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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的秘密

2023-11-09麓夏

百花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祖母云里养父

(一)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电话那边的她已经泣不成声。“南夏,你先回家,我现在赶去花店,这边我来照看。”放下电话,我匆匆赶到了南夏的花店,安排了一下这两天的订单和花材,就去了南夏家的祖屋。

南夏九十岁的老祖母今天早晨去世了,没有任何预兆,倒像是睡了一觉,只不过不愿意再醒。祖屋的院儿里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却难掩悲伤的神色。我恭敬地给老祖母上了香,一双眼睛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南夏。终于,在后院的金桂树下,我看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神呆呆的,在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陪着她,牵紧了她的手。过了很久,她才转过头来看着我,似张未张的嘴里想说什么还未说出,目光就落在了我的手上。我手里是前一段时间她让我翻拍的老照片,她把照片深深揽在怀里,终于哭出声来。

南夏是我女朋友,她是个很孝顺的姑娘,每周都要回祖屋陪老祖母浇浇花、晒晒太阳、聊聊天。老祖母的丧事办完后,南夏决定去一趟云南,她要帮老祖母完成最后的心愿,我想着陪她散散心也好,就买了机票陪她一起飞往云南。

那些照片是老祖母的。南夏说,盛夏时花儿开满了院子,老祖母都会仔细打扮一番,穿上最美的衣服,拍一张照片,留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老祖母用一方手帕整整齐齐地包裹着这些照片,但时间长了,照片也有些许泛黄。就在前些日子,老祖母拜托南夏去翻新一套照片,也在那时,老祖母才告诉了南夏一些事情。

南夏说:“老祖母,我送你去看看他。”

下了飞机,我们租了一辆车,前往娜允古镇。山路很颠簸,我们走走停停,快开到一座山的山顶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彩色的花海,我们把车停靠在了路边。南夏说:“江晚,怪不得老祖母喜欢花呢,也许就是这样的花海,才让老祖母一辈子难忘吧!”阳光懒懒地洒在南夏的肩上,她这几天精神好多了,南夏想在这边坐一会儿,我打开车的后备厢,给她拿了些饮料,安静地陪她坐在后备厢尾吹风。

我看着她的脸,浸润在暖暖的山风里,嘴角升起那抹笑,像虹,温和而灿烂。南夏说,在她小时候,老祖母常常说,她喜欢花。那时她还小,就想着等长大了种很多很漂亮的花送给老祖母,她每次提及老祖母总会宠溺地笑笑,她却从来读不懂老祖母的眼神。她现在才知道那眼神里包含了多少老祖母的期待、遗憾和回忆。

南夏说,她帮老祖母守着一个秘密,老祖母说这个秘密她只告诉了南夏一人。

太阳落山前我们到了娜允,满眼的绿意、山顶的霞光、远处的金塔、充满傣族风情的村落以及风中摇曳的炊烟,一切都在诉说着这个古城悠久而又美好的传说。

南夏说,老祖母告诉她这里是她本不该来的地方。

(二)

南夏很爱我,这一点我极其肯定。她终是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我。

老祖母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她的父亲一起来云南做茶叶生意,她家经营着一家不小的茶叶店。她那会儿才二十岁,不过她已经随着父亲沿着茶路来过许多次普洱了。有次在茶市听说娜允的茶口感也很不错,她就跟她父亲来到了娜允寻找新茶。她很喜欢这里,她喜欢这里傣族姑娘的漂亮衣裙,更喜欢这里郁郁葱葱的茶山。为了便于收货,她和她父亲就租住在茶园后山的一间竹楼上,每当父亲出去收茶,她就会跑去后山,坐在山坡上看草地上盛开的花。

有一次连着下了好几天的细雨,早晨起来时天放晴了,是那种不染尘世的蓝。阳光柔软地抚摸着远处的山峦,宁静的镇子渐渐苏醒了。她出神地望着,忽然想起下了几天的雨,后山的小花儿肯定都谢了吧!她慢慢地向山坡走去,鞋底早沾满了泥,她正想在树皮上将脚底的泥刮下来,走路轻便些,就看到草丛间滑过一条蛇影,草木茂盛的地方蛇也见得多了,尽量不要打扰它,一般没什么事。她慢慢向后退,准备绕另外一条路走。就在这时,前方山路拐弯处传来了草木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望去,一個猎人打扮的小伙子正在下山。她觉得已经退到安全距离了,便向那人喊道:“这里有蛇,你绕开些走。”

小伙儿看看她,轻轻地一笑,问道:“在哪?”

