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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8翟营文
翟营文
老孟坐的是后排把边儿的位置。这个位置被戏称为“退休专座”,老孟五十八岁了,快退休了,这个位置领导看不到,省去了很多麻烦。
派出所里开会大多是按照先来后到坐的,时间长了,还是形成了规律,比如所长坐在对着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其他领导就分坐在所长两边。这次不同,所长进门没有按惯例走到自己的位置,而是就站在门旁不远处,用眼睛盯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老孟知道,这是所长在分局开会又让领导给批了。人都到齐了,所长也没吱声。老孟鬼使神差地听到了水滴落地的滴答声。一声,两声,三声……这声音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和情绪状态无关,而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甚至盖过了会议室所有的声音。会议室的隔壁就是卫生间,有水声也很正常,但他曾经问过别人,都说没有听到,可他真真切切听到了。是不是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也许是冲水马桶坏了,老孟管过一段所里的后勤,后来有人反映后勤活儿不是很多,不用设专人管,由户籍内勤代管,户籍内勤整天忙得出不了户籍室,这些琐碎事就没人管了。
所长说话了,今天分局召开了人口信息录入阶段总结会,下一步,还要对这项工作进行考核,不合格的所,年底一票否决,不允许参加各项先进的评选。只有我们所和工业园区所没有完成,工业园区所就一个民警,实际上我们才是垫底的。老孟,你才录入二百多人,是我们所垫底的。
老孟没想到所长第一个点自己的名,吓了一跳。想解释原因,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人老了,干啥也跟不上趟儿,五十岁以上的民警都应该提前退休。老孟有困难但说不出口,他只会用一个手指头在电脑上敲字,所长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来一通,把他的火惹起来了,谁没有老的时候,你所长就永远不老吗?
所长没理他,把脸对着齐天梦,你说说,你不老不小,你有什么理由?这周必须录入两千人。齐天梦撇了撇嘴,心里说,这也叫任务?
齐天梦和老孟不同,他是后调到这个派出所的,原来在市局机关党委,办一份党风廉政建设的报纸,后来,局里加强派出所建设,让机关符合条件的都报名,齐天梦稀里糊涂就来到了马鹿派出所。后来他才发现局机关报名的有一百多人,最后下来的就三个人,他的去处是最不好的。
来了以后他像个木头人,让干啥就干啥,也不多言也不多语,和谁的关系都不远不近,一有空就捧本书看,所里很多人看不惯他,他也懒得搭理旁人。就说这次人口信息录入吧,还真冤枉他了,齐天梦每天上午、下午都去轄区转悠,可大多数人家家里没人,这能怨他吗?
马鹿派出所的位置在城乡接合部,这里是平房区,也是治安最不好的一片区域。原来的老住户大部分都搬走了,现在这里不是空置的房子就是收破烂的租房户。齐天梦来所里后,所领导立马就把这片区域的管理工作给了他。齐天梦倒也无所谓,本来他也没有争上游的打算,给他啥就接着。
下午,齐天梦来到街里一户人家登记人口。这是个能说会道的河南人,齐天梦刚站在院子里,这个河南人就笑脸相迎往屋里让。齐天梦没进屋,眼睛却在左右环顾。他是在寻找一个女人,就是这个河南人的媳妇,这个女人长得白净,大眼睛,一说话眼角向上弯。河南人说,我的身份证这两天就邮来,暂住证再缓缓吧。齐天梦板起面孔说,不行,所里现在正在登记人口,没有身份证就送回原籍。你们家就你自己吗?还有我媳妇,她出去打工了,晚上才回来。河南人忙解释。
