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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的追寻与人性的选择

2023-11-09郑冰清韦华

百花 2023年8期
关键词:荣格歌德

郑冰清 韦华

摘 要:本文第一部分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分析小说《荒原狼》中哈里·哈勒尔在追寻意义与伦理选择中的矛盾,展现人物身上的伦理冲突与伦理困境。第二部分用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与“不朽者”在小说中的作用,讨论人应该如何自处及融入社会、人生的意义究竟在何处等问题。

关键词:《荒原狼》;伦理身份;斯芬克斯因子;荣格;歌德

《荒原狼》是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中后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和前期大多以青年为描写对象的作品有所不同,黑塞后期作品的焦点在于探讨中年人的精神危机和伦理困境。在《荒原狼》中,主人公哈里·哈勒尔自称为半人半狼的双面人,他摇摆于社会人、伦理人和边缘人之间。虽处在市民社会之中,却又时常露出自己狼性的一面,这种对于伦理身份的怀疑在“魔剧院”中达到了顶峰,而在彻底迷失自我后,哈勒尔又在歌德、莫扎特等“不朽者”的文化中找到了自我和解的办法。本文以人物身份的混乱和挣扎为切入点,分析《荒原狼》中造成伦理困境的内外原因,企图找寻人生存在的意义,以期治愈伦理危机,达到“真之国”的彼岸。

一、存在还是毁灭:伦理身份的两难选择

“文学伦理学批评同传统的道德批评不同,它不是从今天的道德立场简单地对历史的文学进行好或坏的道德价值判断,而是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进入文学的伦理语境中,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1]在黑塞的长篇小说《荒原狼》中,哈勒尔就面临着“伦理人”还是“社会人”的选择。他自称半人半狼,处于市民社会之中并留恋其中的安稳和自在,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身体里的“狼性”又会发作,他痛斥白天作为“社会人”的自己,对沉湎于轻松、愉快、享乐中的“人的因素”步步紧逼。他热爱高尚的古典乐,厌恶低俗的音像制品,仰慕歌德,贬低社会上的“伪学者”。他有着自己的追求、坚守和处世之道,并自诩与他人不同。此时哈勒尔摇摆不定的伦理身份造成了他的伦理困境。

整篇小说从三个角度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人物。首先,“出版者序”交代了社会的背景,是他者从外面看荒原狼;其次,《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宣传册是从“人性”看向“狼性”;最后,全书的高潮“魔剧院”是一个角斗场,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在这里爆发,这里的伦理身份与真实世界相左甚至完全相反,它作为一个试验场所,在探索纯粹的“狼性”是否能实现有意义的人生。

(一)真空的戰场和想象的共同体:专为狂人而设的“魔剧院”

哈勒尔的两难选择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更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思考作者在作品中探讨的一系列问题,不仅是考问彼时作者的选择,也是在拷问当代读者的良心,从而窥探伦理选择的历史变化。我们生活在集体之中,但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时常产生一定量的偏差,个人是否要绝对服从于集体?是否有绝对的善?善的含义是否是相对的?个人和集体的界限在哪里?这些问题至今仍困扰着现代人。黑塞在小说中创设了一个虚拟的“魔剧院”,它作为一个人性的试验场,给我们上演了一出绝妙的伦理大戏。

“哈勒尔年轻时曾想有所作为,做一番高尚而有永恒价值的事业,他富有正义感,具有人道主义思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的理想破灭了。荒原狼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在他看来,周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游戏。”[2]这场游戏的终极场所就是“魔剧院”,进入剧院的门票就是放下你的人格,放下在市民社会中日夜挣扎的“狼性”,带上你的幽默感,以纯粹的“人”的身份进入。里面无需道德、无需理性、无需保持清醒,只有尽情的娱乐和无限的狂欢。魔剧院有许多欲望的小门,小门上充满戏谑露骨的标语吸引人入内,其中一个标语是“请来快活地狩猎——猎取汽车”,这几个字强烈地吸引着哈勒尔,而里面的游戏是将其他人碾压,没有指令。“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人,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厌恶……我自己的两只眼睛也像血红的野花,开得又红又大,我也和他们一样大笑起来。我兴高采烈地参与了战斗。”[3]

黑塞借这扇门向我们阐释了战争的本质和真相,许多战争的爆发都不是必需的,它们裹挟和夹杂着人类征服一切的欲望和单纯只是为了破坏而破坏的乐趣。“罪恶”被洗刷成“拯救”,人们带着所谓的弥赛亚精神,怀着“崇高”的使命和责任感扣下扳机。黑塞在这个虚构的剧院中,将现实中的伦理身份完全颠倒,创设了一个真空的环境,向我们展示了没有人性存在的世界。它以血淋淋的事实以及第一人称视角的强烈代入感敲打着人类的良知,让我们认识到:没有边界和控制的结果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二)市民社会中的“边缘人”——我们无法妥协的人性

