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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京郊故事

2023-09-08王惟妙

花城 2023年3期
关键词:虎妞

王惟妙

花脸王虎妞茬架相亲记

王虎妞没什么大志向,这一点打小就能看出来。老师让同学们写长大后的志愿,一米三五、六十斤的张伟写,考北大;一米三六、五十五斤的李威写,开跨国公司;一米三八、六十一斤的王洋写,去美国旅游;一米三九、六十二斤的韩梅梅写,当税务局局长;最糊弄的也当个科学家、联合国秘书长什么的。只有一米七二、八十公斤的王虎妞写,开小卖部。“哈哈哈……”老师念完王虎妞志愿,教室里爆发一堂哄笑。打那天起,校园里,一头骆驼身后,总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欠儿登小崽子。“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你有大头。王虎妞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王虎妞的头。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皮球不是吹的,王虎妞不是人养的,王虎妞不是人养的!哦哦哦……”

王虎妞怎么着也瘦不了。那些同她一起长大的小胖子,有些减出了瓜子脸,有些练出了马甲线,也有的衣服至少缩小两个码。不管别人怎么样,王虎妞就是王虎妞,常年穿身9XL的运动服,出没在北四环水塔大街,河马嘴一咧,抢走小朋友的冰激凌。

“拿来吧你。”

“哇呜!妈妈——”

王虎妞特别虎。成年后一米九五,浑身上下,身前身后,找不出一处像女人的地儿。干草似的短发,偏分。黑蹦鸡似的糙脸皮,从不抹油,更不涂粉。粗眉毛,宽鼻头,圆睁眼,就差一脸络腮胡。两大嘟噜厚嘴片子上,常年长着根儿烟,有钱时是能冒烟的长烟,没钱时是个灭着的短烟屁。酒瓶也不离她手,夏天燕京大绿棒子,冬天牛栏山二锅头,能喝倒十个武松,打倒二十头猛虎。但这都不是王虎妞最牛的地方,认识她的人都这么传,王虎妞一言一行,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别人大笑,就是声笑,但王虎妞随便一笑,就是哥斯拉怪兽吼,引得路过行人纷纷回头瞅。

王虎妞喜欢唱京戏、说评书。别人都嫌在街边闲坐的老头老太碍眼,王虎妞却把他们当成宝,没事就在他们面前瞎白话,呜呜喳喳,咋咋呼呼,没胡子吹也瞪眼。那些补鞋、修车、磨剪子磨刀、换啤酒、修理钢锅的师傅,趁没生意时凑过来听几耳朵,跟着龇牙咧嘴乐一中午。

“看前方,鬼鬼祟祟,定是贼人,待俺走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呃净!”

“哎哟妈爷贼!有人偷自行车,快来人啊!”

街坊邻居们呼啦抄家伙全上,马扎、板砖、折扇、懒汉鞋,发射!小偷吓得跳上车,双脚使劲儿玩命蹬。王虎妞一招猛龙过江,接一个黑虎掏心,薅住小偷裤腰带,拎起。一辆无人驾驶自行车在逃跑,一只小鸡崽在空中凌乱踹腿。

王虎妞逗趣的事迹能讲上三天三夜,久而久之有了知名度,招人待见,成了老街坊们茶余饭后常谈起的话题。张大妈跟徐大爷、王老太耍纸牌时说:“虎妞这孩子是母夜叉钟离无颜转世,谁娶了保准能一方平安,家和万事兴,她奶这一走,咱们可得替她奶把把这婆家关。王炸!”

“可不儿吗?你瞅人姜子牙,兹要是好汉,准娶丑妻,那都在论的。”

“好哇,丧良心的玩意儿,又跑这儿来嚼我舌根。”

“哎哟哟,姑奶奶,我可没说你。”

徐大娘揪着徐大爷耳朵回了家。

现实却与张大妈设想的正相反。十里八鄉的适龄男青年都谈虎色变,对王虎妞避之不及。也有不怕死的猎奇分子,想会会,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大涩果——王虎妞。(漂亮女孩叫“尖果”,相反就叫“涩果”。)家住学院路,开小超市的赵大胆就是冒险者。赵大胆的爷爷是战斗英雄,赵大胆头戴老款飞行帽,穿着爷爷的飞行服,怀里揣着大哥大,骑着三轮侉子摩托车招摇过市。侉子翻斗里边装过千奇百怪的女人,赵大胆给她们起各种各样的外号,有麻秆瘦的阿拉伯细狗,有虎背熊腰的俄罗斯棕熊,还有肌肉发达的非洲黑豹,现在又多了头哥斯拉京城猛虎。走你,侉子摩托咳出口老血,歪斜着身子突突黑烟,横跨五道口,纵贯中关村,来到风和日丽的圆明园。两人坐在西洋楼的水池边,赵大胆递上根红塔山,Zippo噌地一按,虎爪忙护火。

“记住!打今儿起,你就对外宣称是我赵大胆的媳妇儿。”

“没问题啊,兄歹,干了!”王虎妞仰仰脖,满瓶绿棒子“吨吨吨”空了瓶,随后先接长串“恶龙咆哮嗝儿”再来阵花脸张飞吼。

“嚯哈哈哈,痛快!”

赵大胆到处拈花惹草,被一群大哥、二叔、三舅、四大爷追着跑,一猛子扎进王虎妞胸前一对大波儿里,藏躲。王虎妞双拳敌四手,左一拳一个,右一拳一个,一双四十五码大脚板,左一脚踹飞一个,右一脚踢跑一个。把大哥、二叔、三舅、四大爷全“卒瓦”走。

赵大胆爷爷给王虎妞添碗饭,把大米饭堆成了“小坟包”。赵爷爷是个老糊涂,特别稀罕这大虎妞。

“内年,美国人把我,从天上,打下来,还是你,把我,扛回医院,养的伤。唉,都……多少年啦,我都……快去西天取经喽,你是,你是丁点没变老哇,个头,还长了不老少。”

“哎呀爷爷,那是你战友,不是她。”

“瞎说,我记得,真真儿的,天底下能吃八碗饭的女人,只有她。”

后来,赵大胆被一辆新款桑塔纳2000撞死了。赵大胆爸妈要把赵爷爷送去养老院,王虎妞扛起赵大胆爷爷就往家走。王虎妞爷爷死得早,她要给赵大胆爷爷养老。王虎妞属虎,奶奶和妈都属兔,爸属浑球,抛下怀孕的虎妞妈,去了深圳寻快活。虎妞妈生下虎妞就改了嫁,剩下虎妞奶奶把虎妞拉扯大。

张大妈介绍了打篮球的郑铁柱。这郑铁柱又壮实,又魁梧,身高两米一九,北方男子篮球队里打中锋。郑铁柱结过婚,老婆跟个老外,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留下家里还有个小铁柱。王虎妞二话不说,跟着郑铁柱,搬进城南光彩体育馆附近的出租屋。将近两年光景,大清早就去体育馆。郑铁柱去篮球馆训练,王虎妞加入了柔道队,进了柔道馆。郑铁柱扔球,王虎妞扔人。训练前,大屁股往道馆垫子上一坐,三个壮汉帮她压腿、摇臂、掰肩。教练左巴掌拍在虎头,右手比画大拇哥,乐颠颠。

“就这分量级,只要报名,不用比赛,准是全国第一名。”

果然,无论是杜尔伯特·乌勒吉得勒格日,还是古丽热巴·尼格买买阿凡提,或是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统统被王虎妞牢牢压在身下,她拿了全国柔道一百公斤以上级女子冠军。原本只要延长训练时间,增加训练强度,再控制控制体重,她有可能参加釜山亚运会女子重量级柔道选拔赛。可她放不下吃奶的小铁柱和喝粥的赵爷爷。每天中午训练结束,虎妞急匆匆,冲出体育馆,买菜回家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

这种日子并不长久。没等小铁柱开口管王虎妞叫声妈,一个叫尹海燕的女人,出现在家门口。尹海燕一米八七,体重只有一百五十一斤,原先在沪上女子篮球队,打前锋。尹海燕带走了郑铁柱,也带走了小铁柱,三人去了美国密歇根州底特律,教小黑孩们打篮球。原来,小铁柱的亲妈叫尹海燕。王虎妞独坐柔道馆门口一宿,抽三包骆驼烟,喝两瓶五十六度二锅头。第二天又扛起赵爷爷,回到了北四环的水塔街。

