买几斤。

2

柳紫东跟潘称是相亲认识的。他参加工作第一年,亲戚朋友们像商量好似的,都给他介绍对象。其中有一个在市里培训机构教古筝的老师,柳紫东印象很深。古筝老师对柳紫东也感觉颇佳,隔天发消息,就已经在商量以后的事。如果结婚,古筝老师得回来工作,她担心县城大部分家长不会让孩子学古筝。柳紫东安慰她,说他们不学就不教他们,光教咱自己孩子。古筝老师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话说到这分上,柳紫东以为他们的关系算定下来了,再聊下去,就是订婚、结婚的细节。

柳紫东不想再去见其他人,但介绍潘称的人是他嫂子的娘家亲戚,耐不住他嫂子一直催,才去。见面时,柳紫东一直跟古筝老师发消息,没认真看坐在对面的人。潘称也一直在看手机。古筝老师问柳紫东干啥呢?柳紫东实话实说,在见另一个女孩子。古筝老师没回复。柳紫东解释说没办法,介绍人催得紧,只好来见一面。又发了一个笑脸。古筝老师仍没回复。到晚上,柳紫东才发现古筝老师已经把他删了。光是见别的女孩子这个原因,不足以让古筝老师放弃他。柳紫东想,古筝老师应该也跟他一样,在见别的人,碰到比他更合适的,就删了他。

结婚后,他嫂子说漏了嘴,提起古筝老师这段插曲。潘称寒着脸回去问柳紫东,柳紫东吸取教训,没说实话。潘称便以为古筝老师没她长得好看,柳紫东是对古筝老师有过意思,但看见她,就把古筝老师放一边了。

潘称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既然选定了,柳紫东便不再犹疑。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医院领导看重他,把他当作重点人才培养,除了日常门诊,他还要不断外出交流学习,差不多每月都有一场会议。写材料,做報告,马不停蹄地过去了好几年。直到老领导退休,新领导上任,人事变动,他被提拔为科室副主任,专心医院事务,这一阶段才过去,生活才有所变化。

潘称大学上的是师范,结婚后,考到城南一所中学当班主任。她初去时没经验,带的班级考试成绩多次垫底,被公开批评。她脸嫩,觉得干不下去,就托关系换到乡下一个小学,每天骑电瓶车上下班。

就是在上班路上,她流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柳紫东自己是医生,知道轻重,就带潘称去市里看中医,买回来几大袋中药,熬给她喝。休养了两年多,才再次备孕。但一连两次,都是宫外孕。医生说可能是体质原因,建议做试管。等柳紫东忙完医院事务后,便陪潘称去上海做试管。体外合成受精卵,再送到潘称子宫里,慢慢养大。为安全起见,他们送进去两个受精卵,一个月后复查,留下长势好的一个,拿掉另一个。

复查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去外滩玩,乘轮渡过黄浦江。柳紫东跟潘称说,这次再不行,我们就不生了,抱一个孩子回来养。潘称嫌他说得不吉利,伸手便朝他头上打,让他不要再说。柳紫东躲开,猛甩头,帽子掉进了黄浦江。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果然,四个多月时,潘称又小产了。也就是这一次,潘称的情绪彻底崩溃,陷入抑郁。

潘称告诉过柳紫东,她一个人在家时,最常做的就是坐在窗户前发呆。房子在十一楼,窗户外是断崖似的墙。柳紫东担心,便让人在窗户外加装了不锈钢防护栏。站楼下往上看,上下左右独一家,十分显眼。

柳紫东从地库直接乘电梯到家门口,最先看见的,是门上的春联。大半年过去,春联还很完整。他敲门,没听见动静,就从背包里找出钥匙,哐啷啷把门打开。天差不多全黑了,柳紫东把灯一一打开,各个房间看一遍,没看到潘称。他打她电话,却听见手机铃声在屋里响起。潘称在窗户前坐着呢。光线暗,柳紫东没看见。

你在家呀,咋不给我开门?柳紫东问她。潘称说,回来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我咋知道是你。柳紫东确实没打电话,但发过消息,告诉她等他吃饭。柳紫东放下东西后,也走到窗户前,贴到潘称身上。吃饭了吗?他问她。潘称反问,你不是让我等你吃饭吗?柳紫东说,对呀。两个人学庙里和尚,打起机锋。

去厨房,柳紫东看见潘称已经做好了饭。拌黄瓜、青椒炒香干,还有一碗冬瓜排骨汤。他把菜端到桌上,又盛好饭,喊潘称过来吃。潘称不动,他就走过去,故意弯下腰,要把她抱到饭桌前。潘称挣脱,抢在他前面走进厨房。原来还有一条鱼,她放在锅里保温,没拿出来。

