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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与大渡河千年之争

2023-09-25方小白

环球人文地理 2023年8期
关键词:拐弯大渡河岷江

方小白

1906年正月的北京城白雪纷飞,一个婴孩在醇亲王府呱呱坠地,他被取名为爱新觉罗·溥仪。几个月之后,二十七岁的周作人和他的同学顾琅一起,在上海完成了中国第一部地质矿产专著《中国矿产志》。就在此书出版的同时,清朝最后一任驻藏大臣联豫,正率领部属艰难地翻越横断山脉的高山深谷,往拉萨的方向前行。他的属下张其勤记下一条少有人走的入藏线路,时人称之为“北路茶道”。这条“行数程而无人烟”的川藏北线的南起点,和岷江大拐弯的末端完美重合,那就是都江堰。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一些山河的答案,甚至藏在几千几万年前。

都江堰,这是一个中国人熟悉的名字。成都平原的富饶,便是发根于此。从这里开始,岷江及两侧溪流冲积形成沃野千里,都江堰工程的渠首,便是岷江冲积扇的顶点。千年来,成都平原芙蓉锦城长盛不衰,能量来源正是被都江堰巧妙激发的岷江。世人皆沉湎于柔顺的岷江,激赞它宽阔平静的水面,感恩它与蜀人的和谐相处。人们不了解的,是这宽江阔水在大拐弯之前的另一张面孔,也未去深思,开创蜀地盛世的巨大能量来源于何处。

都江堰是岷江中下游的开端,也是岷江上游的结束,岷江在这里完成了它的大拐弯。都江堰之上的岷江,是同中下游截然不同的河流,它呼啸着奔腾在高山之间,以神灵之力深切峡谷,造就巨湖囤积力量,选择时机上演山崩地裂,甚至改变人类的历史。

中国当代的古地理学家认为,三星堆的消失与金沙文明的崛起,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岷江。学者认为,几千年前的古岷江,水道在今日河道之东,经彭州,流经广汉,丰沛的水量缔造了三星堆文明。公元前1000多年的一次地震山崩,阻断了奔腾不息的古岷江向南的道路,河流积水在今天汶川的附近積累起巨大的堰塞湖,巨量的水最后从低矮山岭溢出,遇山开山,遇谷填谷,最后袭夺了杂谷脑河的水道,在故道以西,走出今日岷江的水路。富庶的农业文明离不开丰沛的水源,三星堆的先民们被迫放弃早已成熟的家园,四处迁徙,去寻找走失的岷江。最后,古蜀民与岷江在成都平原上重逢,携手重新建立了灿烂的金沙文明。

不是蜀地的人,不知岷江的真面目。

它出生于岷山山脉的南麓,却确定不了正源,于是水文史上就给它定下了东西二源之说:东源来自海拔3727米的弓杠岭,西源出自海拔4610米的朗架岭,两源在松潘川主寺汇合后,在岷山主脊的加护下,一路呼啸向南。直到在开阔的茂县盆地,被岷山余脉茶坪山阻拦了一下,狂奔的岷江自此开始“绕路”,向南偏西方向流淌了百余公里后,又被西面连绵耸立的邛崃山脉群峰挡了去路。见西行无望,岷江在漩口这个地方急急刹住,决然掉头北上,回到岷山山脉的控制领域,积蓄力量,最终在都江堰之北,寻到了玉垒山和赵公山合围之间的一个缺口,冲破群山的束缚,经都江堰后,安逸地流淌在豁然开朗的川西坝子之上。

从漩口到都江堰的这一段大拐弯,恰是岷江上游和中游的分界点。在这里,这条江似乎被换了魂灵。在拐弯之前,岷江是自南向北奔腾在高山峡谷之间的激浪,水位高低的落差达到3000多米。一路和破碎却高耸的山谷相互塑造,高空中焚风为伴,深水里巨石为友。而这段拐弯之后,岷江变成了平静宽阔的模样,以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造就了天府之地。