水塔一号楼一层,老旧小区临街把角三居室。王虎妞把客厅和阳台全打通,开了家冠军小卖部。绿皮冰箱,转角货架,奖状、奖杯顶上摆。卖的是孩子们最爱的零七八碎:麦丽素、中华丹、北冰洋、健力宝、橡皮泥、砸炮枪、圆珠笔、钢笔水、田格本、太阳锅巴、大大的泡泡糖,还有小浣熊的干脆面。墙上贴着还珠格格和动力火车,老式燕舞录音机里放着《心太软》。卖冰棍,卖冷饮,还送热热的花茶水。其余大部分空间摆两张方桌,八个方凳。下象棋、斗地主,偶尔搓上几圈小麻将,冠军小卖部是老人们的好去处。张大妈有哮喘,王虎妞常备一罐气雾剂;徐大爷血压高,王虎妞就买来电子血压仪;王老太太心脏不太好,一瓶速效救心丸少不了;李老头有老寒腿,王虎妞也不忘给他点盏小太阳电暖炉;夏天时,蚊子多,王虎妞预备了驱蚊香、花露水,街坊邻居来了,随便使。

冠军小卖部很快聚满了附近的老人,弥补附近没有老年俱乐部的遗憾。大家喝喝茶、吃吃瓜,聊聊时事与见闻,也聊聊怎么养生、怎么防老。但聊得最多的,还是王虎妞何时能嫁人,都把王虎妞当成半个孙。

“妞啊,这么下去不是事儿,我们這些老家伙,早晚都是要走的。”

“呸呸呸,净说丧气话,我看你们结实得很。”

“人啊,还是要有个伴儿,瞎子、瘸子都行,实在不行,岁数大的也行。”

王老头介绍了不到五十的冯瘸子。这瘸子眼不行,家住西城西大街,走路要转椅子轮。他吭哧吭哧转一上午,终于转到冠军小卖部。看见王虎妞,瘸子眼球掉出了黑眼镜,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又吭哧吭哧转椅轮,回了西城。冯瘸子转介绍了不到四十的小瞎子,这瞎子会弹琴,云游四方卖艺行。他一边走一边弹,誓要弹断琴弦一千二百根。瞎子弹到水塔街,被领进冠军小卖部的门。瞎子一落座,王虎妞倒杯花茶,递手里。

“兄歹!喝水。”

一双大虎爪,吓得瞎子抖哆嗦。不等喝口水,放下杯子摸虎脸,摸完耳朵摸眉毛,还摸摸老虎大鼻子,摸罢身子又抖三抖。起身,划拉手,紧往门外走,说要回老家找兰秀,带她去颐和园看曲折的大尾巴狼。

“兄歹,你三弦。”

瘸子、瞎子都不行,老街坊们泄了气。王虎妞却满脸无所谓,照旧陪张大妈看病,帮徐大爷扛煤气罐,推着赵爷爷去公园。先独自来段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再和徐大娘、徐大爷联袂来段《沙家浜》。

大家伙也不白受王虎妞的好。李老太会剪裁,给王虎妞换下几件旧衣服。汪老爷子年近八十,有一手顶级好厨艺,隔三岔五弄几样小炒,没事就和虎妞闷两盅。还有各自老家的土特产,高邮的咸鸭蛋,广州的小香肠,怀柔的糖炒栗子,新疆的大枣和内蒙古的牛肉干。但王虎妞最爱的,还是汪老爷子的炸酱面。老爷子,酱炸得好,调稀一碗六必居的干黄酱,再配两大勺甜面酱。选肉要选五花肉,六分肥四分瘦,肥瘦分开切小丁。锅里多倒油,先把肥肉炸出渣,放点葱花、姜末和八角,再煸瘦肉至断生,放酱,搅匀,加点水。盖上盖,改小火,慢慢熬上两个点。面条要选碱大的手擀面,煮熟后,过两遍凉白开。吃面的碗要用大海碗,只能盛半碗面,还有半碗,盛菜码。白菜、心里美切丝,青蒜切成段,十几粒青豆、十几粒芹菜丁,别忘放一把新发的绿豆芽,刷一根顶花带刺的青黄瓜,再剥上一头紫皮蒜,淋半碟山西老陈醋,这就是一碗最地道的老北京炸酱面。王虎妞每次都要吃一脸盆,吐噜噜吸尘器般猛吸一大口。嚼一下,油炸过的五花肉被牙齿嗑出肥油;嚼两下,面条爽滑又筋道;嚼三下,咸香肉酱和面条一齐燃爆口腔;嚼四下,各式菜码来解腻,甜着解,脆着解,酸着解,辣着解,清淡着解。虎妞吐噜了一口又一口,两侧腮帮子紧捣鼓;汪老爷子也吐噜一大口,嚼得太阳穴上青筋直突突。

林老太太冷着脸,哼着鼻子路过门口,看到坐台阶上的爷俩在吃面。横是羡慕,横是嫉妒,嘴里嘬起牙花子:“啧啧啧……真要命,下辈子也嫁不出去。”林老太太嘴特损,旁人不爱理,全水塔小区最不合群,今天跟这个吵吵,明天跟那个嚷嚷,后天嫌人家嗓门大,大后天又嫌狗屎多。林老太老伴走得早,儿子去了澳大利亚不回来,家中剩老太一个人,每天抱只“小老虎”独坐院中摇藤椅。只要天气好,上午九点摇到十一点,下午两点摇到五点半,雷打不动。今天却摇到了六点多,歪了头,不动弹。“小老虎”来找“大老虎”,蹲在门口“喵喵”叫不停。林老太犯了病,虎妞扛她去医院。老太太闭着眼,躺上了急诊病房的单人床,打吊瓶,王虎妞给她接一盆清水洗尘。林老太睁了眼,看着忙前忙后的王虎妞,一串老泪滑过脸。

“我养儿何用?关键时,还不递你。”

从此后,王虎妞又多了位座上宾。大年初三这天,冠军小卖部里摆酒席。林老太的糖醋鱼,徐大娘的酱油鸭,张大妈包的茴香饺,李大爷炖的大排骨,还有汪老爷子的干贝炒小萝卜、烩杂菌、火腿豆腐丝、气锅鸡、撩青汤、炒苞谷、茄子醡和黑芥炒肉。

王虎妞三碗老白干下了肚,叽里呱啦报菜名:“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什么什么什么,清蒸哈士蟆!哈哈哈。”

不管日子是悲伤还是欢乐,时光总像兔子尾巴一样短。窗外大雪飘,小雨落,虎妞夜里品寂寞,被子一下蒙上脸。(喀……虎妞有点不好意思!)

转过眼就到千禧年,寒月里虎妞过生日。徐大爷主动献大礼,介绍南方老家亲戚小林子,相约在当代商场门口。小林子没考上大学,在当代广场放鸽子,年纪不到二十一,身高不足一米七,长得白白净净。他远远看见一面虎背墙,拍拍墙,猛虎摆尾!他嗖地飞出去半米。王虎妞眨眨眼,没弄明白怎么个事,只见地上歪着个瘦小“初中生”和一只倒地蹬腿的“老蚂蚱”。徐大爷笑抽了,躺在地上紧捯气,好似沸腾的烧水壶。

“哈——体型不是问题,呼——年龄也不是事,主要往后生活有照应。”

王虎妞带小林子回了冠军小卖部,老家伙们立马将其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问不停。

张大妈问:“怎么没考上大学呀?”

“作文没审题。”小林子噘着嘴。

林老太也问:“为什么来北京工作呀?”

“放鸽子。”小林子低下头。

王老太有点火:“甭来这套哩格儿楞!挨广州也能放,在上海也能放。”

“想看一场大雪封门。”小林子有点掰不开镊子。

李老太接着问:“那你去吉林、去黑龙江,北京大雪封不了门。”

“这……你们问表舅爷吧。”小林子老实巴交端起杯咕咚咕咚喝水。

这个徐老蔫,坑完人孩子,还想坑我们大虎妞,我呸!我不同意。张大妈、林老太、王老太、王老头、李奶奶都表示不同意,汪老爷子弃权,徐大爷不算,只有赵爷爷同意。但他们意见不好使,还是王虎妞自己说了算。她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憨憨一笑,转身去厨房给小林子做饭。小林子也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嘿嘿,看来有戏。

打第二天起,王虎妞每天下午去广场找小林子,看鸽子。小林子给王虎妞两包鸽粮,还教她分公母。大鼻瘤,脖子短粗毛色亮,是公鸽子;小鼻瘤,脖子细长毛色暗,是母鸽子。王虎妞一边喂鸽子,一边数鸽子。鸽子有八十来只,也可能是九十来只,数好几次,每次数目不一样,鸽子们原地待不了十秒,不光动来动去,还飞来飞去。

“兄歹,这多只啊?”