从河南人家出来,齐天梦又走了两趟平房。有一户暂住人口,是一个四十几岁离婚的妇女,中年妇女领着女儿在这里居住,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中年妇女让齐天梦帮忙给她女儿找个工作,齐天梦敷衍了几句就出来了。他想起有个同学开饭店,拿起手机拨了过去,那个同学说可以让人先过去干两天看看,临走他把自己的警民联系卡留下了一张,让中年妇女有事联系他。没过半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他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冷,很硬,张嘴就是,你是包街民警啊?齐天梦问,你什么事?那人说,你给我们家留名片了,我看你是不是民警。说完就挂了。齐天梦心想,那女的不是说离婚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齐天梦只登记了二十几户,离所长要求的任务数还差得远了,他正愁怎么躲过会上挨批,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抓住了所长的把柄。
在一个好久没住人的院子里,齐天梦发现了一辆小轿车,没有牌照,用几床被子盖着。他让人将车拖到了附近的一个门店院里,想等调查清楚了再向所里汇报。下午就有个人来电话找到他,说话很冲,并没有求人的口气,非常硬气地说所长是他姨家的表哥,车是买来的,手续都给所长看过了,一会儿他要把车开回去。齐天梦并不全信,说那你让所长给我来电话吧。过了一会儿,所长来电话,问他为什么把车拖到别的地方而不拖到所里?还说让齐天梦别管了。齐天梦也来劲儿了,说,所长你要说这车没事,我就把它交到分局。所长说,你回所里再说。
齐天梦回到所里,所长看见他也没提这事。第二天的会上,所长说,可能是我对大家要求有些急躁了,没有考虑到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齐天梦同志刚来我们所,对情况还不是很熟悉,老孟是我们所年龄最大的,使用电脑录入信息确实有困难。这样吧,你们两位同志先去辖区巡逻,负责出警,其他同志全力以赴完成好人口录入任务。
所长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巡逻和出警也不轻松。巡逻倒没什么,只是出警还要把案件处理了,往往这起案件没处理完,就有下一起案件等着处理,此起彼伏,永远没有结束,搞得人疲惫不堪。
老孟喊了一声小梦,把齐天梦给喊愣了。两个人仿佛被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他们以前很少在一起交流,现在倒有了聊不完的话题。
齐天梦问,老孟你过去对我是不是有意见?老孟说,我对谁都有意见,对你们是恨铁不成钢啊!齐天梦说得了吧,快退休的人了,再不交点儿人,以后来所里连给你递烟的人都没有。老孟问,我是不是哪得罪你了?齐天梦就说你管后勤时,给我发东西总是最后发,跟你要支笔得要好几次。老孟说,你也不看看就你领笔最多。齐天梦说,让我们俩巡逻就对了,老光棍带着小光棍,要不晚上喝点儿?老孟说,行了吧你,我还想领退休工资呢。
晚上,他们接到了监视一个企业外围的任务。这个企业被盗多次,刑警队蹲了几天,熬不起,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派出所,派出所把这项光荣而艰苦的任务交给了老孟和齐天梦。老孟称呼齐天梦为小梦,这一叫,又把两个人的关系给拉近了一层。他们把车开到一棵树的后面,熄掉灯光,世界就安静下来。
这种静和在派出所开会的那种静不同,是一种充满神秘感的静,是一种有满满情怀的静,是一种你能控制得了又充满未知的静。老孟就又听到了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
老孟就问小梦,你听到了吗?水滴落地的声音。小梦就说,我听到了,每次开会的时候我都能听到。老孟就有些坐不住了,说,我没听你说过啊?小梦说,这种声音盖过了领导的讲话,也盖过了我们的呼吸声。老孟说,那就是真有这声音,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呢。哎,怎么这里也能听到?