“就在树后面,刚才看见一条黑白相间的蛇,你小心点儿。”小伙儿慢慢地将脚步移过去,俯下身子,右手从背篓里拿出蛇钳,瞬间就将那条蛇夹了起来,扔进了远处的树林里。

“这条蛇没毒,刚下过雨,山路还不好走,你要去山上做什么?”

“没事,就是随便看看。”说着她让开了小路,小伙儿侧身向山下走去。

我预感到,南夏要找的可能就是这个小伙子。不,准确地说,应该也是个特别老的老爷爷了。我问她,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不是找他。南夏并没有回答我,她只是说她想住一晚傣族风情的民宿。

于是我们在古镇找了一家特色民宿,这家民宿建在山脚,共有五座干栏结构的双层小楼。此时,夜色初上,只能听见鸟儿和昆虫的叫声。小楼越发显得静了。我拿着相机拍着夜幕下的小镇,发现南夏在小楼上层的窗口朝我挥手。我上了楼,帮她点了一圈蚊香后,坐在矮矮的竹墩上,接过南夏递给我的茶,这是娜允红珍,这种茶产量不多,口味绝佳。我品了品,汤色明净透亮,口感温润细腻、馥郁持久,清心浸脾。我看着她望向天空的侧脸,发丝在脸颊懒懒地挂着,不由得帮她理好头发。

“你的茶快凉了,不喝吗?”我拿过南夏手中的茶,重新续了一杯。

“江晚,谢谢你,两年了,我不想说的你从来都不多问,只是陪着我。”

“说什么呢!不然呢?”我想逗逗她。

她莞尔一笑,她知道自己最近心情太差,没有顾得上理我,抱歉地抚摸着我的手。

“江晚,我从小就和老祖母特别亲,现在老祖母走了,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人常说,失去亲人的那刻心是痛的,但不是最痛。人最害怕看见那道旧物或者与逝者相关联的意象,此时的心痛是密集的,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头依偎在了我的肩上。“江晚,老祖母也喜欢看星星,我经常夜里陪她看星星,是不是有点幼稚。你说那个人陪老祖母看星星的时候,老祖母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聊了很久,南夏告诉我,老祖母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她叫叶婉溪。

(三)

自从那次山上初遇,老祖母说她就特别想再见那个小伙子一面,于是她去芒方冒打听他的消息。她问了很多人,没人听得懂她说话,她就只好坐在路口等。等到太阳快落山,远处才渐渐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想到真能等到他,她问石阶旁坐着的老者认不认识他,她依稀听见老者嘴里说着“云里”。

云里是个名字吧,她想着,不过听着不像傣族人的名字。她跟着他,看起来他像是刚打猎回来,她大着胆子试探着叫了一声:“云里!”

那人微微转身,目光落在了老祖母的身上:“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自有办法,你真的叫云里啊?我叫叶婉溪。”

“你不是本地人。”

“你也不是傣族人吧?你是猎户,所以我来芒方冒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你了。”

云里说他是汉族人的时候,小溪笑得格外好看。

南夏说老祖母每每说起云里,眼睛都是笑着的,她觉得跟着她父亲来娜允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他。她喜欢云里的简单,甚至有时候是说不出来的喜欢,只是看见他就好。