“N只。”

鴿子数量虽数不清,但有几只格外显眼,王虎妞给它们起外号。有一只瘦瘦小小,通体白羽,叫“白鸽队长”;有一对花鸽子总躲在角落里,时而嘴碰嘴,时而脖蹭脖,起名叫“祝英台与梁山伯”;一只脖子上系着条纹白围巾,身穿蓝灰色长袍的,起作“革命先驱”;一只毛色体形没什么特别,但总喜欢把一侧翅膀搭在其他鸽子身上走路的,是“鸽俩好”;一只尾巴爱拖地,总往其他鸽子后背上蹦,是个“臭流氓”;还有一只每次撒鸽粮都要过去抢,好像怎么也吃不饱的灰鸽子,叫“镇关西”。有一只让王虎妞犯了难,这只个头最大,通体黑色羽毛,只有厚厚的鼻瘤子是白色,脖子挺长,但毛又不亮,分不清到底是公还是母,王虎妞十分慎重地想一下午,最后起名“小虎妞”。

周末时,天气好。小林子带上王虎妞,去齁老远、齁老远的西山野湖放鸽子。一辆平板三轮车,拉上王虎妞和十几只鸽子。一起步,蹬不动,换虎妞拉着小林子。枕着鸽子笼,小林子翘着腿,满眼蔚蓝。一丝薄云轻抚过金色的大杨树,也轻抚过金色的小林子。秋天的晴空,既没有黄土风沙,也没有炎热酷暑,更没有凛冽的寒风来刺骨。秋天的太阳,照射着京城,弥漫出五光十色的麦香,照在圆明园的废墟上,诉出苦涩的辛酸往事;照在颐和园的佛香阁上,散出酒色迷醉;照在崭新的高速路上,爆发出劲爽的蓬勃朝气;照在一幢幢写字楼的玻璃上,炫出未来腾飞夺目;照在清清的野湖上,映出金箔的田野浪粼粼,还映出两张红扑扑的脸蛋子。风偷偷牵了银杏树的手,甩出片金黄的银杏叶,飘在空中荡秋千,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在水面转圈圈。鱼儿们在水中吐泡泡,小金鱼吧嗒亲了口大鲤鱼,扭头就跑。大鲤鱼甩尾巴抽飞小金鱼,腾空,尖叫,落水,激荡起串串涟漪缓缓怦动,两张脸蛋子东扭西捏着,碰撞了一下又一下。一大一小两野鸭,大的唱“呱呱”,小的唱“嘎嘎”,“呱呱嘎嘎”合在一起唱:今生今世,白首不离。鸽子展翅入云间,王虎妞要入洞房。两人跳上平板三轮车,嘿咻嘿咻往家骑。上听!

王虎妞此刻觉得全身劲头十足,三轮车像飞毯,轻飘飘的。特别特别想大声唱点什么,她正琢磨着,唱点什么呢?身后小林子突然号啕大哭。“啊呜啊……呜……呜啊!”哭声先从驴叫升级成防空警报,又从防空警报变成驴叫。问他为何,他也不言语,急得虎妞团团转。哭过三巡,泪过五味,小林子抬手指向来时路。

十几位刚刚超越过的劳保服,正在走来。他们头戴安全帽,有的肩扛铁锹,有的手提铁桶,有的抬着独轮车,推一车水泥。绿胶鞋都不跟脚,趿拉趿拉摩地走。其中有个人,看起来很贱;另一个人,长得像个筐。那人腰里别弹弓,像筐的手里攥两鸽子,是“革命先驱”和“镇关西”。鸽子头耷拉着,滴答的鲜血,是小林子的眼泪,心疼得王虎妞怒发冲了天。小林子大跨步上前理论,王虎妞忙跟上。

像筐的一脸无赖相,混账般拎起鸽子说:“咋?这你鸽子嗷,哎妈,不好意思嗷,它俩好像忘了加油,飞、飞、飞不动了!一头栽地上,嘎,自杀了。”

“哈!哈、哈哈……”他在旁边不自然地放肆大笑,好像这笑不是他自己原创,而是从哪个野兽身上学来的。

“把鸽子还给我!”小林子袖子抹把眼泪说。

“哎呀……小老弟,激动啥,你看这天也凉了,咱哥们累一天了,总要提两杯吧,咋的也要整个肉菜,下酒啥的吧,你说是不?”像筐的手搭在小林子肩上肆无忌惮,边说边抖腿。

“你不觉得你毫无人性吗?”小林子扒拉掉搭在肩上的手,质问。

“人性?打进化成我祖宗那只猴算起,我全家就没进化出人性是个啥东西。”那人回答。

王虎妞怒目圆睁,爆声河东狮子吼:“我看你敢——”

一股气浪冲过脸,把那人和像筐的轰一激灵。那人猛烈地感到某种惊世骇俗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不到三分之二秒的时间后,迅速转换为惊诧。表情也随之变化,触电般哆嗦的脸像见了鬼般骤然冷下来,刚才那种贱嗖嗖的得意劲荡然无存。但很快,大概也就两秒,他又感到一丝费解,虚着眼,探着脖子,上下扫楞王虎妞。他好像从来没经历过如此频繁且快速的内心变换,被自己的感受彻底搞糊涂了,挠挠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费解,霎时间陷入了思考。

像筐的看了看左右,略带丝胆怯地叫嚣:“咋、咋的,咱们弟兄十几个,还怕了你了?”

“哇呀呀呀……”王虎妞夺过把铁锨,三百六十度横扫,挥耍。铁锨把子跺地亮相,大声念唱:

你就与我——看、看、看哪!

(嗒嗒嗒……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起——嘚——呛!)

(咚里格隆……咚里格隆……咚里格隆格、咚格里格隆……)

本大爷——来在牧虎关!

偶遇孙贼将鸽盘。

松林内——本是那禽——贤——妹。

孙贼你当做了杀鸟犯。

大战场!见过了千——千——万!

何况小小的,牧虎关!

不叫尔捉,尔,要捉,

不叫尔食,尔,要食。

哗啦啦,茬一架,咱们——大家看!

(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台呛!)

这就是!打贼钢铲,要嗷——过——关——

王虎妞高高举起铁锨,照着像筐的脑瓜子上就拍。像筐的一躲,没拍着。像筐的跑,王虎妞追,像筐的猛跑,王虎妞猛追。啃节上,王虎妞掉了链子,脚底下拌蒜,扑街摔了个大马趴,虎头直直砸到柏油路面,造成一场小型地震,昏了。唉,老喽!现场所有人都“目瞪狗呆”,空气凝固了有那么十几秒。几只乌鸦“啊——啊——”飞过。有人莫名其妙,有人尴尴尬尬,有人还在思考,有人跟着一起思考。但所有人一致认为,这大胖子指定是有点什么大病,于是,哈哈大笑。

隆冬。水塔街飘下第一片雪花。张大妈、徐大爷和林老太太守在冠军小卖部的暖气旁,发愣。没人玩牌,也不下棋,各有各心事,沉默不语。

张大妈双手托腮,拧着眉毛想:嘶,你说……这一只小蚂影儿,是怎么从齁老远、齁老远的地方,把一头大象搬进绿皮冰箱的呢?

