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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校长60岁转正:致那永不褪去的少年感

2023-09-26老断

知音(月末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陈冲张弛代课

老断

周校长和方老师是代课教师,在一所农村小学坚守数十年,迟迟未能转为公办教师。多年前,村里来了一个逃荒的女人,在周校长撮合下,方老师与女人结婚。不久,女人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方老师的所有积蓄,以及转正的指望。

投身村小,两个男人唱一台戏

周校长20岁就当上了校长。那是1960年,老村主任筹办了一所学校,号称学校,其实不过是村委腾出的一间杂物房。教室张罗妥当,报名的学生有三四十个,都是本村的孩子,只差一名什么都能教、各个年级都能教的教师。

前一年,同村的周校长高考落榜,本家叔叔在矿上当副矿长,他托叔叔的门路想到矿上谋份工作,在家待业等信儿。老村主任听说了,上门请周校长去代课,天天上周校长家游说。

老村主任说,咱们村没学校,好些孩子得摸黑起早去别的村子读书,当爸当妈的觉着路远,就不让孩子上学了。周校长也是这样过来的,可他还在等矿上的信儿。

老村主任又说,若在别的学校,转正是件难事,可在咱们学校算不得难事。周校长不明白,老村主任说,咱们学校竞争少,一有名额指定给你。

去矿上工作的事情不见影,周校长等到下半年才收到叔叔的信儿:矿上暂时没有正式名额,要是想去就先干临时工,等机会。周校长决定去当代课教师,左右都是等铁饭碗,矿上可没像老村主任那样给他转正的承诺。

周校长抵达学校立即明白,老村主任为何敢承诺,一有转正名额就给他。只有他一名教师,不给他,又能给谁。老村主任领他看教室,交过钥匙,告诉他,他就是校长了。

教室位于村委会议室东侧,门前是一块当作操场的空地,再往前是农田和水沟。三四十个孩子,穿过农田水沟聚集到同一间教室,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里头,周校长讲哪个年级的课,那部分孩子就坐到第一排,剩下的在后面自习。

周校长身子胖,个子不高,但很有精神,上体育课口号喊得半个村子都能听得见。周校长平日不见笑脸,爱抽烟,抽大烟袋旱烟。放学时候,他敲响操场的大铁钟,坐下抽烟,好似总有让他犯愁的事儿。

两年后,县教育局拨下经费,给学校换了地方。不过新学校没有厕所,孩子上厕所得绕到一处小山坡背后,夏天还好些,冬天一来,屁股得冻出疮来。

老村主任和周校长去乡政府去县里奔走,申请经费建厕所,申请不来。周校长决定动手修一处厕所,选址在操场东边,挖出一处大坑,开始夯土墙。忙活一个月后封了顶,男厕女厕分开,隔着一道土墙……这厕所做工扎实,三十年后才拆换成砖体。

周校长常常与人讲,他考不上大学,是因为学习不好,但方老师年轻时可是好苗子,高考那年赶上特殊时期,大学考不成才回村务农。老村主任看方老师为人实诚,有学问,也请他去代课。

周校长与方老师挺对脾气,两人分了工,前者负责学校日常工作、教体育课,后者教文化课。方老师好脾气,孩子做下错事,极少厉声训斥,多是讲道理。

方老师平素穿一身中山装,如同书中出来的人物。时日一久,中山装老旧泛白,袖口打上不少补丁,口袋一直插着一支钢笔,却从未见他用过,1.8米的大个子,脸上长着些疙疙瘩瘩。

早年就認识方老师的人都讲,他年轻时脸上是白白净净的。这件事情讲起来玄乎,那是1967年的时候,方老师到任不久就旷了几天课。

周校长以为他生了病,去方家探望。周校长抵达方家吓了一跳,仿佛长久没有吃喝,方老师瘦脱了相,嘴唇干得裂开,脸上通红,长起疙瘩。方老师的相好嫁人了,相好是白坡村的小翠,两人高中时候好上的。来学校当代课教师之前,方老师去县城做了一件中山装,才去白坡村告诉小翠,他当上代课教师了。