柳紫东问潘称这几天过得怎么样,都干啥了,有没有好玩的事。每天晚上视频电话,他都会问潘称这些问题。更多的是出于习惯,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固定的相处模式,而不是真的想知道。潘称有时候愿意说,有时候不愿意。潘称不愿意说的时候,柳紫东就跟她说他都干了啥,说他工作中好玩的事。柳紫东最喜欢说的是病人。门诊的病人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总有几个与众不同,值得一说。病房里的病人,柳紫东与他们接触多,了解得更深入,也有很多故事可讲。潘称非常感兴趣,有时候还会追问,像追电视连续剧似的。

吃着饭,柳紫东讲起以前跟潘称提到过的一个病人——胰腺癌晚期,没法再治疗,住院是为了打杜冷丁止疼。杜冷丁是麻醉药,每日用量都有严格的控制。开始时,医生开出的量对病人还有用,但时间久了,病人上瘾,需求量越来越大。不知道是疼,还是犯瘾,病人每天不停地叫。他一叫,他老婆就跑到医生办公室,跪在地上,求医生开药。医生也很想帮他减轻疼痛,但规定就是这样,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柳紫东跟潘称说,当医生,最绝望的就是这种时候,想想都很心疼。

潘称却说,他老婆真可怜。柳紫东看她一眼,说,对呀。

3

柳紫东突然想起拿回来的番石榴,“哎呀”一声,站起来,把它拿给潘称。

潘称知道番石榴,但没吃过,问柳紫东哪儿来的。柳紫东便把饭局上遇见李云,李云搭他的车回来,以及在路上买番石榴的过程说了一遍。

这不是南方的水果吗?我们这里咋会有?潘称问柳紫东。柳紫东没想过这个问题,说不知道,也许是从南方进的货,摆在那里卖。潘称说,可你说他们卖的都是自己种的水果,所以才新鲜。柳紫东说,他们卖的是自己种的水果呀!潘称问,那番石榴呢?柳紫东说,番石榴是他们从南方进的货!两个人又开始在对方的话里走迷宫。

潘称把番石榴放到桌子上,重新拈起筷子,夹一块黄瓜放嘴里嚼着。其间她眼睛一直盯着柳紫东看。柳紫东也拿起筷子夹菜,又猛地放下,跟她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

吃完饭,柳紫东收拾碗筷,潘称又去窗户前坐着。等柳紫东收拾完,也走到窗户前,潘称跟他说,我在手机上查过了,阜阳没有番石榴,也不可能有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李云专门送给你的?潘称语气平静,说完,嘴角还挂着微笑。柳紫东听着,心里却越来越凉。他意识到,如果只是番石榴,还说得清楚,但扯到李云身上,这个晚上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以前潘称不这样。刚结婚那会儿,门诊上一个女病人老找柳紫东,柳紫东同情她,不忍心拒绝,女病人会错意,竟找到家里。潘称了解了前因后果,不仅没怪柳紫东,还主动帮忙,跟女病人深谈了几次。最后也是她,带着女病人到医院去,跟柳紫东,还有门诊上其他医生道歉。医院同事都说柳紫东娶了个好媳妇,深明大义。

潘称开始转变,是第一次流产后。休养在家,没法去工作,这让她很抓狂,连带着对柳紫东也态度恶劣起来。但凡他出差,或有应酬,她都要别扭几句,才肯放他走。等她再去工作,情况才好一些。再之后,潘称连着两次宫外孕和小产,医院进出几回,又性情大变,和以前不再是一个人了。不过柳紫东留心观察,觉得很多时候,潘称也并不真是怀疑他,只是借题发挥,像小孩子发脾气。柳紫东私下问神经内科的同事,同事说是心理问题,推荐他读读弗洛伊德的书。好家伙,那么厚几大本。柳紫东买回去,睡前翻翻,至今还没翻完。当然也没法借此帮潘称治疗。不过同事还给了其他建议,比如她闹,就让她闹。顺着她,借机引导就行。

潘称要吵架,柳紫东便陪她吵。只是一旦开始,解释的话说几遍后,他们就陷入拉锯战。柳紫东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咋样?潘称说,我就想知道你跟那个李云是咋回事,她为啥要送你番石榴,还只送一个?收拾碗筷时,柳紫东没看见番石榴,以为掉地上,滚角落里去了,找过一回,没找着。这时候番石榴出现在潘称手里,他才知道是她一直拿着。柳紫东说,我已经说过八百回了,这个番石榴是李云买的,不小心掉在后座上,我捡回来的。所以你捡别的女人掉的东西,拿回来给我?要是有一天你捡到一件衣服,是不是也拿回来给我穿?潘称问柳紫东。柳紫东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抱着头,向潘称吼道,我为啥要捡别人的衣服!

