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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马觅踪

2023-09-18冉正万

安徽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刘老褶皱

冉正万

刘知白先生是安徽凤阳人,1915年生于凤阳楼西街,号白云、野竹翁、如莲老人。五岁起向外祖父习幼学及书法。十岁得《芥子园画谱》,开始学习绘事。其他随朱训等乡贤习诗文及魏碑。1933年考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34年师从该校国画科主任顾彦平,并成为入室弟子。在顾师亲授下潜心临习顾氏“过云楼”历代藏画,多次跟随师父拜访苏吴名流、藏家,得览历代更多书画剧迹。抗战爆发后,携家流徙西南诸省,以教书鬻画为生。1948年在广西全县,提出“学时有他无我,画时有我无他”的画学理念,并终生践行。1949年定居贵阳直至去世。

刘知白一生主攻山水,尤其以大泼墨山水著称于世,手指画亦独树一帜,擅花卉、金鱼题材,也擅长书法、篆刻。刘知白晚年致力于泼墨山水的探索,在承续宋元明清及近代黄宾虹诸贤法乳的基础上极大地拓展了传统绘画的用墨、用水及泼墨、破墨法,将文人画脉的泼墨之法推向了新的高峰。

其作品为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画院、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贵州省博物馆等机构收藏。2014年10月,国家画院与合肥有关部门在合肥久留米美术馆举办了“白云归故乡:已故皖籍画家刘知白中国画展”。

在刘老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有两年是在一个叫洗马的小镇上度过的。全国叫洗马的地名多达几十处,叫洗马镇、洗马乡、洗马村的地名就有几十处,贵州既有洗马镇也有洗马乡,前者隶属黔南龙里县,后者隶属黔北湄潭县。这么多叫洗马的地方,我一处也没去过。洗马在古代是官名,太子洗马,秦汉时开始设置,太子的侍从官,亦作先马、前马,太子出行时作前导。在贵州出生的清末重臣张之洞四十三岁时任过洗马一职,从五品,不属太子从官,职务转迁时过渡下而已。贵州叫作洗马的地名,大多和太子洗马无关,多是因为有一条小河,很适合洗马,或者有名人在此洗过马。

二○二三年三月初九,天气慈悲,我和书法家卢向前、画家刘维阳、李颖一起去龙里洗马。我无马可洗,只有一颗企盼洗干净一点的心。以前从贵阳到洗马要五个小时,去年贵阳到黄平高速开通,只用了不到五十分钟。快就好吗?未必。途中景色一闪而过,不知身在何处,有目的无过程,趣味性减了不少。

向前和李颖来过多次,而维阳先生七到八岁在此生活。他们的感叹里全是失望,因为小镇变化太大,每一次来都有变化,越到后来变化越大。建筑成倍增长且千篇一律,尘土飞扬中不是繁华而是落寞。洗马河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喘息着最后的河流的形象,随时有可能断流,河水不但不能用来洗马,连观看都让人觉得不雅。曾经多么清澈的河流啊,现在孱弱而又丑陋。小巧又精致的二王桥被污水处理厂隔开,湮没于荒草杂树中,经当地人指点才在围墙外面找到。只能看,上不去。桥没断,路已断。即使没有污水处理厂阻拦,恐怕也很少有人走,当年赶场的山间小道,乡民欢声笑语不复存在。污水处理厂外面是公路,去洗马不必步行,乘车眨眼即到。

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刘老当年住过的房子还在。瓦房,墙壁是石板和篾片夹灰。最下面是整块石板,长四米,高一米有余,以木枋卡于立柱之间,其上是两块石板,中间开窗。再上是轻得多的篾片夹灰。这是三十年前洗马及周边常见民居,现在连乡下也不多见。石板是含泥质极重的石灰岩,抗风化能力比较弱,剥蚀得厉害,轻轻一碰就有碎屑脱落,再不修缮将存世不久。以前有人住,坏得慢些,现在是空房子,少了烟火和打理,朽坏双倍加速。

这是一栋值得好好保护的老屋。

刘老被冯其庸先生称为“隐逸天南老画师”,盛赞其画作高妙处“决不在二石之下”。二石指的是石涛、石谿。《刘知白年谱》以“幼蒙凤阳,求学苏州,流离诸省,定居筑城,放逐洗马,法守功化,衰年变法,泼墨化境”概括其一生经历和成就。成语般的句子颇有诗意,对于当事人则是一种命运,甚至是捉弄,对艺术而言却又是上天的巧妙安排。

“放逐洗马”的时间是1971年春到1972天冬。年谱中的描述是“两年时间对个体生命虽然短暂,对于其艺术生命来说,却是一个转折点,使他从长期师法古人转向师法自然,得自然之助,画风由此一变,为日后的艺术深化作了重要准备”。

刘老放逐洗马时五十六岁,我来洗马朝圣也正好五十六岁。这小小的巧合让我莫名地感到荣幸。难道我的创作也從此能得自然加持,有所进步?一笑。刘老下放洗马时叫洗马区,现在叫洗马镇,时事异也。