后半夜三点,所长来查岗,车窗玻璃开着一条缝,车里鼾声大作。所长拿起手机,刚要拍照,老孟沉沉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没睡,我们两个倒班,后半夜是我。
有时,白天老孟家里有事,小梦就一个人驾车巡逻,他一个人巡逻的时候就有了欣赏的心思。这马鹿派出所辖区内虽然不繁华,但人间烟火气浓郁,从路边小店和路边摊上飘过来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有时他也会把车停下,撸点儿串,大家都熟悉他,相互打着招呼。
路边垃圾场旁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让四处蔓延的垃圾回归万物应有的循环,污水不再横流,田野明净如初。
词句倒是很有文艺范儿,但好像写错了地方。这里原来人烟稠密,现在要建化工厂,住这里的群众一批批搬走了。
齐天梦路过小卖店时,一名他原來包街时熟悉的居民让他注意一户人家,说这户人家欠他的钱,但家里总没有人,让齐天梦帮忙盯着点儿,这家回来人告诉他一声。
没事的时候齐天梦就去一趟。去的多了,他发现他盯着的这栋楼里有一户人家一到晚上就用被把窗户挡上,只露出一条缝。
有一次,老孟给齐天梦讲了自己的经历,老孟是部队转业的,在部队时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因为老孟做事认真,领导把一些棘手的事情交给他办,他都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因此老孟和连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就在老孟转业的那一年,连长犯了个错误。
老孟讲义气,二话没说去找上级担下这事。转业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考上警察,而他的战友们不费力气转业就被安排进税务、工商等部门。齐天梦问他后悔吗?老孟说,后啥悔,不过,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得寻思寻思了。
这时,市局督查的来了,齐天梦手忙脚乱地出去,慌乱中没有带装备,被督查扣分。老孟本不打算下车,但看到扣分了,发现来检查的是自己的一个战友。这个人和老孟寒暄几句,临了把扣分撤销了,还和老孟打趣,调市局得了,在这荒村野店站什么岗。老孟上车后说,这个人在部队就混得不错,现在到公安局也好使,到什么时候也是这种人好使。
那件事发生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那天,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在辖区内巡逻。齐天梦头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那间窗户挡着被子的屋子。他想,那屋子会不会是毒窝呢?如果是,那自己和老孟就立功了。想到这,他憋不住笑了。
老孟就问,你笑啥?是不是想起哪个女的了?两个人的话还没有落地,指挥中心里就呼叫他俩,说辖区内有人报案,发生家庭纠纷,女的被打了。
齐天梦就嘟囔一句,两口子打架找妇联啊,警察啥都得管。老孟说,得了吧,两口子打架的事最好解决了,调解一下就完了,比治安案件好处理,每天出警要都是两口子打架,你就偷着乐吧。齐天梦说我偷着乐干啥,我大鸣大放地乐,所长他还管着我乐啊?
两个人把车开到报警地点,齐天梦觉着眼熟,对了,这不就是让他帮忙给女儿找工作的那家吗?怎么两口子又打架了?不是离了吗?他推开门,屋里的景象让人震惊:那个女人靠墙角蹲在地上,头上流着血,地上也有几摊血迹,女人用求救的眼神望向他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屋子正中央站着一个男人,膀阔腰圆,上身没穿衣服,下身穿一个大裤衩子,手里攥着一个啤酒瓶子。屋里吃饭的桌子翻倒在地上,盘子、碗都打碎了。
男人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刚进来的两人,嘴里嘟囔着,警察怎么的,警察也管不了我。齐天梦命令男人把啤酒瓶放下。这样僵持了几分钟,男人放下了啤酒瓶,小梦带着男人往外走,老孟安慰女人几句,也在后面跟了出来。
到了院子外面,齐天梦要给男人戴上手铐,这个男人从大裤衩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齐天梦丝毫没有防备,走在后面的老孟却看得清楚,他一步蹿上去,把小梦挡在了身后。
老孟被狠狠地扎了两刀。齐天梦吓傻了,他扶着老孟,满手都是血。老孟告诉齐天梦夺刀。老孟终于把男人的手和自己的手铐在了一起,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小梦,喊增援……
老孟的告别仪式很庄重,几百名警察着装整齐,态度严肃。齐天梦说,这不是老孟要的,老孟是那种愿意让你把他当老哥哥看的那种人。
告别仪式上,那个老孟和齐天梦为她出警的女人没有来。不来就不来吧,可能是头上的伤还没好,也可能是充满內疚,也可能是……齐天梦头有些疼。失去老孟的辖区依然还会有警灯闪烁,齐天梦走在辖区突然有种形单影只的孤独,突然就像被风吹起来的风筝,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别人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没听见。齐天梦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坚守一种维度,在自己的维度里把自己支撑起来,是多么艰难,唯其难,才完成了一个人的使命。
在看守所,那个男人说他总觉得自己的女人外面有人,一直觉得,一直也没抓到人,就离婚了。离婚了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就一直暗中查找勾引他老婆的人。只有这个警察给他老婆留过电话号,而且齐天梦也总在这附近转悠,所以那天喝了点儿酒,再看到这个警察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原文刊载于《辽河》2023年第5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