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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姐

2023-09-15李靳

参花(下) 2023年9期
关键词:果子舅舅姥姥

月光钻过老榆树的枝叶,漏得满院都是。洒落在我身上,亮亮的,凉凉的。

果子姐坐在板凳上,抱着我,嘴里叨念着一首曲子:明奶奶,照我家,爹织布,娘纺花,买个烧饼喂娃娃。爹一口,娘一口,咬住娃娃手指头,哇啦哇啦哭个够。

这首童谣,散发着浓郁的烧饼香味,惹得我肚子里咕咕叫。晚饭那一碗清疙瘩汤,早随着一泡尿离了肚子。我便说:果子姐,你要给我买个烧饼,咬住我手指头多疼我也不哭。妗子在一边正纺棉花,伸进衣襟摸出五分钱,说:果子,去给华买个烧饼。我要和果子姐同去,姥姥说:坐这等着,一会果子就回来了。

果子姐买回来的烧饼被妗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我,一半递给果子姐。 果子姐却舍不得吃,闻了闻味儿,放到了竹篮子里,说: 留着华明天吃。我拿着半块香气诱人的烧饼,伸到果子姐嘴边:你咬一口吧,咬一小口。果子姐真咬了一口,说:还是烧饼好吃。我吃着烧饼,果子姐仍抱着我,一边晃,一边唱:板凳板凳摞摞,里边坐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边坐个奶奶……我的烧饼还没吃完,就在果子姐的催眠曲中睡着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斑驳的影子都是姥姥家的画面。我父母去世时我才几个月大,怕我叔叔婶子照料不周,我舅舅就把我抱了回来。我的一个表弟刚夭折,妗子将浓浓的母乳全给了我。

我三岁时,表妹出生了,我便全靠果子姐照应着。无论白天黑夜,我一会也离不开果子姐。她白天领着我玩,夜晚搂着我睡,补足了我失去的那份母爱。

舅舅身体不好,挺瘦,经常咳嗽。家里种有六七亩地,喂一头浑身长着白毛的牛,跟舅舅一样瘦。地里有活了,舅舅扛着犁,果子姐牵着牛,我坐在牛背上。牛很老实,但不愿意驮着我,老是回过头来瞪着大眼瞪我。我不怕它,有时还用巴掌打它。到地里,大人做农活,我便满地乱跑。撵蝴蝶、捉蚂蚱、摘野花、薅青芹,蓝天白云,清风暖阳,童年生活过得十分滋润。

果子姐一去学校,我在家寂寞极了。一听小表妹哭,我就掉泪,也跟着哭。小表妹瘦得像只猫,经常发烧,咳嗽,烂嘴……因为瘦,眼就出奇大。不哭时倒很乖,果子姐下学抱着她时,她还会笑。小脸长得挺俊,果子姐常叫她小美女。有时她还和那只大狸猫玩,和猫争那只用毛线缠的球。她说话晚,两岁才会喊娘。

每当果子姐下学后,家里才热闹起来。果子姐将小表妹扛在肩上,在街上串,在院里转,逗得她哇哇地叫,嘎嘎地笑。我经常跟着果子姐,像条尾巴似的。平常小表妹睡了,妗子和姥姥在家补衣裳、织布,大狸猫在姥姥身边打着呼噜睡懒觉。

太阳像定在天上,不动了。墙影爬在院子里,睡着了似的不往前挪,感觉时间真就停止了。

春天开学时,我向果子姐恳求,要同她一起去上学。

果子姐笑着说:你个小屁孩,还没凳子高,人家怎么会收你。妗子说:你带他去吧,就当领着他玩,他自个儿在家挺寂寞的。我便当了个候补学生,去学校跟着果子姐跑了一季,夏季我就正式入学了。

那年,我刚满五周岁。

果子姐只打过我一次,那次我尿了炕。晚上,我学老师用嫩柳叶冲茶喝,喝的水有点多,睡觉中做了个梦,憋的我到处找茅房,到哪哪里都有人。在一处秋麻地里躲开了人,才痛痛快快地尿。还没尿完,果子姐掀起被子,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我醒来一看,一泡尿全撒在被窝里,将果子姐的花裤衩都洇湿了。姥姥也醒了,叫果子姐去灶坑里撮些清灰,摊在湿被子上反复揉搓,将尿吸干后,又在被子上加了层棉絮,才让我躺下。冻得我手脚冰凉,我的手触到果子姐,就遭她喝叱,把你那凉爪焐热再碰我。我不敢造次,乖乖地躺着不敢动,觉得十分委屈。冬天我睡得早,每天都是我给她暖被窝。她那凉凉的胳膊常将我冰醒,受她表扬的就那一句话,小孩子家火力真大,像个煤炉。

