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雅娟

这是一个死在冬季的夏天，五一节已过，气候还不曾变暖。

女人加了一件毛衫，顺手给我也加了一件。

其实我是无所谓冷暖的，我只是一个十几公分的人形木雕，驴头人身。女人曾经让专家鉴定过，我大概是清代乾隆年间的椴木木雕，选料很普通，刀工也一般。

虽然专家这个词语已经被解构得体无完肤，但我要说这个鉴宝专家是靠谱的。我的确是出自一个落第文人之手，而他最擅长的是写小说。三百年来，我曾经见过许多人形木雕。大多是佛像，比如送子观音，一手抱着小儿，一手抱着寿桃，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慈眉善目。也有挺着大肚子的弥勒佛、头顶佛光的罗汉、额头鼓包的老寿星……再不济，也有人模人样的官员木雕像，或是过海的八仙、戏金蟾的刘海。唯独我，就是个异类。

女人的儿子小时候写作文，说我是他妈妈的“手办”。对“手办”这个词，我是迷糊的，正如我对我驴头人形的样子，也是迷糊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收藏你？”女人问我。

我没法回答。

“因为你就是传说中的驴头太子。”女人自问自答。

我的记忆被唤醒，是的，我的驴脸上原本是有顶太子旒冕的，前后分别垂着十一道旒，每道旒上有十一颗玉珠。不幸的是，我的旒冕被猖狂的老鼠啃没了。

一切都难不倒女人，她亲手给我做了太子冠、衮龙袍、乌皮六合靴。

“谁说穿了袍子也不像太子？”女人轻笑着，摩挲着我的驴脸。

女人经营着一家大公司，孀居多年。坊间传言她的儿子是她与某高官的私生子。而丈夫是在一个冬日，从九楼跌下去摔死了。据说是女邻居忘带房间钥匙，穿着睡衣的丈夫便从阳台翻出去，想翻到女邻居家的阳台，爬进窗台帮她打开房门……当然说是其他原因的人也很多，比如是丈夫与女邻居偷情听到有人敲门，急于翻阳台回自家，才失足跌落；比如是丈夫撞破了女人的奸情，被女人和奸夫合力将他从阳台推落，因奸夫只手遮天，才被认定为意外死亡……

“你是武则天跟薛敖曹的私生子。”女人继续摩挲着我，“薛敖曹是张果老的毛驴变的，所以生下的你，是驴头人身的怪物。”

我彻底无语了，从生物学角度，人与动物的染色体数量不同，生殖细胞无法配对，是绝无可能产生受精卵的，所以说人跟驴生了孩子，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这都是民间传说。”女人叹一口气，“还被写到书里，广为流传。写故事跟听故事的都兴高采烈，就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原来口嗨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我默默地想。

“武则天死后留下无字碑，任人评说，脑回路是够清奇的了。”女人笑出泪来，“而我也只敢把你放家里，时刻警醒自己。”

我的眼窝酸了，我记起来，三百年前，我曾见过一个驴头人身的木雕。木雕告诉我，让木匠刻它的是一个富家太太，老公死后无有子嗣，富家太太就想过继娘家侄子当孝子穿孝衫。恰巧财主的小妾怀有遗腹子，每次告牌纸（相当于现在的讣告）贴出去，小妾就冲上去撕了告牌纸，说是要等肚子里的儿子出生。如此这般对抗了四十三天，小妾终于生下了儿子，财主才得以出殡安葬。富家太太气不过，就让木匠刻了个驴头人身的木像，背后写了婴孩的生辰八字，扔到河中让水冲走。

富家太太之所以刻驴头，是诋毁婴孩是小妾与别人偷情所生。因为在当地，“老叫驴”是对滥交男人最权威的注释。之所以扔河中，是想让婴孩不得好死。

从水中捞出驴头人身木雕的，正是雕我的文人。他照着那个木雕，加上了太子冠、衮龙袍、乌皮六合靴。这个人自称：如莲居士。正是《薛刚反唐》的写作者，驴头太子的原创人。

女人瞧了瞧室内温度计，就又裹了一块紫色披肩，急急忙忙出门了。女人刚接了个电话，她的孙子最近沉迷于玩《怪物猎人》游戏，被儿子摔碎了游戏机，眼下她要赶在电子城下班前买一台新的PS5 电子游戏机给孙子送去。

尖 叫

我生活过的县城，四面环山，叫宕昌。对地方史深有研究的老刘曾给我说过，“宕”是洞穴，“昌”是光明，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有阳光的山洞”。“宕”的读音，本地人都读“炭”，祖祖辈辈读了两千多年，终于在前些年，《新华字典》收录了这种读音。