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出发,我们应回到当时德国的历史现场,一窥德国市民社会的全貌,用彼时的视角分析黑塞不能抛弃“狼性”的原因。

市民社会的定义是流动的,对于德国而言,亦无例外。“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的德国市民阶级,实际上是一个精英阶层,是以文化为主宰的有教养的市民阶层。”[4]“歌德作为市民阶级的伟大代表,以‘若非市民家,何处有文化精练表达了该阶层的文化精英意识。”[5]歌德所代表的古典主义文化是大受黑塞推崇的,是知识分子追求的理想中的社会。而一战爆发以后,随之而起的是狭隘的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这在黑塞看来,无疑是对于真理和良心的背叛。他公开发表的反战言论遭到了知识分子的排挤和打压,这些曾经的同好也都一个个瞪大了猩红的眼睛,想通过战争大肆宣扬德意志军国主义,以“保卫”德意志文化。

在那个贪婪与虚妄并行、金钱和权力当道的德国,哈勒尔或者黑塞成了德国文化中的“他者”,被排斥在德国主流社会之外。而从某种程度上说,选择市民身份或成为“边缘人”成了非此即彼的关系。时代和社会风气的转变又造成了伦理身份的混乱,而在一片否定声中保持绝对的理性和自制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个人脱离集体的代价是不可想象的。

在《荒原狼》中,哈勒尔身上的人性和狼性之所以冲突、矛盾并试图以极端的方式逃避现世,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摆脱伦理的层面。“斯芬克斯因子”在哈勒尔的身上挣扎着,“‘斯芬克斯因子由两部分组成: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斯芬克斯因子能够从生物性和理性两个方面说明人的基本特点,即在人的身上善恶共存的特点”[6]。哈勒尔有着体面的社会地位和稳定的收入,本可以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选择站在“大众”的一面,从而名利双收,功成名就,在现世享尽感官上的快乐,带上虚假的面具,躲在“大众”后面做一个绝对的“安全者”。选择这样的安逸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走入暗巷,做孤独的异类呢?笔者认为,这是知识分子最后的坚守和良心,他们认为泯灭良心是泯灭人性,就是放弃了人最后的体面和尊严。从某种程度上说,古今中外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都是一样的。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和黑塞的“面对充满暴力和混乱的世界,我要向人的灵魂发出我作为诗人的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是一样的。

二、毁灭与重构:伦理选择的崩溃与重建

(一)空虚还是完满——荣格原型理论下的人物内心

在一次采访中,黑塞曾说,“告诉荣格,《荒原狼》向他问好”。黑塞将荣格作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他在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找到安慰剂,找到心灵寄托。“创作期间,作家因遭受严重的精神危机而接受分析师朗昂(Dr. J. B. Lang)与荣格的心理分析治疗。这段经历对他本人及其文学创作都具有特别的意义:随着治疗的深入和病情逐渐好转,他也开始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引入分析心理学思想,并开启其创作生涯中期的内在自我探索之路。”[7]

《荒原狼》中处处都渗透着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的人格整体论将人格结构分成“意识”“个体潜意识”“集体潜意识”三个层面。“集体潜意识”处于心灵的最底层,它不是后天习得的,而是先天遗传的;不是被意识遗忘的部分,而是个体始终意识不到的东西。原型理论又被荣格分成了“人格面具”“阿玛尼”“阿尼姆斯”“阴影”四个具体的概念。黑塞和小说中的哈勒尔以及赫尔敏娜对应着“阿玛尼”和“阿尼姆斯”这两个概念,即论述了阴性气质和阳性气质是人的一体两面,人本身就是父性和母性共存的个体。事实上,黑塞就是哈勒尔,哈勒尔也就是赫尔敏娜。在小说的最后,哈勒尔因为妒忌将赫尔敏娜杀死,其实是他杀死了自己的一个人格,杀死了其中的一个自己。在“魔剧院”中多次出现了镜子的意象,我们可以通过叔本华对镜子理论的解释来一探镜子的秘密。“为了解释镜子的意义,叔本华引用奥义书中的话‘这就是你,因此镜子所显示的只是意志的反思:镜子指的是意志的自我知觉。”[8]在《荒原狼》中也多次出现了“这就是你”的话,荣格、黑塞和叔本华在对双重伦理身份的看法上存在着相似点,他们“都关注人类自我欲望的无限和有限之间的矛盾。其次,他们都承认人类不要相信神对人的干预,相反,要尽可能地信任人类的行为。最后,都认为尘世所有的东西是短暂的、表象的”[9],从这个方面看,黑塞创设“魔剧院”这个情境,实则是在社会的应然与实然不同的情况下寻一个苦苦求不得的答案。在这个真空的环境中,哈勒尔将所有的严肃精神换成了幽默表象,他要将镜子里的自我打碎,将所有人格的多面性全部抛弃,只留下沖动却快活的兽性以减轻心里的压抑和负担。荣格在《向死者七次布道》里写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世界是虚无的,虚无就是充满。在无穷的宇宙内,充满并不一定好过虚无,虚无就是空虚和充满。”[10]我相信,在当时的境况下,荣格就像精神导师一样照亮过黑塞的心灵,他们对于空虚和完满,对于存在与虚无,对于时间和空间,甚至是对于人性和狼性都有着极为相近的理解和感悟。“荣格认为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11]在被金钱和大机器裹挟的人类社会,在向外改变世界无果的情况下,向内心要一个答案是黑塞与世界和解的唯一方式。