慢慢大了,我就和果子姐分开睡了。

我是全班个子最矮,年龄最小,成绩最好的学生。记得六年级全县统考,我以语文九十五分,算术一百分的成绩夺得全县第一名,以至后来我顺利地考入镇中学。

上初中这三年,家里发生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大变故,我那苦命的小表妹最先离开人世。巨大的悲痛,彻底压垮了舅舅,他终于躺在床上进入了生命倒记时。躺倒没几天,整个脱了人形,真是皮包骨头,张着大嘴还喘不上气,吭吭地咳嗽,发着低烧。妗子坐在身边,端着粽色的药汁喂他,他摇了下头说:不喝苦药水,不管用。又轻声喊:娘,娘。

姥姥爬在他头前,说:我在这儿呢。

舅舅吃力地说:娘,我想吃鱼肉。

鱼肉?孩子,你现在甭说吃鱼,只要你能好,吃啥都行。

果子姐招呼我到院里,商量用最笨的方法捕鱼。河里的冰刚化,我俩忙了一阵终于捕了两条小鱼。我们将战利品交给妗子,妗子忙刮鳞,收拾一下就煮上了。不一会,屋子里飘出了馋人的肉香。姥姥将鱼肉一点点剔下,端到舅舅床头:孩子,醒醒,肉好了。舅舅一听肉来了,那无神的眼里放出亮光。姥姥将一块肉放在舅舅嘴里,舅舅噙着,并不咀嚼,睁着眼望着那乌黑的屋顶。姥姥忙说:吃呀,吃呀!舅舅不吭也不动,姥姥忙用手探他鼻息,竟是去了。姥姥一下歪在舅舅身上,昏过去了,碗里的鱼全撒在床上。

舅舅的死,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姥姥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几乎天天哭泣。每天晚上,我都是在姥姥嘤嘤的哭声中入睡,又在哭声中醒来,任谁解劝也无效。

世上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發人。姥姥她摊上了,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先她而去,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呀!她终于没熬过悲伤,于一九六一年春天病故了。那天,正是舅舅三七。

家里一连丧了三口人,虽没有压垮妗子这个坚强的女人,可这半年里,岁月涂暗了她的青春韶华,她迅速衰老了。才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已布满皱纹,头发白了一半,腰弯了,背驼了。她让我二姥爷帮她去镇里挑几口薄木棺材,为此特意卖了两副金镯子。她要把死去的人葬在一起,以前没棺材的主儿也能有个宽敞明亮的房子。二姥爷说:这两年死这么多人,都埋起来了,等缓个年头再上祖坟也行。可妗子说,趁这时候将他们埋个正经地方,办了这桩事,往后不用惦记了。后来证明,妗子的目光的确长远。

姥姥死后,我要辍学,可妗子坚决不让,她对我说:你成绩那么好,一定要上学,这是走出去的唯一出路。

而果子姐说什么也不想念了。

上初三时,我才十六岁,虽然营养不是很充足,可我一下子长高了,我从果子姐眼中的小屁孩,长成了男子汉。

临毕业那半季,是冲刺阶段。那次功课忙,见我没回去,果子姐扛着我的食物送学校来了。几个女同学正围着我问一道几何题,见果子姐来了,一下子又围住了她,问送的啥好吃的呀?嘻嘻哈哈地没话找话。果子姐走后,几个同学问,这是谁呀?长的这么靓。我说,是我表姐。她们啧啧连声,她要和咱们同学多好呀,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姑娘哩。

星期天晚上,果子姐到我屋中,将洗净补好的裤褂叠得整整齐齐的给我拿来。想起女同学的话,我仔细地打量果子姐,灯光下她显得更俏丽。果子姐被我看羞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着脸说:瞪着眼死盯着我干啥,不认识了?

