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星星

在语文老师刚好讲述关于玉龙雪山的现代文阅读题时，我的同桌——这个死胖子——抢走了我包在纸巾里的小镜子。他知道，无论是在语文课、数学课，还是英语课上，我都要从上衣的右口袋里，拿出餐巾纸包好的一片碎镜子，放进书本里，偷偷地看从后面反射到我镜子中坐在第五排靠左的男生——只要他提笔认真写字，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长相极其清秀、睫毛极其密长的男生。

有时，光线会洒满他面前的整个书桌。当周围的同学不再与我对话，我便悄悄观望他安然地坐在那里。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他小小的、闪闪发光的轮廓，而我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一些年后，每当我忆起中学时代，以及内心深处对于这位少年的印象时，总会想到这样的一句话：“你坐在远处，专注地看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你自己的影子。”

假设他坐在阳光中眼睛一眨，你会怎么做？

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数，他一分钟到底会眨眼多少次。

还是让时光定格在那节语文课吧。阳光透过窗照进来，室内升起淡淡的金色尘埃。语文老师走下讲台，要求他站起来，朗读一段把雪山描写得最為壮美而圣洁的文字。看他缓缓站起，我赶忙怒视我的同桌，暗示他将碎镜子还我。然而，他对我的怒视视若无睹，只专注地拿着手中的橡皮，擦着课桌上的一行行、一块块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别人所留下的杂七杂八的“抽象画”。我知道这死胖子想干吗，最近班上有几个同学都在学他干这一套——擦完桌子，搜集橡皮屑，再用尺子把灰溜溜的屑在桌上搓来搓去，最后再搭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我很鄙视这死胖子的垃圾行为，我想，正如他心里也很鄙视我的垃圾行为一样。

“好。读得很好。”

他读完了。

“下面，”一个庞大的侧影罩了上来，我听见语文老师的手指叩响了我的桌子，“小仲同学，你来回答一下，在本文中，作者如此详尽地描写玉龙雪山，表达了他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死胖子也停下了手里的小动作。我听见我的衣服撩动着四周无比的寂静。小小教室里，四十五个同龄人的目光，连同老师的凝望，连同死胖子幸灾乐祸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了。

此时此刻，他一定也在看向我吧。我突然变得大胆起来，让自己笔直地站成一棵树的姿态，勇敢地攥紧试卷，心想，这问题太简单了，以至于标准答案在我看来都是错的。

“小仲同学，有答案吗？”

“表达了作者一辈子也无法真正抵达玉龙雪山的遗憾。”

“什么？”

“正是因为他无法抵达，他才能写得如此之美。”

“坐下。”语文老师的脸有些阴沉，“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要开小差。你进班时成绩可是前三。不要让我失望。”

接着，远远地，我听见她用标准的普通话，温柔又准确地读出了那个正确答案：“通过这段文字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这次旅行荡涤了久处都市生活里的作者烦闷压抑的心灵，表达了他对美好自然的赞美与向往。”

我终于坐了下来。死胖子把碎镜子还回来了。不得不承认，他的观察力向来挺好。所以，我从没问过他，他是怎么知道我喜欢把镜子藏在书中，偷看镜中的那个坐在第五排的男生的。只是我，重新拿起碎镜子的我，不知为何，感到哀愁了。

也许我这辈子，和这个现代文作者一样，同样无法抵达玉龙雪山了。

这节课后，死胖子大概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然而，我永远地把那句话遗忘了，只能想起，他最终用他肥嘟嘟的手拿着尺子，在我俩的课桌中间，反复将黑不溜秋的橡皮屑塑成一个凸起的小玩意儿。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玉龙雪山。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