同岷江在漩口的急转弯相呼应的,是它的亲密“朋友”大渡河在石棉县画的那一个直角。这个拐弯在大渡河的中游。

石棉,一个充满了金戈铁马气息的名字。尤其是这里的古码头安顺场,被称为“翼王悲剧地,红军胜利场”。大渡河畔安顺场,兵家必争之地。它背靠马鞍山,面朝大渡河,向北翻过折多山进入青藏高原,东出大相岭直抵成都平原,往南越过小相岭可去往云南。雨季水势凶险,大渡河从西北的群山中奔涌而来,在这里接下了松林河的投怀送抱,壮大之后便在马鞍山脚下转向,向东而去。史书曾用八个字形容此地:蛮荒僻壤,山高水险。

历史上,各方势力都曾在此争夺不休,留下太多传奇。近代史上,这里发生过两起重要的历史事件:一是1863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部队在此全军覆没;二是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此强渡大渡河。后来,无数人探究过这两个结局:在同一地点,同一月份,同一进军路线上,为何前者失败,后者胜利?中国工农红军走过石达开部曾进军的山崖小道和古老战场,却没有被困于此,反而是顺利度过了天堑水险,胜利北上。在后人的研究中,胜败的核心终究落在几个举重若轻的字眼上:战略,人心。

大渡河流淌之地,正好地处费孝通先生定义的藏彝民族走廊之中,安顺场这一带在几百年前被称为“倮倮区”。当年石达开转战于此,将本地土著称为“蛮夷”“野鬼”,并把通过大渡河的希望寄托于土司阶层上,几次派人送重金给当地土司买路,被拒后竟一气之下杀光本地向导祭旗,最终陷入了无粮草、无兵源,也无向导的绝境。

反观中国工农红军,实行的是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帮助兄弟民族发展的政策。红军从金沙江到大渡河,汉、彝、藏各族人民踊跃参军,是长征途中扩军最多的时期。可以说,正是在各族人民的帮助下,红军走通了石达开部没走通的路。

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站在水激石鸣的大渡河畔安顺场上,走向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安顺场,是大渡河的拐弯处,是英雄人物的命运拐点,也是中国历史的拐弯处。

从战鼓催马声中脱离出来,大渡河还有另一种底蕴。

相比于因都江堰而在蜀文化中占尽了风头的岷江,大渡河的文化基因多与茶马古道相关,沿河重镇大都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节点。蜀地东来的茶商马队,便是一直向西走到石棉,不得不顺应着大渡河拐的这个大弯,改方向为北上,行到泸定,再用皮筏或者溜索渡过大河,去往打箭炉(康定)。大渡河成了茶马交易的重要地理标志,事实上,在更早以前,这条道路被称为“牦牛道”,以牦牛的名字,陆地的姿态,描摹的却是大渡河的形状。

然而大渡河又是描摹谁的形状呢?蜀人早就发现过这个秘密:横断六江分明是一个组合“团队出道”。它们都从高寒之地出发,中上游深切峡谷,平行地伸展,用同一个角度向上旋转——这力量来自大江之下的最深处,那是巨大的陆地板块之间的角力,是令人类深深惊叹的史诗。而在横断六江中,最亲密无间的,应该就是大渡河和岷江了。

它们东西依偎在邛崃山脉的两侧,这条山脉同时也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界线,是不同气候之间的农业分界线——所以大渡河和岷江如此亲密,却又创造出完全不同的风光。

人们习惯说,大渡河是岷江最大的支流,在乐山大佛的脚下,汇入了从岷山南麓流出的岷江正源。戏剧性的是,大渡河这支支流的长度,远远大于岷江正源:岷江全长711公里,大渡河全长1062公里。再从流域面积来看,岷江算上所有支流,整个流域面积为13.6万平方公里,其中仅大渡河的流域面积就有9.2万平方公里。如果没有大渡河,岷江流域的面积仅有4.4万平方公里。