我说:你那次去学校,几个女同学都夸你长得好看,今天才发现你真是个大美女。

果子姐说:你那几个女同学也都不错,从里边挑一个。

我摇了下头说:她们再好看,也不能做我表姐。

中考过后,我自认为考得不错,估计每门成绩都不会低于九十分,考上高中不是树上捉鸟,而是瓮中捉鳖。可这十拿九稳的事,事实上,和我想的大相径庭,成绩硬是在我人生小道的十字路口上拐了个弯。通知书下来,没有我的,我的心情沮丧极了。

班主任将我叫到她屋,对我说:邢台有几个中专学校招生,有铁路学校、煤矿学校、还有幼儿师范。几个没考上高中的学生都准备去考中专,你去找他们商量一下,同去考吧,毕竟中专比高中要好考得多, 各方面没有那么严格。

这束暗夜中的烛光,燃亮了我一丝希望,我要拽住这根救命稻草,使我不至于在命运的深潭中溺毙。

我到家时,已经入夜,东方升起了被狗啃豁了的月亮,房屋树木都沐浴在朦胧的月色下。妗子屋里的灯亮着,我摸黑进了我的屋,往炕上一躺,泪水如决堤的河水,哗地就流下来。我从那个五彩绚丽的梦幻里,一下子跌进严酷的现实中。妗子和果子姐听到动静,都过来了。妗子划火点着油灯,见我躺在炕上哭泣,立刻明白——我落榜了。

妗子忙解劝我:今年考不上,复习一年再考,过去考状元也不是一次就考上的。

果子姐也说:就是,范进考到头发白,才中了举人。果子姐说罢,去那屋端来碗白面条,都坨了,快吃吧,有啥事也得先吃饭。

我强打精神坐起来把饭吃净,妗子端走空碗去洗涮了。果子姐坐我对面,默默陪着我流泪。

过了会儿,妗子进屋说:果子,我去西院你二婶家,她今夜可能要生。别给我留门了,早点睡。说罢就走了。

妗子说的二婶,是我二姥爷的二儿媳。

妗子走后,果子姐坐我身边,用手抚着我的脸,擦了下我的泪,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这点事就馁了,一辈子沟沟坎坎多着哪,得想法克服才行。

我向她说:明天和几个同学去邢台考中专,再撞一下运气。

考上、考不上我不在乎,就是你一辈子没出息,家里人也不嫌你。

灯里没油了,灯头越来越小,最后缩成黄红色的一粒豆子,忽然一闪,熄了。月光透過窗棂,照在果子姐慈母般的脸上,她躺在我身边,让我有足够的安全感。

第二天早上,妗子才回来,说天快亮才生,是个大小子。随后就动手做早饭,额外烙了两张饼让我路上吃,还给我五元钱做路费。果子姐一直送到村头,从口袋掏出两元钱。

我说:你留着吧,妗子已经给了。

穷家富路,拿着吧。

我见她又双眼含泪,生离死别似的。我走了好远,回头见她苗条的身影还立在那儿。

邢台之行,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

去那几处中专报名时挺兴奋。往往招生一百人,报考的只有八九十人。可我的命运就没那么好了,去了几个学校,都没戏。最后,到了一家幼儿师范学校。那里一位老教导主任戴着花镜,看了下我的成绩单和档案材料,摘下眼镜仔细打量着我,说:你这个学生我要了,可先说明,算副取。原因是成绩一流,可某些条件不达标。他对我说:教书育人非有真才实学不可,小处说不能误人子弟,大了说要为国家培养合格的人才。说罢,自己也笑了,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最后他说:你先回去,五天后再来拿录取通知书,我得和校长好好商量一下,才能最终确定。

回家路上,别人个个欢蹦乱跳,独我心情忐忑。我这株没根的浮萍,时代的激流将把我冲向哪里呢?我心里没底。到了家里,我脸上堆的笑容让人一看就晓得不是真高兴。

晚上,果子姐到我屋,并不询问我的考试情况。她面色憔悴,眼里含着泪珠,不断吸溜着鼻子,对我说:我和娘要走了,回山东。

我忙说:果子姐,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果子姐摆了下手。不要发誓了,心中常装着我们就行了。

院里的月儿将屋内映得发亮,我睁着双眼,心里翻江倒海,不能平静。我幼丧父母,寄人篱下,可靠山山倒,傍水水干。姥姥和舅舅的离世,使我在这儿没有一个能替我做主的亲人。邢台的那份录取通知书,是照亮我人生道路的一束烛光,可是熄灭了呢?命运会如何摆布我呢?时时觉得有片阴霾罩在心头。还好,我还有一个果子姐。