小翠围着他转上几圈,说,还缺点东西。随即取出一支钢笔插在他的胸前口袋。他们处了两年,小翠家人仍不同意他们谈对象。

一是因为方老师家境不好,方老师有一个弟弟,家里却只有一处宅基地;二是认为方老师的工作没有前途,连转正都不知道什么时候。

村民们对民办教师的感情很矛盾,他们打心里肯定民办教师造福村邻的奉献,却又觉得他们没有前途。方老师当上代课教师之后,攒了些钱去市里给小翠买下一双鞋子,想作为那支钢笔的回礼。

到了白坡村,方老师被告知小翠已经嫁人。方老师想不明白,打听到小翠婆家询问原因。从小翠婆家回来,方老师就蔫了。

周校长劝方老师进食进水,好好休息,谁都可能不看好代课教师,但那些孩子不会。一个礼拜之后,方老师回来上课,好似已经想开了,但疙瘩一直还在。

老村主任在世的时候,隔几个月就去找学区领导询问,有没有转正名额。每次无果而归,老村主任只好安慰周校长和方老师,快了,再等等吧。转正的事儿,是两位老师的疙瘩,也是老村主任的疙瘩。

老村主任奔走了十年,后来年老得有些糊涂,还惦记着。去世前,老村主任连人都认不全,好几次在家吃饭时忽然放下碗筷,对家人说:“快通知小周小方,县里转正名额下来了,让他俩快去教育局报到。”

迟迟无法转正,周校长先动摇了。这年,周校长的媳妇儿下地干活,眼球被玉米叶子划伤,夜里疼得睡不着。次日,她去市眼科医院看病,医生安排住院治疗半个月,周校长手头钱不够,只好提前出院,带媳妇儿回家休养。

出院之后,赶上儿子要交3块钱资料费,周校长搜遍全身,又去翻箱倒柜,才凑出来一块多钱。周校长急得哭了,想着不能再在学校里待着了,他得出去挣点钱。

起起落落,余生只有这些学生

方老师劝周校长留下来,学校开了二十五年,好些学生走出农村,有的还考取了大学,成绩摆在台面上,迟早会有转正名额下来。周校长不听,没跟孩子们告别,悄悄走了。

那年,他四十好几,跟村里的建筑队进城,干些体力活。建筑活儿辛苦,他不怕辛苦,怕没钱。一个月后,周校长下了工,被方老师堵住。方老师递过来一千块钱,周校长推托不要,这钱对谁都不是小数。

方老师硬塞到周校长兜里,说:“我光棍一条,没啥用钱的地方,你先拿着应急,等有了再还。学校不能没你,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你跟我回去吧。”周校长铁了心不回去,方老师没再讲什么,在工地上等着。

等过两天,周校长先撑不住了,他对方老师说:“你老在这儿干啥,你走了谁给学生上课?”方老师叹口气,说:“我给学生放了两天假,以为这两天我怎么也能把你劝回去,现在看来劝不动你,我明天就该回了。”

方老师走后,周校长不踏实了,整夜整夜地失眠,心里老想着方老师和那几十个孩子。半个月后,周校长辞掉建筑队的活儿,回了学校。

1988年,学校来了一个逃荒的女人。半夜里,方老师听见操场有动静,怕是小偷,打着手电出来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脏得看不出年纪。女人问他要水喝,方老师给了水,又给下了面条,女人三两口扒光了面条。

女人说她叫陈芬,是山东人,家里受了灾,粮食不够吃,所以出来要饭,能给家里省口粮食。陈芬打水洗了脸,方老师才看出,她大概三十出头,比自己要小几岁的样子。方老师打开学校的杂物房,让她在里面对付一晚上,天亮了再走。

第二天早晨,陈芬起了个大早,给方老师做好早饭,洗了脏衣服,还扫了门前空地。方老师给陈芬拿了些钱,让她回家。陈芬不接钱,低着头说,她是不想给家里添累赘才出来的。方老师一时没了主意。

早饭还没吃过,周校长来了,听明情况,对方老师说:“你不明白人家说这话是啥意思?人家这是不想走了。我看她模样还算周正,老实巴交的,干活也勤快,要是人家愿意,你俩就一块儿过吧。”

方老师臊得脸通红,周校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三十七八了,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没女人不行。你们真成了,还住学校,那杂物房收拾出来给你们用。你脸皮子薄,我来替你讲。”