潘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柳紫东上去抱她,她挣开,把手里的番石榴砸向柳紫东。番石榴砸在柳紫东肚子上,疼得他弯下了腰,半天没起来。

柳紫东不想再解释,索性对潘称说,要不打电话给李云,让她跟你解释?潘称没说话。柳紫东便掏出手机。他只留了李云的微信,没有电话。打开微信,拨打语音通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柳紫东说,她有事在忙吧。潘称冷笑着说,这也是你们商量好的吧!

他们吵架,跟别的夫妻没啥不同。每次,差不多都是互相吼,故意说一些伤害对方的话。吼完,都后悔,再找借口慢慢和好。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潘称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吵架时不再吼,只用平常的语气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这比吼他更让柳紫东受不了。

此刻就是这样。

柳紫东看着她,胸中的怒火慢慢熄灭,整个人都冷静下来。他知道她的精神状况,能够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她控制不住地说一些难听的话。但如果这些话不是控制不住,而是蓄意说出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也许她真的怀疑他,并因为这种怀疑而恨他。尤其是她看向他的眼睛,不仅冰冷,而且像古井一般,阴森森地让他感到恐惧。

柳紫东说,啥意思,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开车去李云家,当面对质。潘称又冷笑一声说,连她家都去过了,还不敢承认你们的关系吗?

柳紫东不愿再多说什么,穿上衣服和鞋,拿上车钥匙,打开门,让潘称跟他出去。潘称不动。柳紫东哼一声,说,是不敢吗?潘称也哼一声,说,去就去,谁不敢!穿着拖鞋,就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4

七八點钟,外面正热闹。路上车多人多,差不多半个小时,他们才开到李云家楼下。在车上,柳紫东没说话,潘称也一句话没说。

把车靠路边停好,柳紫东才张嘴。他说他没去过李云家,是下午送李云到这里时,她告诉他的。二楼,最左边那一户。柳紫东看向潘称,平静地说,你要真想上去,我们就去吧。潘称说,来都来了,为啥不上去?但身子并没有动。柳紫东咬咬嘴唇,下定决心,先打开车门走下去。

白天匆忙,没太留意。这时候,柳紫东才看到这条街其实很繁华。就在李云他们家楼下,左右都有几家饭店,卖面条水饺的,卖烧烤的,桌子摆到路边。柳紫东闻见烧烤味道,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想,等事情结束,一切都解释清楚,说不定可以吃顿烧烤再回去。

柳紫东回头看潘称,她也下车了,和他一样,看着街对面。走吧,柳紫东喊她。潘称看了他一眼。

贱人!在门外,他们都听见门里的这一句骂声。男人的声音——应该是李云的丈夫。柳紫东收回伸出去准备敲门的手,回头看向潘称。潘称也看向他。柳紫东指指门里,小声问她,看样子是不方便,要不咱别进去了吧?潘称说,进啊,为啥不进!说着就要越过柳紫东,上前敲门。柳紫东抓住她的手,再次压着声音说,没看里面正吵架吗?潘称说,敢当奸夫,不敢见人家男人吗?没来由地,柳紫东觉得好笑。奸夫,潘称竟然连这么专业的术语都说出来了。潘称还要敲门,柳紫东再拦,两人在门外争执起来。门突然就打开了。开门的男人惊讶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找谁。

柳紫东先笑了,潘称也在他身后笑,弄得李云的丈夫莫名其妙,连声质问他们到底是谁,有啥事情。

柳紫东曾想象李云的丈夫应该是身材瘦弱的中年人,戴眼镜,一派斯文,没想到却是黝黑的大汉,十分壮实。他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裤,凸起很高的肚子上,紧紧地束着一条深棕色皮带。柳紫东叫了他一声大哥,跟他解释说是来找李云的。正说着呢,李云走出来,出现在她丈夫身后。柳紫东跟她打了声招呼,李云一把将她丈夫拉到身后,让柳紫东和潘称进屋。

李云家是一厅两室的房子,客厅不大,一张饭桌外,还满满当当地放着沙发、茶几和许多杂物。李云让柳紫东和潘称先坐,便要去厨房给他们倒水。李云的丈夫则退到沙发后,站在那里,冷眼看着。柳紫东拦住李云,让她不要客气。他们就是来问几句话,问完就走。李云问啥话。柳紫东回头看看潘称,跟她说,你不是要问吗?问吧。潘称却不说话。柳紫东只好自己跟李云说,是番石榴的事。

