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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缺陷太多了

2023-10-18毛姆

视野 2023年19期
关键词:罪过幻想艺术家

/[英]毛姆

我不时问自己,如果我以全部生命献身文学的话,是不是本可以成为一名更好的作家。还在比较早的时候,几岁我记不清了,我就曾下定决心,既然生命只有一次,我就要尽自己所能发挥它的最大效用。仅仅写作于我而言似乎并不足够。想为自己的生命设定一种模式,写作在其中会是重要的部分,但还有其他许多对人类而言正当的活动;而死亡则在最后功德圆满地画上句号。

我有很多缺陷。我长得矮小,有耐力,但没什么体力;我口吃,害羞,我身体不好;我没什么游戏细胞,而游戏是英国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知道是由于以上的什么原因,或者是出于天性,我对同伴有种本能的畏缩,这使得我很难和他们相熟。

我喜欢一个个的人,而不怎么喜欢一群人。我也没有那种刚认识就可以向别人展示的迷人之处。尽管多年来我已经学会了在被迫和陌生人接触时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但我从没有第一眼就喜欢上什么人。我想我不会在火车车厢里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也不会在客轮上与一个同船的人说话,除非他先跟我说。肉体上的羸弱使我无法享受三杯酒下肚引发的人际交流;还远没达到很多人高兴地和所有人称兄道弟的酩酊状态之前,我的胃就已经翻江倒海,整个人难受得要命。

这些对作家、对人类都是严重的缺陷。对此我也只有随遇而安了。我坚持按照自己制定的模式行事。我并不是说这个模式完美无缺,但我想这是在老天赐予我的种种境遇和非常有限的能力之下,自己所能期望的最佳模式了。

我一直试着去设定一种模式来体验所有的感官快乐,而短暂行乐正是这种模式的一部分。我从不担心过度,偶尔过度会让人感觉兴奋。它能防止适度成为一种让人麻木的习惯。它能滋补肌体,放松神经。肉体沉浸于愉悦之中时,精神常常最为自由;确实,有时星星从贫民窟看去要比从山顶看更加明亮。肉体所能感知的最强烈的快感是性交的快感。我曾认识一些人倾其一生专注于此的,他们现在已经老了,但我不无惊讶地注意到,他们认为此生并未虚度。天生的吹毛求疵使我无法沉溺于这种特殊的快乐,这一直是我的不幸。

我练习适度之道,因为我很难被取悦。当我不时地看到那些在他们伟大的情人身上满足了欲望的人们时,我并不嫉妒他们的成功,而往往震惊于他们“胃口”的强健。显然,如果愿意吃羊肉末儿和芜菁叶,那你就不会常常饿肚子。

大多数人过着受变幻莫测的命运所掌控的随遇而安的生活。很多人受迫于其出生的境遇和生活的必需而保持一条笔直且狭窄的生活道路,在这条路上,没有向左转或者向右转的可能。生活的模式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形成的。生活本身逼迫着他们。这样的模式若不像人们自觉努力去创建的那样完满,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不过艺术家处于一个享受特权的位置。

我用“艺术家”这个字眼,并不意味着要衡量他所创作作品的价值,而只是用来指专心于艺术的人。我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更好的词。用“创造者”有些自负,而且要求的独创性似乎很少能够得到确证。“工匠”显得不够。木匠是工匠,尽管他可能算是狭义的艺术家,却缺少通常说来最无能的三流文人、最蹩脚的拙劣画师都能自主掌握的行动自由。艺术家能在特定的限度内将自己喜爱的变为自己的生活。在其他行业,比方说医药或法律行业,你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这些客户;但一旦你选定了,你就不再自由了。你会受到职业规范的束缚,你身上也会被加上一种行为标准。模式是预定好的。只有艺术家,或许还有罪犯,才能制定自己的生活模式。

我犯过很多的错误。我常常为一种作家尤其容易产生的倾向所扰,即渴望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做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所做的某些行为。我曾尝试过对自己的天性而言属于异类的事物,并且固执地坚持,因为我的虚荣心不允许自己承认被打败。我曾经过多地注意别人的意见。我曾经为一些无价值的东西做出牺牲,因为我没有承受痛苦的勇气。我曾经做过傻事。我有敏感的良心,我曾在这一生中做了某些无法全然忘记的事。如果我曾经有幸成为天主教徒,那我本来可以将自己的这些都做告解,在经受惩罚而获宽恕之后,永远不再把它们挂在心上。我曾经按照常识提示自己的那样去对待它们。

初看来有些奇怪,我们自己的罪过对自己而言似乎远没有他人的罪过那么十恶不赦。我猜原因在于我们知道引发那种罪过的一切环境,所以我们会尽力原谅自己,却无法原谅发生在别人身上同样的罪过。我们不把注意力放在自身的缺点上,但当迫于种种麻烦而去考虑它们时,我们发现自己很容易谅解这些缺点。说不定我们这么做是正当的,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自身的好与坏,我们必须一起接受。

但当我们去评判别人的时候,评判他们的并不是我们真实的自我,而是撇除了一切违背自己的虚荣心,或者提出在世人的眼里会辱没自己的东西之后,形成的自我形象。举个小小的例子:我们揭穿某人正在撒谎时,相当地鄙视他,但谁敢承认自己说过不止一次谎话,而是一百次呢?

我们震惊于发现伟人的软弱、狭隘、不够诚实或是自私、滥交、空虚或是放纵;很多人都觉得,向公众揭发大众英雄的缺点不够光彩。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他们都是伟大与渺小、美德与恶行、高贵与卑微的结合体。有些人有更强的人格力量,或者拥有更多的机会,于是就可以在这个或那个方面,任其本能更自由地发挥,但就可能性而言,他们都是一样的。

对我来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大多数人更好或更糟,但我知道,如果我把生活中的每个举动和脑海中闪过的每个念头都写下来,那么世人会把我当作邪恶的魔鬼。

我想知道,一旦人们开始检视自己曾有的想法,他们是否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谴责别人。我们生活的一大部分被幻想占据着,我们的想象力越丰富,这些幻想就会越变化多端、生动逼真。当这些幻想自动登记好摆在面前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够面对呢?那时的我们一定羞愧难当。我们也许会大喊:我们并不是真的卑鄙、邪恶、狭隘、自私、淫荡、势利、空虚和脆弱,诸如此类。

然而,我们的幻想就和行为一样是我们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有什么生物知道我们内心深处的想法的话,那我们还是要对这些想法负责,正如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样。人们会忘记在自己思绪中游荡的可怕想法,却会在别人身上发现这想法时感到愤怒。

当我听到法官在法庭上进行虚情假意的说教时,我会自问,他们是否可能像他们说的话所表明的那样忘掉他们的人性。我希望他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的那一束花旁边,还会放上一包卫生纸。那会提醒他,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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