再次去邢台,没给我带来好消息。老教导主任紧握着我的手,动情地说:校长去文教局说了这个情况,局长批评了他。

老教导主任一直将我送到门口才回去,我只有打道回府。

路上,心如铅坠。想起《诗经》里的一段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的心情和四千年前戍卒回家时的心情一样悲愤难抑。我哪里知道,还有个更大的坎儿在等待着我去翻越呢。

到家是掌灯时分,妗子屋里黑灯瞎火,我上前一看,铁将军把门,心底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妗子和果子姐一般不爱串门,特别是吃晚饭的时候。我从门头上摸出钥匙,开了门,点亮灯,见灶前有柴,缸里满水,米面油盐,一应俱全。吊在梁上的篮子里,是新蒸好的窝头。到里间卧室一看,妗子和果子姐的被褥都不见了,我的被褥却抱到了这屋,整齐地叠着,旁边是我的衣服。我不由得带着哭腔喊道:妗子,果子姐,你们去哪儿了?

大狸猫应了一声“喵”,跑进屋来,眼里闪着无奈的目光,呜喵呜喵地对我述说这天的经历,可惜我听不懂,只是懂得了这个原本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现在只剩下这只猫与我相依为命了。

妗子走了,领着果子姐回山东老家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走呢,有啥难言的苦衷吗?这个谜直等到很多年以后才揭晓。我知道,此刻我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自己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没吃晚饭,躺在炕上,任泪水奔流。

次日,二姥爷找到我说:你妗子和果子姐都回山东老家了。果子不愿走,她让我告诉你,你以后就去山东找她们。她妈说,这节骨眼顾不上别人了,先顾果子吧,那边安排妥当的亲事不能误了。

二姥爷连声叹息:我没拦得下她娘俩,她们走了,我这心里也不得劲。外孙我告诉你,她母女俩走了就走了,咱该咋过还咋过。有三条路你自己选,一是你自己过,二是到我家这边来过,三是回你叔叔那儿,你叔家缺出力的男丁。

我想,中国讲究的就是落叶归根,我为啥不回老家。

几天以后,我回到了离别十六年的老家,当了个货真价实的农民。

朝陽沟里银环唱词中有一句:一辈子干农业有点屈才。我初当农民,也有这样的感觉。上有毒日炙烤,下有热气蒸薰,真有孙大圣在老君八卦炉里的感觉。还得弯下腰,塌下身,间苗时锄头才下得准。

哪里有“汗滴禾下土”呀,身上的汗咕嘟咕嘟顺着毛孔往外冒,顺着脖子往下流。在实践中才感觉到了眉毛的用处,是挡头上的汗不要流到眼里。什么分解因式、三角形全等、二元方程在这全都用不上。

回到家,堂妹做饭我劈柴,我知道将木柴劈碎是物理现象,到灶膛燃烧是化学反应。堂妹不知道,可火烧得很旺。

我脑袋里装的那点文化能够派上用场,要感谢支书。那天夜里,支书找到我,让我在村委找点事干,我当然得顺利地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瞬间我又觉得,我这个工作也上了档次。我口才较好,写的字也漂亮,所以,在村委,我基本上就是调解纠纷,作会议发言人,街道美术字、墙上的标语、宣传画,都让我去涂描。

那次去大名县挖马颊河,竟让我去帮助管后勤。带队的是副支书,高中毕业生,和我关系也不错,后来他被推荐上了本科。马颊河在大名县东部,离山东不远,我想,这次可能会完成我的夙愿——找到果子姐。我们拉着排子车,领着浩浩荡荡的挖河大军,走大名古城,过皇封御河,饮风餐露,昼行夜宿,三天到达工地。