周校长三两句话讲明意图,陈芬立即应承下来,她不想走了,就等人来开这个口。半个月后,方老师在学校操场摆了四桌酒席,三桌是亲戚,一桌是附近村子的代课教师。周校长主持了一个仪式,这事儿算定下来了。

按周校长的话,陈芬来了之后,方老师才过上好日子。陈芬把学校内外收拾得干净整洁,洗衣做饭这些后勤工作从不让方老师操心。

陈芬的到来,还连着好运。半年后,县里下了文件:在农村教课十年以上的教师可以转正。截至1988年冬天,周校长教龄是二十八年,方老师是二十二年。周边村子的代课教师,还有二十几位教龄超过十年的,大家振奋不已,以为终于熬到了头。

细细研究这份文件,周校长消沉了,转正有一条限定条件:交齐工龄的保险和养老金。周校长算了算,像他和方老师这样的,得交万把块钱。

周边二十几位代课老师也发现了,但都没个主意。周校长教龄长,有些威望,便把大家伙聚到一起,商量商量。有的说,这转正不如不转,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一万块咱们要挣多少年。有的说,交了之后,等于是这么多年挣的都是自己的钱,究竟有什么意义。多数老师不愿意交这份钱。

轮到方老师发言,他说:“其实我没什么发言权,因为我没孩子,像咱们这个岁数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咱们民办老师苦。”方老师看了看旁边两个男人,“就说老张,村里赶集什么的,要去捏面人来补贴家用;还有老吴,谁家有丧事,还去喊丧挣点钱。咱们是缺钱,但这回转正对咱们来说,还不是钱的事儿,这是对咱们的一辈子认可的事儿,所以我这个钱必须交,我必须转正。”

单凭方老师这些年省下的钱,显然不够,只能去借。借遍亲戚朋友,到底是凑够了。凑足钱,方老师轻松了,平时滴酒不沾,那时候高兴劲儿上来,不时把周校长叫到自己屋里,就着陈芬炒的小菜喝上几杯。

交费前一天晚上十点多,方老师慌忙来敲周校长的家门。方老师满脸通红,有些上不来气,等喘匀了气,说:“丢了,人丢了。”周校长问:“咋回事儿?谁丢了?”陈芬不见了,方老师来找周校长拿主意。

早两天,方老师取了钱回来,预备找时间上县里交钱。这天上午,方老师的弟媳来到学校,说县城有文艺汇演,想带着嫂子去看看。傍晚时分,弟媳回来说演出看到一半,陈芬去上厕所,就没再出现。弟媳以为陈芬先回家了。

方老师在家等到很晚,陈芬仍不见回来,这才觉得不妙,进里屋打开床底的箱子,里面那笔钱不见了。周校长听方老师讲完,明白过来了,立即在村里叫了几个年轻人,连夜去县城找人,可陈芬就这样消失了。旁人讲,或许那女人不叫陈芬,她一直在扯谎,逐步实施卷钱出走的计划。

方老师与陈芬朝夕相处,觉着她不像城府那么深的女人。方老师并不记恨陈芬,后来常常坐在操场自言自语:“缺钱咋不早说呢,你偷跑了这算啥。”

方老师耽误了转正,还欠下大笔外债,彻底断了成家的念头,往后他的身边没有家人,眼里只有学生。

桃李满园,60岁转正也是人生

方老师与周校长合作三四十年,十分默契,方老师主要对内,把教学搞好;周校长对外,争取创造更好的条件。

学生增多后课桌不够用,眼看九月份就开学了,还差近一百张桌子。周校长骑自行车去县里的学校转悠,把那些淘汰的桌椅驮回来。有的桌子断了腿,用木棍接上;有的桌子肚子烂了,钉上木板,开学之前把桌子凑齐了。

周校长胆子大,还去乡政府“抢”过东西。乡政府有两臺淘汰下来的电脑,周校长知道后跑到乡里,想让领导拨给学校。领导说这两台电脑有主了。周校长不管,闯进乡长办公室,把学生成绩单拍到桌上:“咱村的学生很优秀,成绩在全县靠前,但是学生们没见过电脑,要多长点见识。”