林老太太抻着脖子,望着窗外想:不就点鸽子粪嘛,谁这么欠去举报的呢?不行,明个我要蹲点查查去,骂他个浑蛋王八蛋的。

徐大爷翘着腿想:那小白鸽是怎么和大黑鸽子配上的呢?跳上后背?够得着吗?那是大黑鸽子躺着,小白鸽子蹦上肚子?没听说过啊,那是……各种诡异的姿势在徐大爷脑海中闪过,拨浪鼓一通猛摇。徐大爷继续想:还有,那黑鸽子和白鸽子配出来的小鸽子,身材是随爸还是随妈呢?是什么颜色的呢?黑的?白的?喜鹊的?斑马的?熊猫的?拨浪鼓又一阵猛摇。过了一会儿……又一阵摇。

铁板咖喱鱿鱼炒饭和命运

新世纪的头场雪,下得那叫一个局气,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子,覆盖了京城原本的样子。公路到处上演着碰碰车大作战,富康给奔驰鞠躬,桑塔纳向凯迪拉克道歉。树木、高楼都淋上了一层厚奶油,哪儿哪儿都像美味可口的蛋糕冰激凌。北部临近清河的郊野公园里,湖面已经结冰。突然!一只野猫“闪电”般窜过,七八只凶恶的野狗紧追其后。猫嘴里叼半扇鸡大腿,尾巴甩得笔直。闪烁路灯下,野猫沿着马路大跨步逃命,野狗们吠叫着大跨步追杀,留下一路凌乱爪印。猫后腿在冰面漂移,滑出完美弧线,猛拐了个弯,扬起亮晶晶雪沙,像轻功高强的大侠。一只蠢笨的野狗脚下拌蒜,没拐过来,打着滚跌出追逐的队伍,狗头撞在马路牙子上,狗嘴哼唧哀嚎,它没有引起任何关注,没有什么会停下脚步。野猫“噌”地窜上一堵破墙,野狗们围在墙下不依不饶,猫上了房,狗追进院墙。猫蹬下一块压瓦片的砖头,砸响屋檐下的白色面包车。呲哇乱叫的防盗警报,终结了这场喧闹,野猫野狗四散而去。声音惊动了屋内,灯亮了,一个矮胖的青年男人拉开房门。他光着左脚丫子,右脚穿着左边拖鞋,围着车身前后转了两圈,发现风挡玻璃裂出道细纹,三角小眼冒火,小短手胡撸着大光头,厚嘴唇子吐出白浓浓的哈气,向天疑问:“这怎么话说的,我招谁惹谁了?”

这位光头小爷们儿姓臧,滋肮脏的臧,单名一个力,乐意利的力。认识他的人,很少能想起他大名,都叫他外号——大力。他的生活充满各种未解之谜,像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让他十分苦恼,无时无刻不在烦扰。比如:这块板砖究竟是谁拍的;昨个脱下来的袜子,为什么少了一只;我为什么会遗传短命鬼的光头;我还能不能长到一米六,怎样小凤才愿意跟我走;我妈到底去了哪儿,何时能回来;还有,我什么时候发财,混出点头什么的。

大力把自己捯饬得挺时髦,有时像社会大哥,有时又像大老板。腋下夹着从动物园批发市场忽悠来的鳄鱼手包;脖子挂条又粗又长的砂金链子,是从潘家园旧货市场里掏来的;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劳力士手表,从早到晚戴着,连睡觉、洗澡都不摘。人前人后,甭管手里正干着什么活,总习惯性抖拢抖拢腕子。记录着三年新陈代谢变化的黑皮鞋,美颠颠地走在大街上。无论是羽绒服还是T恤衫,都要拼尽全力,遮掩住高高隆起的啤酒肚。翻了毛的皮带躲在肚脐眼下边,无能为力地别着个汉显BP机和一大嘟噜不知道开什么锁的钥匙。后脑勺和脖子的连接处,有条被横肉挤出来的沟壑,沟内一年四季不见天日,春天风大的时候,能填沟沙子,偶尔也能夹住片树叶子,柳树发芽的季节里,还能捕捉一溜缝柳絮毛毛。他白天出门转悠,晚上出门忙乎,偶尔有人跟他打声招呼。

“最近怎么样?”

“咳,凑合!”

大力算是个小老板,有车有房,还有摊。车是辆八手天津大发面包车,手动挂挡,开动起来时,变速箱会唱歌,换挡时车身像老式双缸洗衣机甩干,不踩油门也有推背感。房是两间半红砖白瓦大平房,屋顶、墙壁好似元大都城墙,历经八百年沧桑,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取暖烧水全靠蜂窝煤炉,满屋子老旧家具,全都是卖不出价钱的古董。大力挨这里生,挨这里长,原本这里同河北县城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比河北人进城时,节省两小时路程。外地人陆续往北京拥,附近盖起许多简易民房。大力也想盖新房,但他刚还清烂赌鬼爸生前留下的一裤兜饥荒,于是他继续靠摆摊赚钱。大力的摊位在南边好几公里,北四环水塔街夜市里的無照小脏摊。除了煎些鱿鱼、鸡扒之类的解馋小吃,还做些炒米饭、炒方便面之类的果腹之食。

大力属蛇,是条会“喷毒”的眼镜蛇。舌头尖顶住门牙缝儿一挤,吱儿射出一溜口水。发挥好时,能滋出去三米,平常也能滋出半米多。这种行为,从初二被学校退学那年开始,起初只为发泄心中不满,久而久之不满事多了,就养成了习惯,成了不受控制的下意识动作。遭人白眼时“滋”,见别人买新车时“滋”,想起糟心事也“滋”,更别提看到有人娶媳妇了,那就是一段蓄力后,再一下猛“滋”。总之,滋一下倍儿爽。要说这滋口水还有什么用,那就是在刮大风时,可以测试风向和风力,以决定尿尿的地点和身体朝向。偶尔测试失败,给别人皮鞋落上几滴“鞋油”。

“干什么哪!找打啊?”

“哎哟!我眼瞎没瞅见,这就给您擦喽,对不住。”

“傻缺!”

“嘿嘿……”

大力的生活很规律。连续五年的四季,只要不刮風下雨,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学校门口或公交车站附近摆摊,夏秋晚上加个班去夜市摆。还清债务后的春冬晚上就不干活了,只娱乐。和所有北京爷们一样,喝酒、洗澡、KTV,是成功男士标配。如果有可能,他想这样度过一辈子,没什么问题。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上学、放学,一辈子坐在屋顶望着空中的哨鸽,边弹吉他边唱歌。但人们手中的新款摩托罗拉,还有怀中的胖娃娃,都让他觉得,这世上有条他看不见的路,很多人都正在这条路上忙乎。

夏天的大力最繁忙。水塔大街临街的一排平房上,拉起一条条小彩灯,房前人行道绽放出一把把大遮阳伞,其中那把破洞的彩虹伞下,就是大力的小吃摊。这里是十几家小饭馆自发形成的夜市,也吸引来几个大力这样的“散兵游勇”,丰富了餐饮项目。每年劳动节刚过,饭馆老板们都迫不及待、寸土必争,在各自门前摆上几套白色塑料桌椅,招揽过往行人就餐。呼呼聒噪的鼓风机下那股镬气,还有人与人之间那团和气,莫名让人感到惬意。人们在价格实惠的夜市里,吃些凉皮、盖饭之类的餐食,手头宽裕的,会搭配些啤酒、凉菜和烤羊肉串。说是羊肉串,但反复利用的竹扦上顶多串一块羊肥油,其余部分多是鸭肉、鸡肉或猪肉的便宜边角料,与回民饭馆里有信仰的羊肉串相比,味道完全不同。好在附近居民要求也不高,边角料并不妨碍他们约上三五好友,点上杯冰爽扎啤,就着“花毛一体”,围坐在一起,左耳听着《江南》,右耳听着We are the future畅谈欢愉。四川麻辣烫、香港奶茶、台湾炒酸奶、新疆烤馕、福建沙冰、长沙臭豆腐、美式炸鸡、意大利冰花、延吉冷面、武汉热干面,还有北京爆肚、炸灌肠。甭管正不正宗,即便装在透明的塑料餐盒里,也是中外著名小吃代表。不都是卖小吃的,也有卖小商品的地摊,打口磁带、牛仔裤、白沟箱包、儿童小玩具,等等。这里的人,既是被城管驱逐的小商小贩,也是创造水塔大街GDP的忠实游客。

大力的小吃摊是辆平板三轮车改装的。中间左边一口方形煮锅,右边一块方形铁板炒锅。四周的托盘里,摆放着各种半加工食材,供人挑选。调料、烹饪工具和其他小吃摊一样,大多是从岳各庄批发市场买来的。所以,无论你是在价格低廉的水塔街夜市,还是在花费不菲的王府井步行街,或其他什么景区,你吃到的铁板鱿鱼,基本都一个味儿。但大力的铁板鱿鱼不同。富有创新精神的大力,总能带给食客意想不到的惊喜,经常光顾的客人都知道这点。这不单因为平板车常年遭受风吹雨打,自然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还因为大力致力于蘸料酱汁的研发。与用孜然粉、甜面酱简单混合出来的蘸料不同,作为首都的夜市铁板摊,大力要求自己的酱汁必须具有国际视野。他研发出了东南亚酸辣味、印度咖喱味,还有奶油芝士等多种口味。昏黄的咖喱酱汁,在锅边凝固的陈年包浆衬托下,宛如即将垂幕的落日余晖,锅中缓缓翻滚的气泡,发出沉重又浑厚的咕咚声,让人产生仿佛置身于泥泞沼泽之中的错觉,这一切都暗示大力的隐藏身份,一名统率千军万马在肠内驰骋厮杀的将军,一位会释放滔天浊浪魔法的男巫。杀死蓝精灵的格格巫,是大力远在异国他乡的旧时同事。未褪净外皮的土豆终会融化、凋零,淹没在夕阳最后的灿烂中,逐渐微茫。撒入食盐、黑胡椒,倒入番茄汁,在大力丹青溢彩的施法下,这锅咖喱汁终将度过黑暗,翰墨飘香。开启大火,收汁,熬制成我们熟悉的糊糊状后,一坨最后的阳光终于落下山头。将调好的酱汁倒入退休的油漆桶,多月前丢失袜子的谜题,终于被揭晓。