县城虽小，故事可不少。岁月更迭，故事的不少主角都躺到了高庙山坐北朝南的一面坡上，墓碑有新，有旧。

我就读的中学，东北角就是一条河沟，常年不见水。偶尔遇上一场雨，才有山水，流上几个时辰，就又停歇了。穿过河沟，就是高庙山，就能看见那些墓堆。下午两节课后，是五十分钟的课外活动，我会从学校东北角的院墙翻出去，跑到高庙山玩一会儿。

高庙山有几个凉亭，最高的凉亭我没上去过，时间不够用。

跟我一起的小伙伴有一个是体育生，她能跑到最高的凉亭去，歇够了，才很从容地跟我们会合，从容地回学校继续上课。

有几次，她突然不一个人去那座凉亭了，说是有一个女人总在亭子里时不时尖叫，怪吓人的。

在亭子里尖叫，那一定是个疯子。还是个女人，那就是一个女疯子。

女疯子的尖叫声引起了我们的好奇。终于在一个下午，我们冒着旷课会被老师责罚的危险，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凉亭。

女人看到我们，主动让出凉亭，往更高的山路上走了。山风断断续续传来她的尖叫声：

“耳听得唤苏三心惊胆战，苍天爷哪——杀人的天哪。

“与天兵打一仗气冲牛斗。忍不住痛煞煞血泪交流，恨法海贼蛮横下此毒手，害得我好夫妻不能聚头。每儿（日）里我和那法海交战，口声声不住地呼唤许仙……

“母子三人出宫院，不由人黑血往上翻，强盗今日为官宦，贪图富贵无心肝……为寻强盗进宫院，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患难的夫妻弱儿幼女全不念，拳打足踢赶外边，含泪悲愤回庙院，娘儿们上了无底的船。”

“哭声喜良夫啊，痛煞了你的妻，痛煞了你的妻。哭倒长城谁共语，痛断柔肠君可知，自从那年夫离去，妻望北斗常叹息，西风儿吹妻妻忧你，孤灯下千缝万纳做寒衣，寒衣送暖留重意，妻向何处觅夫婿，不如一死随君去，泉台之下诉委屈，啊……”

我笑起来，我的母亲是秦腔迷，耳濡目染，我也听过不少戏。女人不是在尖叫，她是在唱戏，而且唱的都是尖板。想来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伴奏，远远听起来真的像女人在哭喊，在尖叫。

回到家，跟母亲说起那个女人，母亲笑起来：“那女人唱的戏很是应景呢。她原是个理发师傅，二婚找了个小伙子，小伙子家里反对也没用。到后来男的出轨了，女方的父亲是县上的领导，逼着男的离婚再娶，这女的神经上就出了点问题。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女人吃了回头草，插足到头婚丈夫的婚姻里，还闹过一次自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最后，母亲总结了一句。

因为快要中考了，我就再也没去爬过高庙山，也没有听到过女人唱戏。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春节期间，我回宕昌探亲，下高速后，车子路过一个山村，一个酒醉汉突然从斜旁冲出，就势睡倒在公路上。我吓了一大跳，所幸刹车及时，在酒醉汉前方两米远的距离停了下来。为了自证清白，我把车靠边停下。

酒醉汉约莫六七十岁，费了好大劲爬了起来，突然一声嘶喊：“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

我摇了摇头，这老头是真的醉了。

醉老头摇摇晃晃地走在公路中间，声音忽高忽低，满腔幽怨：“汉苏武来北海将苦受尽，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想当年在朝把官拜，朝朝带露五更来，我闲暇无事游郊外，闷了在花园把宴排，我一家老老少少妻子儿郎，欢欢乐乐一个一个多安泰，举家人岂不快乐哉，到今日牧羊北海外，只落得冷冷清清，清清冷冷痛悲哀，身上无衣又无盖，肚内无食饿难挨，我有心把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无奈了忍饥挨饿暂忍耐，苍天爷何不把眼开……”

旁边有人敲我的车窗，我降下玻璃，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半百男人，给我说：“你莫怪他，那也是个可怜人。上过师范，当了几十年的乡村教师。老婆也是当老师的，三十年前骗他说假离婚后就能调到县城工作了。最后老婆带着两个女儿进城了，婚也真离了。”

我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醉老头的前妻给我当过老师，听说是因为忍受不了家暴才离的婚，然后一辈子都单着。还听说她的前夫曾放出狠话：“不复婚可以，但要是再婚，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女老师已经去世快三年了，她下葬的地方，就是高庙山的那面坡，给她立碑的是小女儿，大的在省城，听说过得还不错。

临近县城，碰到了社火队，就礼貌让行。踩高跷的全是戏装，生旦净末丑，扮相齐全。旦角，似乎是王宝钏，剜了十八年的野菜后，过了十八天的幸福生活。

嗓子有点堵，刚巧旁边有小卖铺，喊老板随便拿瓶饮料来，定睛一看，是青芒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