乡长做了主,让周校长把电脑扛过去。电脑扛到学校时,赶上中午放学,他在操场喊了一句:“都晚点下课,过来看看电脑!”这两台电脑,轮着在各个班里亮了个相。周校长说:“别的学生有的,咱们的学生也得有。”

从村小走出去的学生,有好些考上大学的,这些人里头,又数张弛和陈冲发展得好。这些功劳,周校长和方老师得占一份。

张弛初中毕业的时候想去读高中,张爸非让他去上中专。父子俩吵嘴,张爸一着急,扇了儿子一巴掌,这巴掌也没个度,扇得张弛满嘴是血。方老师听说了,赶到张家去拉架。方老师一边招呼人给张弛止血,一边劝张爸:“让孩子上高中吧,张弛聪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

张爸说:“那大学是那么好考的?上三年高中,最后考不上大学,这三年高中不白上了?还是上个中专好,早点毕业分个工作。”方老师比张爸年长一些,讲话就直接起来,他说:“你好糊涂啊,中专管分配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现在要上大学,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废了呀。”

张爸不听劝,方老师找到张弛的初中老师,说了情况,初中老师带上成绩单也来劝说张爸。两位老师拍着胸脯跟张爸讲,只要张弛能安安心心学习,一定能考上大学。两位老师天天上家里游说,张爸最终不堪其扰,同意让儿子去读高中。张弛也争气,于2004年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

陈冲的困境与张弛不一样。陈冲是家里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农活儿多,陈冲得去地里帮忙,还兼着照顾弟弟妹妹,由此经常缺课。

六年级下半学期,陈冲有一个月没去学校。周校长和方老师找到陈冲家,周校长说:“老陈,我有俩儿子,你家里的活儿我让他俩过来帮着干,陈冲还是要回学校去啊。”村里不少学生,是由周校长和方老师这么“捞”回来的。

2000年,学校在县级联考中成绩优异,县里给了一个转正名额。周校长找到方老师,说:“这是因为成绩好才给的转正名额,学生都是你教出来的,成绩是你的,这次这个转正名额该给你。”方老师却不肯,这时周校长临近退休了,这次不转正恐怕再无机会,而他还有几年。

周校长身上总有一股子豪气,他不费心劳力讲道理了,直接在报名表盖好公章,塞给方老师,催促他赶紧填好,送往教育局。

不久县里来电话,说周校长的转正申请已经通过。周校长说:“咱们学校申请转正的是方老师,不是我。”对方说,交上去的是周校长的资料,不是方老师的。周校长一个劲儿骂方老师犯蠢,跑到教育局,希望局里能让他重新填表。

局里说不行,领导已经批示完了,程序已经在走了,改不了。周校长挨个去求领导,也没能改变。

转年冬天,周校长退休了,儿子生意做得不错,把他接到县城养老。县城的房子气派,可周校长只待了一阵子,就回到村里。周校长抽着大烟袋旱烟,逢人就说住不惯城里。谁都知道,他放心不下学校,放心不下方老师。

2022年冬天,方老师住院了,得了肾结石。方老师从2008年起不再上课,学校来了年轻教师,他退居二线待了两年后退休,在村西买下一小块宅基地修了房子,一个人住了下来。

听闻方老师住院,不少他教过的学生去县医院探望。方老師看着一屋子的老老少少,说:“我这没啥事儿,后天就出院了,你们都过来干啥,工作这么忙。”有人说:“你这身边没个人,怕医生护士照顾不好你。”

“对了,方老师,住院的费用你别管了,张弛在北京赶不回来,今早嘱咐我办出院手续,到时候他出钱。”一位年长的学生说。

另一个人立即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方老师枕头下,他说:“差点忘了,陈冲在国外,他说不给您买什么东西了,这钱你一定要收着。”方老师笑着讲,2014年县里给他转了正,他有退休金和医保了。

上午十一点多,周校长来了,手里拿着他的大烟袋,头发全白了。方老师看见周校长,努力坐起身,周校长的嗓门依旧敞亮:“好得差不多了吧?今天出院?”方老师说:“下午就出院了,压根就没啥事儿,你不用每天过来。”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遛弯儿了。”周校长看一眼屋子,“都是咱们的学生吧?”方老师笑一笑,说:“对,都是咱们的学生。”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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