大力从不认为自己是没有资格证的编外厨师。在两平方米空间里,他既是与烟雾相伴的翩翩舞者,又是在铁布上挥动铲笔的灵魂画手,总之,是玩转他人味蕾的伟大艺术家。也有些身份是他不自知,比如,工地附近黑诊所的药品推销员,基础公共卫生系统的宣传大使。在远离灶火的铁板角落,堆着坟头一样岁月静好的米饭,它们被铁板余温炙烤得奄奄一息,即将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联系,经过一段神秘的封闭旅途,终将回归大地。滋一泡矿泉水瓶装的地沟牌花生油,丢颗鸡蛋在空中旋转,蛋壳磕在斑驳的退役腻子刀上,碎裂,流淌出黏稠的蛋液在铁板画龙,如当年在墙面刮大白时一样潇洒、自如。叮叮当当的腻子铲,伴随着飞驰的汽车尾气,与施工哨子和公交鸣笛一起吹响时代号角,奏响水塔夜市最著名的呲啦协奏曲。此刻大力又像是交响乐团指挥,飘逸的右手,撒下一把葱花、一把洋葱丁、青椒丁,唤醒一铲坟墓中的米饭,搅拌。接下来的环节会产生分歧,没有美女路过时,是撒入盐;有美女路过时,就撒入盐、盐、盐、盐、盐、盐……捉摸不定的烹饪过程,让顾客的反应和大力的人生一样,充满了未知。一只“空中访客”被沸腾蒸汽迷惑,它失去了梦想,一头扎进煮锅,了此残生。顾客狐疑的目光,并不影响大力展示精湛厨艺的同时,表现出他善于诡辩的天赋,那只不过是意外撒落的花椒粒,或是被炒煳的焦葱,大力把它扔进嘴里,验证。制作完成的炒饭,装入再软点就无法端起的塑料餐盘中,插入无精打采的塑料勺子,抖抖戴着劳力士的手腕子,让这份普通的铁板炒饭,得到来自高端领域的名贵加持。至于顾客食用后的生命时长,全部交给个人抵抗力和老天爷来决定。

“这什么狗屎玩意儿?你是想齁死老子,还是想老子变成夜么虎?”

“对不住,对不住,您别生气,我给您免单、免单。”

“去你大爷的!”

顾客把盘子扣在大力头顶,他笑呵呵,掸掉脸上的饭粒。顾客甩袖而去,他吱儿滋人后背一溜口水。

这样的违法经营,少时每天小二百,多时能上三百。两个季度干下来,能攒小两万。但这钱留不住,口袋撑不到过年,就被美好爱情和炙热兄弟情掏空。张义是大力看着长大的邻居,有副好皮囊,没上高中,每天游手好闲,压马路。今天管大力借二百买衣服,后天借五十泡网吧,三天两头借下来,没见还过钱。康凯是大力的同学,也是二十多年老邻居,相貌平平、老实巴交,职高毕业后找不到稳定好差事,弄辆二手夏利拉黑活,每天收工后直奔大力铁板摊,蹭吃蹭喝。康凯总抱怨车破,有天遇到有人高价收购住房,便把家里唯一的三间平房卖了,换辆全体北京平民心中向往——奥迪A6,任谁劝也拦不住。只要这哥俩开口叫声力哥,大力就义无反顾,无论是KTV还是洗浴,都是大力请客。他虽是北京人,却在北京没什么亲戚,仅剩的表哥、小姑,关系都不好,特别是他妈离家出走之后,亲戚们便跟他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小凤和两个哥们就是大力的全部。

小凤是芊芊歌舞厅的陪喝,年纪刚满二十,身材娇小面容好,天生有副金嗓子,“攀登”《青藏高原》很轻松,大力爱她爱得不得了。他想带小凤回家生孩子,给她点杯鸡尾酒,各种承诺。

“凤儿啊,这行干不长。跟我走,我把房拾掇拾掇,加盖个小二层,上下装装修。你容我两年换辆好车。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也用不着你辛苦带孩子,等我妈回来让我妈带,我保证对你好一辈子。”

小凤听后小白眼一翻,小嘴巴一撇。

“可拉倒吧,前儿武总说带我移民加拿大,我都没应,谁稀罕你的破狗窝,呸!”

有个东北女人年近三十,五大三粗,至今单身。每天在夜市里卖延吉小菜,是这一带出名的大姐大,对谁都敢张牙舞爪,没人敢惹,却对夜市里的北京男人低声下气,把大力惯出了脾气。她给大力递根中华烟,也各种承诺。

“全中国,乃至全宇宙,就我这手艺,不吹牛皮,从头发丝精致到尾巴根。跟我过日子,从早到晚啥愁事没有,那真成滋润了。咔咔就是开心,狼哇就是造!周一我给你烙几张细软细软的小饼儿,再扒拉两个小硬菜儿,周二给你烧一盆冬瓜汆小丸子,再焖上盒大米饭,保证天天顿顿不重样。到了周天啊,我炖个烂乎乎大肘子,再烀锅黏糊糊土豆子,你就着蘸酱菜儿,那家伙!味道杠杠的,眼睛都给你撑迷糊喽,天天香得你嗝儿嘎,美得你吱儿扎。咋样,把我整回家,准好使。”

“滚蛋!”

“好嘞。”

东北大姐滚了,连带着整个夜市一起滚。城管执法车闪着刺眼的顶灯冲上人行道,像块拍进垃圾堆的板砖,炸了苍蝇窝。七八个制服呼啦啦跳下车,驱赶。胖女人端着锅跑,咣当!大马趴摔出一锅玉米,一时间,肢体动作卡在捡玉米和起身跑路之间举棋不定,回头瞅见卖袜子的小伙被薅住脖领子,还挨了两个大耳帖子,吓得她丢下锅连滚带爬。商贩们蹬着车四散奔逃,顾不上撒落的零零散散,上演街道三轮竞速比赛。可大力不会跑,他是谁呀?他是皇城根下的光荣臣民,是骄傲的阿哥太子爷,是未来皇位的继承者、江山社稷的正统。他迈着优雅四方步,不慌不忙假装食客,眼睁睁看城管队员拉走铁板车,歇菜。但驱赶查没不管用,各家饭馆无法拒绝金钱的诱惑,夜市大排档,咱来年继续。

转过年来七月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全中国人憋住口气,夜市里的人们也憋住口气,都屏住呼吸看电视机里的萨马兰奇。十分钟后,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爆发一夜欢腾。三十天后,水塔夜市在废墟之中,宣告彻底成为历史。大力家的两间半大平房,也即将成为历史。拆迁款有大几十万,够在东三环买套三居室,还够把天津大发换成奥迪。可大力怕他妈回来找不到家,于是选择两居室的回迁房。手里还剩不少结余,大力决定盘家饭馆干干。

大力这辈子,头回感觉扬眉吐气。这么多年混过来,终于混出点头了。汉显BP机升级成了诺基亚8250,拿在手里像奥运银牌,五彩斑斓的炫光。从头到脚换身皮尔·卡丹,雄赳赳气昂昂,迈开大步把店寻。沿途到处都是工地,大力风尘仆仆,他心甘情愿吃这苦。崭新的柏油马路,仍能感受到沥青余温,平坦得像毫无波澜的海面向前延伸。街道两侧大杨树向大力摇摆、招手,现在他是大力水手。根根电线杆用五线谱串联着,上面写满快乐音符。大力边走边哼哼,从健翔桥到水塔街时哼:“我们的咪发咪瑞咪——嗖嗖瑞发咪瑞瑞嗖田野上。”从水塔街到北沙滩时哼:“啦啦,嗖啦西啦嗖,啦啦咪,嘿嘿!啦啦,嗖啦西啦嗖,啦啦咪,嘿嘿嘿!”