李云指着茶几下面,让柳紫东看。十几个番石榴,连塑料袋都被丢在那里。有两个番石榴还被踩得稀烂。我们也正吵着呢,李云说。进门,柳紫东就已准备好,要故意装作不知道他们在吵架,快点问话,问完就走。但李云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他也不能再装傻。他扭头看看李云的丈夫,又扭回来看着李云,问,为啥吵?李云说,还不就因为那几个破水果。

阜阳咋可能有人种番石榴,不可能!李云的丈夫突然插嘴说。柳紫东再次看向李云的丈夫。李云的丈夫对他说,就算有卖的,也是在市里的超市,可她说是在乡下路边买的,肯定不是真话。柳紫东说,可她就是在路边买的呀,我可以作证。李云的丈夫说,那就是你们商量好的,联合起来说假话。

李云问,我们为啥要联合起来说假话?李云的丈夫说,那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李云说,好,反正你就是觉得我外面有人了是吧?现在人也来了,正好你妈也带着儿子出去了,你就说该咋办吧!李云两口子又吵起来了,柳紫东插不上话,站在那里左右不是。看到李云的丈夫嘴里嚷着要离婚,身子也突然上前一步,柳紫东以为是要对李云动手,便也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中间,说,有啥话商量着说,商量着说。没啥好商量的!李云丈夫说。

等他们撕扯够了,发泄够了,终究是商量出一个办法。是柳紫东提出来的。既然李云的丈夫不相信他们是在乡下路边买的番石榴,那就回去找到卖番石榴的摊子,就能证明都是真的。李云担心天太晚,卖番石榴的摊子收了,找不到。柳紫东心里也没底,但与其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还不如出去转一圈,说不定吹吹风,气就消了。而且听着他们吵,柳紫东也越来越后悔来找他们。尤其是潘称一直站在那里不说话,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也让他心里发毛。

上车,李云的丈夫抢着坐进副驾驶,李云只能跟潘称坐后面。柳紫东把车窗打开通风,觉得冷,很快又关上。没想到李云的丈夫点了一支烟。烟味散开,潘称咳了一声。李云骂她丈夫,一会儿不抽能把你憋死!柳紫东打圆场,迭声说没事没事。一边又把四面车窗打开。李云丈夫把烟熄灭,从车窗弹了出去。柳紫东又把车窗关上。车里空间小,四个人都不说话,就显得很压抑。等出城,进入省道,柳紫东还是把车窗打开一点儿,听外面呜呜作响的风声。

柳紫东记得买番石榴的地方,离阜陽市区不算近,按照导航,开出去大半个小时,才开始留心路边的水果摊子。但天太晚了,路边哪还有什么水果摊子。柳紫东问李云的丈夫,还要不要接着往前开。李云的丈夫说,开,为啥不开?柳紫东便接着往前开。

潘称咳一声,又咳一声,柳紫东听她像是故意的,便问她咋了。潘称说她想上厕所。柳紫东放慢车速,开到一个路口,稍微拐进去一点儿,停下。路两边都是田地,一人多高的玉米像队列一般站在暗夜里。潘称让柳紫东陪她去。柳紫东拉开车门下去,陪潘称朝玉米地走去。潘称并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她有话想跟柳紫东说,车上不方便,才拉他下来。她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很傻,想回去,让柳紫东想办法。柳紫东看着她,想说,还不都是因为你。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止住,只能摆出无奈的表情,笑着说,我们现在还不算傻,以后说不定会更傻。潘称在他身上打了一下。

潘称没有尿意,但柳紫东说,下都下来了,尿一下说不定就有了。说完,他自己朝前走两步,背着潘称解开裤子,还真尿出来不少。回去,老远就听见车里两个人又吵了起来。柳紫东拉住潘称,让她站这看会儿星星。潘称会意,便跟柳紫东一起抬头看天。乡下夜色暗,天上星星明亮,很好看。尤其是在这深秋时节,四下虫声密集,一阵阵冲击着耳膜,如伴奏音乐。当然,这音乐里掺入李云两口子的骂战,褪色不少。过了一会儿,争吵声渐歇下去,柳紫东才拉着潘称,往回走去。李云推开车门,正准备下来,看见他们,喊着说,太晚了,回去吧!柳紫东一边说好啊,一边加快脚步朝车的方向走去。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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