(二)混沌中的最后出路——向不朽者致敬

上文我们提及,黑塞崇拜歌德。于是,我们发现黑塞的《荒原狼》和歌德的《浮士德》无论是在文本结构还是情节内容上都有很大的相似性。歌德所面对的“灵”与“肉”、理性与非理性抑或是善与恶二元对立的问题仍困扰着黑塞。《浮士德》全书的主题是“追求”,这也被黑塞继承了过来。“追求”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需要一生不断克服桎梏、不断找寻的过程,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种波浪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过程。

歌德辩证地看待善与恶的关系,他认为善与恶不是二元对立,而是二元补充的;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他在《浮士德》的诗剧结束时让天使唱出“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也是在表明:只有不断地向上探寻,才有可能解决自然欲求与道德灵魂的困境,才有可能到达“真之国”。

除了追求真理的歌德,哈勒尔的另一个灵魂导师是莫扎特,他代表了古典音乐的最高峰。在哈勒尔的心里,古典乐同快速、简单、易于模仿和复制的音像制品不同,古典音乐融入了人类的最高理想和追求。在莫扎特短暂却璀璨的音乐生涯中,他后期的音乐作品更受人们的喜爱。这是因为他“早期常与贵族的华丽、纤细、偏重娱乐的特点相结合,而在晚期创作中所反映的却愈来愈深情、真挚,愈来愈与启蒙思想者的人道思想相结合”[12]。而且莫扎特晚期的作品中常常蕴含一种悲剧性,这种悲剧性根植于他命运多舛的一生,“坚定”“突破黑暗”“自由”等主题深深蕴藏在莫扎特的灵魂之中。歌德和莫扎特是哈勒尔心中的不朽者,是污浊世道上的心灵同盟,是人类良心最后的坚守。所以哈勒尔可以为了朋友家中挂的仿制的歌德画像而愤然离席,因为不朽者是他最后的精神世界,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世外桃源。

不同于大多数对《荒原狼》结尾通过幽默感治愈人生的理解,笔者认为最后的幽默感不啻为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哈勒尔在魔剧院将赫尔敏娜在人生的版图上抹除,同时也是抹除了自己母性的一面,抹除了人类柔软、包容、能与人类共情的部分,留下了坚硬、占有和征服的父性情结的一面,这在笔者看来恰恰是黑塞的无可奈何之处。

三、结 语

黑塞是饱含着深情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他创作的这部《荒原狼》直指人性的丑恶之处,让读者从主人公哈勒尔不同的伦理身份中看到了作者本人的纠结和彷徨,也在伦理困境中看到了人类亘古的难题,即关于对“人是什么”问题的无尽追问,最后在哈勒尔的伦理选择中看到了黑塞交出的答案,看到了斯芬克斯因子在人类身上难以剔除的特点。意义是一个不断流动的定义,作为新一代读者的我们也应立足于自身生活,努力找寻隐藏在困境中哪怕幽微却不绝如缕的光亮。

(齐齐哈尔大学)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 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序4.

[3] 同[2]:233-234.

[4] 黄燎宇.布登勃洛克一家:市民阶级的心灵史[J].外国文学评论,2004(2):82-89.

[5] 同[4].

[6] 同[1].

[7] 王芬.《德米安》与黑塞的原型女性再现:荣格分析心理学视角[J].名作欣赏,2022(6).

[8] 赵雷.荣格与佛教关系之浅析[J].山东青年,2015(4).

[9] 同[8].

[10] 同[8].

[11] 斯托尔.荣格[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52.

[12] 张洪岛.欧洲音乐史[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129-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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