远方大吊车,勤勤恳恳堆砌着幸福。打地机嗒嗒嗒,钻凿机突突突,挖掘机稀里哗啦,所有声音好似拂面而来的徐徐海风,也似开足马力的巨轮汽笛,大力手握命運方向舵,向着幸福的彼岸扬帆。吸鼻子暴土扬长的水泥味,浑身充满干劲儿,抬头看高楼一幢幢,低头想美好事儿一桩桩。他想小凤穿着洁白的婚纱和自己步入教堂,想人们对自己微笑,像浪漫爱情电视剧里那样。他又想小凤肚子渐渐隆起,两人躺在崭新席梦思床上,比谁肚子大。还想,某天片警领着妈找上新家门,他捧上吃奶的小大力,是妈归家后的意外惊喜。那些潇洒的、傲慢的、狂放的笑容啊,终于也可以在大力脸上浮现。此刻的双脚,能周游世界,他寻寻觅觅近两个月,同全国人民欢天喜地,度过国庆节。几十家店铺转下来,大力心里犯了难。盘家小饭馆吧?没包间不够气派。那盘家中型饭店?手头又差几万。于是,决定约两个兄弟吃花酒,顺便商量商量饭店规模大小。

进了芊芊歌舞厅的门,大力点名道姓要小凤。老板笑嘻嘻,说今晚小花、小翠都可以,唯独小凤没空闲,她陪重要客人在VIP,任谁都惹不起。康凯不管不顾,左手搂小花,右手搂小翠,进了包房。大力不依不饶,死活就要小凤。张义给大力好顿劝:今天先谈正事,小凤等会儿再说。大力才悻悻罢休。长长的转角沙发上,大力和张义聊得热热乎乎,把计划全盘托出。康凯在旁边听不言语,一个劲喝闷酒,他独自干完半瓶XO,还要点瓶皇家礼炮。

大力安慰康凯。

“没事,兄弟。回头我饭店开业,你去我那儿干,保准你天天吃香喝辣,有我口汤,就分你半碗,放心亏不了你。”

张义也安慰康凯。

“就是,有力哥在怕什么?用不了几年,就能攒出套房钱。现在到处起楼盘哪,瞅着吧,往后房子指定越来越不值钱。”

康凯听后,依旧闷闷不乐。

大力继续宽慰。

“兄弟,说吧,怎么着你能开心?”

康凯看也不看大力,伸手点指大力手腕子。

“劳力士给我戴几天。”

大力咬咬牙,发狠点下头。

“行!送你。”

大力撸掉腕子上的表,递到康凯眼前。

康凯接过表立刻戴上,满脸天经地义。他又愤愤地想了想说:“还有……你、你别买奥迪。”后半句语速急,感觉有点豁出去。

“怎么呢?”大力不解。

康凯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皱着眉头、哼着气,透着一股子厌烦劲儿。

“省下钱,不就够盘家大点饭店了。”

“噢……对啊!没错,就是个代步工具,三缸夏利照样开。这么简单点事,还得是你啊,兄弟。”

张义也来了劲。

“嘿哟喂,大力哥,你可得一碗水端平,诺基亚给我玩两天。”

“拿去!”

兄弟俩得了便宜,大力兴致勃勃拿起麦克风,高歌一曲。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

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

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离开我!

几曲唱下来,没等尽兴,康凯吵吵着要带小花、小翠出去开房。五人一出歌舞厅大门,撞见小凤跪在个中年男人身下乞求,男人叉着腰,戴副金丝眼镜,貌似斯斯文文,像个教授或领导。他咣一脚,踹飞小凤两米远。大力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头,飞步上前,抡圆给了男人一记重拳。男人捂着脸,满脸难以置信,抬手一招呼,路边金杯车哗啦开门,跳下七八个青年。张义吓傻了,假装打电话,扭头跑回歌舞厅。康凯先低头系鞋带,后干脆直接躺地昏迷。歌舞厅老板见状,赶忙上前拦。

“武总、武总,别、别动手,您何等身份,甭跟小孩一般见识。万一有人举报,小弟我又要关门。”

“去你妈的,给我打!”

一声令下,青年们跳跃着,围住大力拳打脚踢,像非洲草原上一群掏肛鬣狗围住一头老牛。在小凤面前,大力企图保持风度,他杵在原地,表现出雖然拳头多,但分毫伤不到我的气质,但身体不得不进行少许位移。大拳头、小拳头像从天而降的大冰雹,噼噼啪啪,叮咣叮咣,无休无止砸了半个小时。小短手护住脑门就护不住头顶,护住后脑勺又露出了脸。砰,一块板砖拍上头,大力感觉有人在自己头顶浇热水,流到脸上有点迷眼。他用肉身验证了一个科学道理,肌肉神经的哆嗦抽搐,并不由大脑来控制。大力瘫坐在垃圾桶旁,喉咙里嗝隆隆的吞咽声像是呛了水。武总蹲下来扒大力脑门,他不得不扬起下巴看武总,像不屈不挠的俘虏。板砖抵在鼻尖,大力抬手想挡开,板砖闪躲,又抵在鼻尖。大力用颤抖的血手拉开手包拉链,掏出拆迁款的存折。

“这,呃……是,赔您、您的,医药、药费,对、对不、住,留……嗝呃、留兄弟条命,我妈,妈还,在家等,我回……”

武总接过存折,打开扫一眼,掀起一侧嘴角,露出戏谑冷笑。

“哟嗬,想不到就你这副德行,还真趁个仨瓜俩枣,得啦,今儿个就饶了你,回头你再给我拿五万,估摸着你还能趁点。”

武总刚要起身,吱儿一溜带血的口水滋上他的脸。

彗星以超音的速度撞击了地球,光秃秃的大地无法减缓强大冲击力,一切天翻地覆。庆祝国足冲进世界杯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旗帜招展。人们吹着喇叭敲锣打鼓,欢呼的声浪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

大力又回到了老房的家门口。他推开破烂的院门,看到院中母亲正坐在饭桌旁,翘着腿,叼着烟,嘴里骂骂咧咧。她搓出脖根一条泥,滋溜口水在地上,像个矮小干瘦的恶霸地主婆。

“老王八揍的,什么钱都敢拿去赌啊!往后这日子还能过吗?你他妈爱跟谁过跟谁过去吧!”

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酸豇豆和一盘大馒头。大力爸光着膀子、挺着肚子在厨房炒菜,不敢还嘴,像个受苦受难的长工。大力妈手里扶瓶二锅头,仰脖灌下口酒,发现大力站门口,再次破口大骂。

“兔崽子才回来啊?瞅你那熊样,又跟谁打架去了?”

大力爸炒好一盘鸡蛋西红柿,唯唯诺诺地端上了桌。大力妈见大力傻呆呆站着不动,又骂:“你傻啊?愣那儿干吗呢,还不赶紧过来吃饭!”

“唉……”

大力叹了口气,眼中泛出一抹柔和的光。

白云放出了太阳,知了被烫叫了,惊醒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树荫下一老一小两只猫,懒洋洋地卧在房顶,小猫使劲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大哈欠,把自己团成个毛球,钻在老猫怀里,闭上眼,甜美地睡着了。

莫须有先生的意识流

呦、呦、呦!Check、check。我是个被时代丢弃的人,却依然对世界心存不忍,看似不切实际,丁点不合群。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发着不切实际的愣,说着不切实际的承诺,拒绝懦弱。

以前害怕青春流逝碌碌无为清贫,后来又想早点老去彻底安心躺平。现在密码、二维码将我抽象定义:封装在银行卡、公交卡和几张褶皱纸币。它们难免每天凋零,我要避免变成幽灵。闭上眼,我眼里都是流星,手机提示把我唤醒。余额:一万一。赶紧睡、赶紧寐,奋发向上和我绝配,别人沉迷我沉睡,没人懂得我伤悲,鸟儿早起不怕累,虫儿早起有机会,大手大脚猛消费,梦里寻找个安慰。月光展开白色幕布——乌云送来一团黑雾——风吹夜露打湿衣服——心灵始终无处依附。剃须刀在下巴锄草,热毛巾在脸上出操,牙刷抹去夜晚记忆,镜子里呆望是只雏鸟。墙面贴满片片咒语,强行让我屋顶快点漏雨。水费单、催缴单,不等读完就蜷缩到楼梯角落,给一笤帚赶快滚蛋。葛大爷推着衣柜般的音箱,准时出现在楼门口悠悠而过,老情歌像钻凿机驶入耳朵,释放十把钻头击穿耳膜,彻底破坏了我的节奏。

咚呲哒呲、咚呲哒呲、咚呲哒呲咚咚咚!