当年刘老一家从贵阳过来,突然漫天大雪。两年后离开,同样大雪纷飞。第一场雪是冬雪,是悯雪,第二场雪是春雪,是喜雪。全家下放到洗马时没有工作,只有微薄的生活补助和儿女资助。维阳的三姨父在洗马客运站工作,有了三姨一家照顾,租房子、借居家用具才不至于抓狂。刘老不沮丧不抱怨,如冯其庸言:“刘老一生坎坷,但襟怀坦荡,意存高古,不戚戚于富贵,不汲汲于名利。作画只是写意,只是自抒胸臆。”

每天,天边露出鱼肚白,刘老叫起两个儿子(十子和十一子)出门写生,黄昏时分才回家,中饭是包在毛巾里的饭团。赶场天在家给村民看病,幸好当时没有行医资格证一说,否则尽义务也会招来麻烦。村民多是饿着肚子来,他让妻子打饭,没有菜光饭也要吃一碗,以免扎银针时晕倒。其实大多数病人的病因是吃不饱,营养严重不良。

现在不是吃饱与否,十有八九营养过剩。也有病,性急病。做什么都急,脚步匆匆,焦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比营养不良时更难治。难以想象,今人若遭遇刘老“放逐洗马”事,有多少人能挺过去。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己之忧,豁达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晓畅通脱,褊狭的人处处都放不下执念。唯愿那样的时代永不再来。人性不需要以时代之鞭去检验,经历二三事即可。让人烦恼或心生厌恶的事情总是不缺的。

洗马镇上,和刘老有关的只有这栋房子,其他不是被拆就是因日晒雨淋而消失。没有消失的是洗马周边溪流山脊,古树石桥,深潭绝壁。这些地方刘老全都去过。“全都”二字不是形容词,他在不到两年时间里画了五千幅写生稿。除去给乡民看病,外出访友,只有五六百天,平均一天十幅。走一处画一处,走一路画一路,凡是能入画的景致,无一不被抓到纸上。“圆珠笔、钢笔、铅笔,在既无笔也无墨的前提下,这些写生草稿貌似几近于素描,却反而凸显了用线的功力,使得画面充溢着纯粹的浩然之气。”(郑弌语)不踏遍这方山水,不可能有这么多画稿。就行政区划而言,他的脚步肯定超出洗马,周边乡镇亦有涉足。在他旷达的视野里,哪有什么疆界。

《百年知白·黔山风骨》一书里有张照片,刘老平静地看着远方,两个小孩举着棕叶遮太阳,很是有趣。图说“1971年,刘知白被下放农村期间携十子、十一子在山中写生小憩于树荫”。起得早,走得远,太阳大,饭又不好吃,确实苦。五十多年后,他笑称:“还是棵嫩豆芽。”这位早已不在乎风雨的孩子感慨:“感觉就在昨天。”这孩子是刘老的小儿子,到现在仍然一身孩子气,作画落款“乐山”的十一子刘维阳。

出小镇北,丘陵起伏随意,和贵州中部地形了无分别。走进其间才能看到玄妙。垂直且裸露的崖壁,岩石纹理变化万千,无一处重复。这在地质学上叫褶皱,岩石层面在构造力挤压下弯曲变形,如同废品收购站被打包机挤压的书,书页清晰,却又褶皱变形甚至翻转,各种褶皱弯曲形态彼此不同,岩层厚度变化亦不规则。

有几座山正在被大型机械碎成沙子,山头被夷为平地。还有那么多山,总不至于每座山都被挖掉吧。刘维阳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说这话时不再有孩子气,满脸沧桑。

为了看一大片震撼的褶皱,维阳带路,本想从一片被火烧过的山林穿過去,细看烧得半死的刺梨枝,应该是一年前的大火,大火只烧了一半,另一半荆棘密布,撅屁股拱了两次都没钻过去,只有倒回油菜地,从田间小路绕过去。树林里鸟特别多,成群起落。刘维阳说,玩鸟的喜欢来洗马,洗马画眉多,个头大。正说着,前面一张大网上,一只鸟正在挣扎。我们同时喊出声来:“放生。”向前一步跳上土坎,用刀子把网割开。还没割断脚上绳子,惊恐的小鸟飞入林中。

往前不到百米,巨大的油画般的褶皱悬崖挺立在面前。手机拍照无法显示其细节和气魄。向前说,有些东西只能看不能拍。因为岩石成分不同,有几处褶皱被挤成箱式,看上去像人工雕琢的佛龛。整个褶皱入画也许并不好看,但你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威力,这么大面积的岩层被挤得花样百出。这是上天的画稿,画完后丢在这里并不是给人看,而是一种存在,一种遗忘。

走到褶皱下面才知道一开始就把进来的路搞错了。从停车的地方走进来非常近,我们却绕了一大圈。但是,如果不绕,那只鸟不是被鸟贩子卖掉就是死在网上。你不得不承认,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祝贺向前做了功德,他却一再担心没有解开的半截绳子,那么细那么坚韧,鸟儿自己肯定解不开,会不会影响它觅食,会不会被树枝缠住。怜恤之情溢于言表。

刘老当年是一步步丈量这片土地,我们却开着车来,凭维阳先生的记忆去寻访,一鳞半爪都谈不上。我是第一次来,有点像做梦,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向前说,还有一个叫燕子岩的地方,非常好。但车去不了。他们说没事没事,下次再来。我有点遗憾却也无法。李颖说,今天已经圆满,走,喝酒去。知白老人也喜欢喝酒,有时边喝边画。对生活永远保持着热情,襟怀坦荡。晚生虽不至,却有效法追随的必要。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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