传统的“大渡河是岷江一级支流”的说法,或许是科学欠发达时期的一种误读,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个说法颠倒了主次。大渡河才是这条河流的正源,而岷江才是其一级支流。事实上,中国科学院的专家已经采用“河源唯远”的原则,用现代技术手段确定了大渡河该为正,岷江应为辅,最上源流名为玛尔曲,源头位于青海省。如果要给大渡河一个公正的定位,或许应该说:大渡河,长江的一级支流,全长1279公里,于宜宾汇入长江,岷江是其最大的支流。

一些作家为大渡河鸣不平,曾写文诉说大渡河的委屈。然而细细想来,一条河流,何尝会感受到这微妙的痛苦。一切情绪都是人类自己的故事,当岷江之畔的人以主角的身份讲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蜀地故事,大渡河畔人们的故事也需要被如实写下,大声昭告于世间。

而在人类之外的纯自然维度里,大渡河也好,岷江也罢,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挣脱万岩千峰的挽留,向着彼此的方向,以浪为马,奔腾相遇。

每年夏季,无论是大渡河还是岷江,河谷两侧的山坡上会出现一片接一片深钴蓝色的“星海”。一簇簇蓝色花朵在河谷的石砾坡上,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出了矿物质的光泽。它们叶搭着叶,花挨着花,随着北边吹来的风喧哗起伏,一旦绽放,便会持续到霜冻时节。

一百多年前,英国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有幸看到了这片蓝色的花海,并采撷了它的种子,让它盛开在了英式花园里。和它原产地的人们一样,另一片大陆上的人们也惊诧于它的神奇——这是一种几乎不出现病斑,也很少黄叶的植物。事实上,在它的故乡,人们早就以其入药:无论是枝叶还是根茎,都可以煮水用以药浴,治疗风湿疼痛、咳嗽气喘。

植物学家在这种花中提炼出了兰蓝雪醌,这是一种有显著的抗菌及抗病毒作用的成分,可起到抗肿瘤、抗肝损伤、抗乙肝病毒、抗动脉粥样硬化等药理作用。当下流行的花精疗法就以其做配方。如星辰雪花般的花朵似有魔法,用它制成的精油竟然可以给人类增添勇气,明显调节“怀疑、恐惧及胆小的负面情绪”。药理学家猜测,这应该跟兰蓝雪醌能引起人中枢神经兴奋有关。更浪漫的想法是,或许这小小花朵的“勇敢菁华”,来自它诞生的那片江与山——是的,它叫做岷江蓝雪花,却并不只开在岷江之侧,而是开在横断山脉主要河流形成的所有干热峡谷中。

數百万年前,青藏高原隆起,整个高原向东西两方挤出来,在东部形成了复杂的横断山区。六条横断系的大江由北向南奔腾而来,又一起拐弯,形成了系列排布的壮观景观,那是从海拔2000米到6000米的高山和深谷的交替,也是动植物安然度过数次冰期的天然避难所。目前,在横断山脉发现的植物物种总数就超过了12000种,这里不但有从远古时期就生存下来的孑遗植物,还有因为地质历史年轻而产生的新生种类,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就是最好的天然植物园。

在所有的横断山脉植物中,最具特色的,便是岷江蓝雪花等为代表的干热河谷植被。如果不是古生物学家的研究,人类很难想象得到,在岷江和大渡河这些横断山脉河流形成的河谷之中,生长着一些植物,会和地中海、南美地区的植物群落存在联系,甚至还有与非洲相同的孑遗群类。岷江蓝雪花,也是在横断山河谷中安然度过冰期的古老植物,它甚至比喜马拉雅更为年长。

除了岷江蓝雪花,在横断六江的河谷中,还保留着许多古老地球的秘密,有生长在河谷悬崖之上的孑遗植物岷江柏,也有冰期滞留在南方的“北地大鱼”川陕哲罗鲑……梭罗曾说,“地球的表面是柔软的,人们一踩就会出现痕迹”,其实哪止人类,动物和植物,江与山,都在地球柔软的表面,踩出了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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