嘿!吼!嘿!吼!嘿吼、嘿吼、嘿!吼!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battle,几人能看透呃……

夏天大裤衩,冬天军大衣,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不跟脚的懒汉鞋从来也不提。邻居们的意见没有意义,别人不解葛大爷为何如此,只有我知道,他是在针对我。只要我出门,一团胡楂上方两团仇怨,似要冒火,儿时起就不时出现,盯着我。和小朋友玩时在楼上阳台,放学时在林荫树后,体育课时在操场围栏,下晚自习时在街角拐弯。念句台词,跟着我。

“没出息的玩意儿!”

我曾经很清楚他为何如此恨我,随着时间推移又渐渐忘记,只依稀记得自己仿佛是个犯人,要躲着他走。公交每次停靠总要喘出声叹息,像匹疲倦不堪的老马,拖着满车沉重行李。赛百味四十一、卡布奇诺二十四、出租车六十七,从不抬眼的收银员和后视镜中的司机。水泥浇筑的森林中,牲畜们住在鸽子笼里。骄傲的孔雀,拔光自己尾巴制作鸡毛掸子;傻壁虎长不出来新尾巴就干着急;笨猴一边薅头发一边猜谜,直到把自己薅成秃子,就算累死,绝不回头。一匹牛马拉着脸,问我些奇怪问题。

“这里需要给可乐打气的,给奥利奥夹奶油的,给趣多多点巧克力豆的和给苏打饼干扎眼的,请问您能胜任哪个?”

“我能再造个太阳系。”

“抱歉,我们不需要上帝。”

失败二十七。川流不息的河道旁,灰头土脸的狗和我等待一盏绿灯亮起,惊慌失措的司机和有恃无恐的小贩相遇在河道中央。我和狗对视着同时耸耸肩膀,并排穿越宽阔斑马线,各走一边。我忽然回头望向那条狗,原来它也有地方可以去。矿泉水五,麦当劳五十,万宝路三十五。滚烫太阳下,我低头,耳边响起一首故去的老歌,一个自己正低头询问自己:未来究竟是不是个梦?却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回答自己:放弃吧,一切都是徒劳挣扎。皱起的眉头,张缩的鼻孔,那么湛蓝的天空,无法帮我打出个喷嚏。街边,情侣在分手,她想要他全家减八十,他说她怎么不去抢?二百五。交通协管员在每辆车车窗贴上减二百,推销员点头哈腰分发账单,企图让路人接去支付。

“先生,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不。”

“瞅您这肚子。”

“不。”

“那保健按摩了解一下。”

“也不。”

“那中介咨询呢?家政保姆也行。”

“都不。”

“理发总需要吧,瞧这脑袋大麻花,里面全芝麻粒儿。”

“就不!”

我让他滚,他“呸”出口吐沫骂我蠢。没接过任何账单的我,是这时代的罪人。气急败坏的乌鸦叼走最后一口面包,满脸蛮横的大妈夺走多半瓶水。垃圾桶被翻得空空荡荡,唯一增加的可能减零点五。出租车三十五,挂号四十,阿莫西林十三。医生举着望远镜探究太空虫洞,下班的太阳已无力让鼻子感到酸楚。锈色的风尘中,两指间夹着香烟的女子吹来迷雾,伸出纤细胳膊勾走皮带。果盘二百八,威士忌八百五,一瓶忧愤倾泻,两方堕落碰撞。大猩猩对着麦克风怒吼,警笛、螺旋桨配乐,尼古丁伴舞。

“我受着莫须有的累,花了莫须有的费,背着莫须有的疲惫,莫须有地伤了肺,增着莫须有的肥,活在莫须有的世界里,痛苦在加倍。一间莫须有的公司,住着莫须有的猴子,用着莫须有的姿势,敲着莫须有的字,听着莫须有的废话,开着莫须有的会,盼着莫须有的分红快点到位。我是莫须有男人,求莫须有的安稳,这莫须有的烦闷,莫须有的残忍,这莫须有的人世间,需要翻滚。莫须有的反复,总是莫须有的义无反顾,莫须有的感触,是莫须有的愁云惨雾,莫须有的孤,莫须有的独,一条莫须有的未来路,我吃下莫须有的毒。莫须有的加班,扯莫须有的淡,莫须有的冰冷晚餐,味道莫须有的烦,莫须有的想发达,我又想摆烂。我吃着莫须有的药,又睡了一夜莫須有的觉,莫须有的烦扰,莫须有的想大叫,要把我逼疯掉。我是莫须有先生,也是莫须有男神,我求莫须有的安稳,这莫须有的烦闷,这莫须有的男人,莫须有的残忍,多少人为了莫须有的虚荣,见利忘义。”

出租车二十,房卡六百五。香蕉皮脱落,一根羽毛划下小腹,饥饿蚁群啃食着神经,旋舞的烟圈被迫切手指插入,大地颤抖,粗壮火山口喷涌。我什么也不能再去数。一束混浊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脸上,我感到头痛欲裂,艰难地爬起,发现身边睡个老妖精。缩裂的嘴唇、干瘪的胸,浑身裹层砂纸。记得昨夜她像玛丽莲·梦露,可现在她像刘姥姥的棉裤,打回原形必定是因为爆表的PM2.5浓度。我的女人不应该是这种样子,我的女人应该穿洁白裙子,皮肤能在阴天里泛出柔和的光。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去认真爱过,脑子里都是日本女人名字。小笼包十,塑料杯豆浆五,公交卡八,我又变回正人君子混在芸芸众生里。我想发明个微型皮搋子,搋搋鼻孔。飞驰的车急刹,跳下惊叫摔倒的男人和手持尖刀的女人,冰冷的尖刀刺入脊背后再次刺入,惊叫的男人已不再惊叫,刺入的尖刀继续刺入。一次、两次、三次……四周是停不下来的车轮和小腿,男人用尽最后气力翻个身,五次、六次、七次。Zippo点燃流淌的鲜血,巴黎圣母院、大洋洲森林烧起熊熊烈火,两捆干柴终于再次相拥,宣告他们的故事不需要理解。拎着灭火器的出租车司机犹豫地走来,有人招呼他打车,又拎着灭火器迅速离去。长途车二百六,门票六十,游轮八百五,我期待大海能熄灭一团挥之不去的火。斑驳的渔船在浪里绣着水花,被网缠住的海龟再也回不去家。翻腾的虎鲸并不饥饿,吐出只海豚从空中哀嚎滑落。海鸥们没有在我手里见到薯片,聒噪着站在船头表示抗议。霞光中,海风吹散云彩,我看到南天门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两侧天将召唤出齐天大圣,一金箍棒击飞傲慢钢铁侠,好莱坞傻眼,英雄不再是个牛仔,诗歌朗诵不再虚情假意。我要一幕一幕还原五千年所有经典,自轩辕城建立到三大战役,从海底世界到宇宙万物,孩子们不会只在几座破塔下推来推去(一种电竞类游戏)。帐篷三百,扒鸡八十,啤酒一百,红塔山十五。清冷夜空下,我对着星星干杯。第一杯,敬一扇扇大雪寒窗,翻烂了的书角,数不清多少支笔;第二杯,敬一条条波折河流,扎破的篮球,碾碎的CD;第三杯,敬一座座蜿蜒群山,无数的试卷,无尽的面试;第四杯,敬幽暗隧道中漫长的独孤等待;第五杯,敬汹涌海潮中,被淹没的头颅随波逐流;第六杯,敬曾经心中那轮浩瀚的朗朗明月啊!无数次照亮我归家的夜路。竟……换不回一段普通人生。白色沙砾漫漫延伸到海底,我随着它们慢慢地步入海里。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唤:喂——这些酒瓶你还要吗?按下暂停键的手,气流戛然而止。一只螃蟹路过我大腿,比画钳子唱句:RNB。脸和浪花一起拍击。