从那之后,云里打猎回来就会送小溪一些野味,小溪也煮好了茶,带到后山的山坡上等他,那里有一株凤凰木。他们一起烤野味,有时也跑去河里抓鱼,渐渐地两人熟络了起来。

就快到傣家新年了,这次叶婉溪跟着她父亲一直在这边待了三个多月。云里说既然错过了大金塔寺的千盏灯节,这回一定要感受下傣族的节日氛围。新年第一天,小溪跟许多傣家姑娘一起上山采摘新鲜的花叶,作为装点之用,她约了云里一起赶摆。

節日清晨,小溪早早穿戴整齐,镜子里的她分外娇俏,推开窗子,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她相信今天会是个不错的开始。过节一般老人们在家里杀鸡宰牛,做饵丝米粉和泼水粑粑,傣族少男少女们则着盛装一起狂欢,小镇热闹异常,大家都约着一起赶摆。街上摩肩接踵,小溪焦急地等着云里,云里往她身后一站,把手中的鲜花凑到了小溪的鼻尖。

“你怎么才来,你看这里多热闹啊!”她有点小声埋怨,却多了几分撒娇。街上卖的东西种类丰富,竹筐里装的、芭蕉叶包的、竹签上串的、用稻草系的,云里陪着小溪一边买一边吃,她感觉那时候他俩是最自由的,就像山风一样。

新年第三天是泼水节,街道上熙熙攘攘,傣族的人们认为,泼水湿了一身寓意一生幸福。一会儿只要第一盆水泼出,小镇就会变成欢乐的海洋。小溪拿着采摘的树叶,带上盛清水的木盆,避开人群,来到了与云里约定的南垒河边。她正想着他怎么又迟到了,忽然背后一股凉意,水沿着背脊滑了下去。她转过身,嗔怒道:“你呀,刚换的新衣服。”话没说完,他看到云里笑了:“小溪,泼水是送祝福,你可别恼啊!”说着不忘再泼点水在小溪身上。小溪一边笑一边用树叶蘸满清水泼向阿里,他们闹着、跑着,不一会儿,两人都湿透了。

“还没和大家一起泼水呢,衣服都湿透了,这么重,走上坡都困难,我一会儿回去要躲着点我父亲,不然他又得唠叨!”小溪笑着说。

“也是,冷不冷啊,光顾着玩了,应该帮你再备一件衣服的。”云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水沿着小溪的脸颊滴落,滑过脖颈,睫毛上还挂着点点的小水珠,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着小溪洁白的肌肤,阳光洒在身上,泛着彩色的光晕。云里忙把视线挪开,不自然地抿着嘴笑。小溪看到云里不安的样子,害羞地低下了头。

他们一起在南垒河边坐下,云里告诉了小溪他的身世。

云里是个孤儿,他是被他的养父在山上发现的,那时候他已经七岁了。他的养父是个猎人,云里从小就跟着他养父一起打猎。他的养父一生未娶,大家都以为他养父是怕云里受委屈,但云里知道,他养父只为等一个女人。他养父很少笑,就爱喝酒,喝醉了就吹三孔笛,一边吹一边流泪。云里那时候年纪小,他不懂养父的深情与绝望,只是看着养父这样,他就心疼。

那天他们一直聊到月色初上,山头淡淡地点着星辰,直到河边温热潮湿的空气慢慢冷却,他们才各自回了家。

(四)

他们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是吗?也许这么说不对。在那个年代,像叶婉溪这样已经算得上很主动的女孩子了。虽然在一起也就几个月时间,可是他们能走进彼此的世界,灵魂是契合的。

南夏说:“明天我们去南垒河边吧,老祖母要我采些花撒在那里,或许就是放不下。”

第二天,我和南夏采了一些山花来到了南垒河边,这里早已变了模样,只有河边那郁郁葱葱的树还一如当年。南夏将花瓣撒在了河里,就好像老祖母又一次来到了这里,纪念她的青春,纪念那段岁月。