等工程进入正轨后,我便与副支书找了辆自行车,去山东寻亲。可用的线索是:家在冀鲁豫交界处,名叫陈果,年龄二十九岁。主要信息就这么多。

进到山东地界一打听,说往东五六里一个村子,姓陈的不少。

我们到了那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鲁西房屋大多是土墙泥顶,低矮简陋,老式木门窗。街里村外不见一棵树,显得特别萧条冷清。墙根有几个在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大街上连条狗也没有,劳力都上工地了。我们坐在街边,拿出从工地带来的玉米面饼子吃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穿着露屁股裤子,流着鼻涕,立在我们身边,贪婪地盯着我们手上的食物。一个中年妇女来唤他,他只应不动。我伸手掏了一个给他,他接住就大口啃了起来。女人感激地走到我们身边,问是来干啥的。我说明了情况,她低头寻思了会儿,说:这村没这个人。这近处几个村子都有姓陈的,往南到河南省,往西到河北省,姓陈的多了去了。不知道村名,无异于大海捞针。你们给我个地址,我发动我的亲戚去找,有了信就通知你们。我给她写了个地址,她拉着孩子回家了。后来又问了几个人,没得到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跑了一天,无功而返。路上副支书对我说:生活不是道数学题,只有一个答案;而是个作文题,千头万绪的,无论从哪个角度叙述都要能回归主题。社会太复杂了,各种因素都能影响人的思维,左右人的生活。他一番哲理般的分析征服了我,我俩只有回工地了。

这次东行,果子姐的事情在我心中终于告一段落。后来无论何时想起,都会泛出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

那时我也老大不小,给我介绍的对象也不少。有的我不同意,有的人家不同意,也有双方都不同意的。对婚姻的态度,我有鲜明的态度:达不到我的标准,决不将就。叔父在我一次次相亲失败后,叹着气说:看来你只有打光棍了,是个女人能过日子就行了,啥时候了,还那么挑剔,有你后悔的。

时间来到了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了,我考上了邯郸师范。我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三十二岁,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说来也巧,我俩的名字里都带个华字,所以我叫他小华。我俩身高相差无几,他来自单亲家庭,母亲整日做工,实在劳累。所以他就想早些参加工作,减轻母亲的压力。他在学校十分节俭,不舍得买价高的菜,我都是拣好菜买,然后同他一起吃。有时领他去街上馆子里改善一下生活,他十分过意不去。那次开学给我带来一袋炒花生,说是他娘专挑饱满颗粒炒的。他母亲对他说,不要光沾人家的光,遇事要对得起人家。

快放年假时,小华出事了。在湖面上滑冰时不慎摔倒,将腿摔伤了。

当时我正在湖边吹笛子。一伙年轻学生,一只脚踏块冰凌,猛蹬几下后,抬起后脚能在冰面上滑老远。他滑冰技术高,滑得远。这次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当时那么冷的天,他疼得出了满头汗。我忙将他背到医院,做了各项检查,骨头虽没折,可劈了一道缝,得打石膏住院。

看来,要在医院过春节了。

学校领导对我说,数你老成,你俩关系也最好,就在医院照顾他吧。年关临近,医院人不多,小华住了个单间,有蜂窝煤炉子,我住在另一张床上,倒是挺方便。护士输上液走了,病房里留下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小华闭着眼,一声不吭,忽然,见他闭着的眼里流出泪来。我忙问:还很疼吗?

他睁开眼说:不疼了,可我挺想我娘的。

要不拍个电报叫你娘过来?他同意了。

我给他拟电文,写罢地址,我说:你娘名字叫啥?

他顿了一下说:写王小华家收就可以了。

我将电报拍出去,告诉他明天上午就能见到你娘了,他才带着泪笑了。真是个孩子,我在他这个年龄,所经的哪个坎儿不比这个大得多。

次日上午,输上液后,我说:小华你自己看着针,有事按铃叫护士,我去街上买些食品,招待一下老太太。我大包小兜买好食品回病房时,听屋里的响动就知道小华的母亲已经来了。

我推门进去,见一个女人正摆弄着输液带,从背面看,挺年轻,还以为是个护士。等她回过头来,我一下子惊呆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是在我梦中千百次出现的果子姐。她没怎么老,还是那么可人,身材还是那么苗条。岁月在她眼角画上几条不易觉察的鱼尾纹,她的人生沧桑,或许都藏在这浅浅的鱼尾纹里了。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等我喊出果子姐时,她才快步走来,紧抓住我的手,说:真的是你,可等到你了!

小华躺在病床上说:看来以后我得叫你舅舅了,大华。

作者简介:李靳,系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邯郸文学》《故事会》《小小说月刊》等刊物,出版小说集三部。

(责任编辑 葛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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