老祖母告诉南夏,没过多久父亲说老家有战事,生意暂时做不成了,要一起回家看看,说是看看,还不知道再回不回来。她就和云里在这儿告别的。

那夜有些凉,月影婆娑,河水泛着幽幽的蓝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告别,她突如其来地走,就像他们突然打的那个照面。云里有些不舍,他带了好些他从山里打来的猎物,用绳子细细捆好,一一装进麻袋里。他的眼角有些红,良久,说了一声:“回去吧!不知道再能不能见了。”

就这样,老祖母跟着她父亲回了老家,回到家发现老家并没有战事,倒是有些不太平。她父亲察觉到了她的心思,那个年代,朝不保夕的,他绝对不可能让她嫁那么远的。

老祖母告诉南夏,那会儿的她很倔,其实她和云里并没有什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有好感。可是父母越阻挠,她越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骗子。她骗了云里老家有事而匆匆逃离,云里会怎么想。她思来想去,经常彻夜难眠。最终,她还是没忍住,趁父母不注意,早早联系好了去云南的茶商,一道儿跟着去了娜允。

他们分开已经大半年了,小溪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云里,她在那个街角等着他出现,就像第一次寻他那样。

在暮色中,她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云里看到叶婉溪的出现有些意外:“小溪,我以为你上次走了就很难再回来了。家里怎么样?没什么事儿吧?”云里有些焦急而又担心,但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溪看着云里,他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云里说:“家里没事就好。小溪,你一个女孩子,不该离开父母跑这么远,一路多危险啊,赶紧联系好跟你一起来的茶队回去吧。”云里的脸愈加阴郁,他知道这对他俩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愿意让小溪为他浪费时间。云里说他得还债。前些日子他养父喝醉了酒,因为没钱被酒家的伙计打了,他养父气愤不过,酒劲儿没下去,把酒家的小儿子给打了,现在他养父也被抓了起来。酒家的伙计传话让云里赔很多钱,这些钱他打一辈子猎也难筹到。

小溪的心咯噔一下,她知道云里是个有责任感的小伙子,他不会置他养父于不顾。她安慰云里,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她写信回去找父母想想办法。

云里轻轻地道了声谢谢:“别让你父母操心,你这次已经做得不对了,快回去,别让他们担心,这边的事我会慢慢想办法处理好,总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小溪只能一个人先离开了娜允。她要回去找她父母想想办法。

(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南夏停顿了,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忽然她想起老祖母经常提起的那株山坡上的凤凰木,就想过去看看。

“江晚,他们之后再没见过面。”

“老祖母是想让你来这里找云里或者他的后人嗎?”

“云里早就没了。”南夏低着头。

“就算找不到他,找找他的后人也可以的。”

“老祖母回到家后,找她父母借钱。她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肯。那是战乱年代,人人自危,家中生意也很萧条。又过了几个月,听回来的茶商说,云里天天被逼着还账,他没日没夜地进山打猎,老祖母走后的第三个月,他进山后就再也没出来过,那酒家也派人找过他,可是再也没有云里的消息。有猎户说,进了林子,十天半个月不出来,怕是早没了,况且他也不可能放着他养父不管。”

南夏拿着手中的木盒,对我说:“老祖母觉得云里最后肯定去过那株凤凰木树下。凤凰木开花时,红得似火。”

老祖母这辈子心里记挂着云里,她每年拍一张在花海里的照片,她说就留给云里吧,他没见过她年老的样子,他也没再等到她回去帮他渡过难关。

南夏说老祖母嫁给老祖父时,老祖父是二婚。她一辈子没有生育,替老祖父养着头里的妻子生下来的五个孩子,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我们一起来到了老祖母说的后山,果然那里的野花分外娇艳,微风一吹,阵阵的花香带着嘤嘤鸟语,拂过这片大地。我们将老祖母的照片连同那个锦盒一起埋在了这里,云里也许会经常来这儿坐坐,他会收到这些照片的。

每个故事都该有始有终,这方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老祖母的秘密最终盛放在五月那天山顶飘过的云里,同样盛放的还有那株凤凰木。

作者简介:李舒婷,笔名麓夏,陕西省文化馆文学干部,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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