婀娜的女护士,扽着我脖领子把我拖进救护车。沙滩被我挖出一道浅沟,我被推进医院里。LED灯管一排一排路过眼前,一名细高个的医生拦住去路,他问护士什么情况。护士说我酒后跳海自杀,现在要把我推去急诊。细高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小手电,撑大我眼皮照了照,黑眼球像开水里的蝌蚪。他说我十分危急,必须送进ICU,碰碰我胳膊,让我先缴抢救费用。我举起银行卡,医生接过去,又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个POS机,把银行卡在上边刷一下,看着屏幕皱下眉,抬眼冲护士甩下头。两人推着我冲锋,像攻城战时推着冲车的士兵,ICU的推拉门被撞成股龙卷风,好像购物商场的旋转门。他俩七手八脚给我戴上心电监护仪、脑电监护仪、氧气罩和呼吸机。护士抬起手腕看表,十秒后,又七手八脚摘掉心电监护仪、脑电监护仪、氧气罩和呼吸机。他们告诉我,银行卡余额只够抢救我十秒。医生从左胸口袋拔出一支笔,在一沓纸条上划拉几下,撕下一张拍到我胸前,算是给我开具了死亡证明,然后,我就死了。

我被装进黑色裹尸袋,拉上拉锁,推走。拉杆箱里的颠簸、摇晃,小轮隔在颗粒路面的转动、停止。拉锁拉开,戴墨镜的黑衣大哥问我要火化费。我从裹尸袋里举出张公交卡,黑衣大哥接过去在POS机上刷一下,不够。我又从裹尸袋里举出几张褶皱纸币,黑衣大哥接过去,还是不够。但他表示这些够我在太平间里躺两个半小时,如果两个半小时后我还交不出费用,只能送我去医学院做解剖处理。我被塞进冰柜抽屉,黑衣大哥砰地关上头顶的门。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不错,确实是死一般,只能隔段时间听到一阵压缩机启动。眼前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闻不到气味,想动也不能动,麻木从脚底向大腿延伸。像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魇,原来死亡是这样憋闷的感觉,并不像睡着那般舒服。

隔壁轻轻敲了敲,传来个男人声音问我:“来了哥们儿,怎么死的你?”

我答:“跳海淹死的。”

他说:“嗐,多大点事啊,干吗这么想不开。”

我问:“那你怎么死的?”

他答:“嗐,别提了,高速上一臭傻×故意挡着不让我超车,我一生气,给丫撞死了。当然,我也死了。”

另一个男人怒然插话:“你才臭傻×,打一过收费站就开始别我,别我八次!”

“又不成心的,我新手换道。”

“滚蛋吧,八次啊,八次!我受谁气,还他妈受你气?就不让你丫过!”

“不让我过,就撞死你丫的!”

“行啊,撞吧,咱谁都甭活。”

“我去你哔——哔——”

“你哔——哔——哔——”

我被他俩吵得很烦,便开口管两人借钱。他们听后终于不吵了,一个说自己还有房贷没有还完,一个说车是借来的,家人处理完后事,还要赔钱。四周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大约两个小时后,黑衣大哥又把我从抽屉里拉了出来,直接拉到推车上,推进一间解剖室。十几个穿白大褂的学生和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师把我包围,他们都戴白色口罩,我赤身裸体。众人目光齐刷刷看我中间,有人像弹脑崩一样弹了弹,学生发出猪拱食般的窃笑。

老师戴上护目镜,清清嗓子说:“好了,同学们安静,我们准备开始。”他拿起一把解剖刀,比在我胸口前继续说,“我们在喉结下方两寸处入刀,这里注意入刀要垂直,运刀要斜四十五度。深度宜浅不宜深,否则会破坏结构,手下要慢,慢慢剖,欣赏啊,慢——”老师把慢字的发音拖得很长,解剖刀随着语速从我胸前一直到肚子。好像一刀没完全划开,又补划了两刀。学生随之发出轻声惊叹,抽空赶忙低头记笔记。

“好,我们已经剖开一道裂口。”老师双手把裂口向外扒了扒,繼续说,“看!由于逝者生前运动量不足,饮食结构不合理,摄入过多垃圾食品,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皮下、肝、胃、肠等部位有像黄油一样厚的脂肪层,是不是?稍后我打开胸腔,你们会发现这些脂肪还挂在其他脏腑。”老师举一把类似园丁修剪花草时用的大钳子,一根一根剪断我的肋骨,发出类似狗啃断骨头的硬脆声音。他剪得很用力,隔着口罩也能感觉到咬牙切齿。大约三分钟后,手里就有了一大扇排骨,随手扔到我头顶附近。他捞出我的左肺,一坨黑黄色黏稠拉丝物质,好像我胸里有一锅黄油熬沥青。

“呀呃。”

“这就是长期吸烟者的肺,大量尼古丁和焦油没有被排出体外,附着在肺部表面和肺泡里,从而引发癌变。”说完,我的肺啪唧被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老师左手掏出我的肝,右手挖出我的胃,继续讲解,“长期酗酒者的肝部会发生硬化,胃部静脉发生曲张,严重者还会影响生育……”一块三角板砖和一只包满冬天爬山虎的橄榄球,也被丢进垃圾桶。他又拿起解剖刀伸到我中间,胳膊肘反复抬起割锯,像在切一块煎老的牛排。我听到煤气灶嗒嗒嗒打火,两颗鸡蛋碰撞嗞啦一声落入油锅,随之飘来炒蛋香味。

穿白色连衣裙,戴白色遮阳帽的年轻女人,蹲在帐篷外,她身前架着简易煤气炉,左手小煎锅,右手拿把勺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锅里,不时搅动。朦胧中,我看到一道彩虹,那彩虹在天边,也在女人头顶,她全身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几只蝴蝶围着飞舞。女人见我坐起,灵动的马儿甩尾,我看见一汪长白山天池的清澈,听见一涌玉泉山的甘甜水:醒啦。

“您……是?”

“你挺牛啊,喝那么多酒还敢往海里走。干吗?自杀呀?”

我有些羞愧,含糊地解释说:“我……我捡钱包去了。”

“钱包?喏,这儿呢。”她把我钱包丢过来说,“你举它举了一夜,非让我接过去,还不停说梦话。”

“梦话?我说了什么?”

“你说,嘣叽咯嘣嘣,嘣叽咯嘣!刷谁……扫哪,数没……数秒,北鼻花嘎给、花嘎给、花细、花细,花哈哈哈……咳——推!”

她上身一探一仰学我样子,像只咯痰鸭子。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份被尘封了许多年的遗憾,珍藏在心灵最深处被我遗忘的影子,一个别在后脑勺的红发卡,偶然间回眸,用浅浅一笑驱走下午第一堂课的困倦。我又闻到了太阳晒在操场上的胶粒味,闻到雨后篮球场边的青草味,听到钢笔书写在作业本上的沙沙声和清脆的下课铃。此刻我的表情,应该和昨夜她看我的表情差不多,皱着鼻头、撇着嘴,像是在看个智障。

“谢、谢谢啊……”我磕磕巴巴地说,语气像个傻憨。

“别、别、千万别,俗。”女人把手挡在脸上,缩着脖子做出投降架势。

随后,她起身把小煎锅递给我,拍拍巴掌掸掸手说:“好了,你该吃早饭了,我也该撤退啦。”

女人转身离去,我连滚带爬追出帐篷。

“能不能加个微信?”

她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了句:“太俗。”

她身影逐渐远去,我喊问:“你住哪儿?我把锅还你。”

她还是没有回头,又摆摆手,高喊:“不要啦,送你吧。”

我很绝望,勺炒鸡蛋放进嘴里安慰自己。鸡蛋味道太美妙,我情不自禁地又喊了句:“鸡蛋好吃,能不能教我?”

她终于停下脚步,愣住片刻,才转头喊:“你喜欢跑步吗?”

风和海浪跳过来捣乱。

“啊?”

她把双手护在嘴边做扩音器。

“我说,你喜不喜欢跑步?”

“喜欢!”说完,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low”的骗子。

“我常去奥林匹克公园跑步,有时也去遗址公园,你能找到我就教你。记住了吗?奥林匹克、遗址公园。”

我把单手护在嘴边做扩音器:“记住啦……奥林匹克、遗址公园,我肯定能找到你。”

她满意地挥了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她慢慢变成个闪动白点,消失在透明的蒸汽里。我开始回忆她的样子,她像谁呢?像林黛玉?不,她没有林黛玉的矫揉造作。像奥黛丽·赫本?不,她比赫本更亲切善良。像林青霞?不,林青霞没有她飒爽勇敢。像迪麗热巴?不,她比热巴更加聪慧美丽。对,她谁都不像,她就是她,独一无二。

长途车二百六,鸡蛋十五,黄瓜五,我决定提升烹饪水平,破解炒鸡蛋的秘方,一顿操作,破解失败。啃完五根黄瓜,我发现迅速入眠的奥秘。烧饼加肠五,茶鸡蛋三。我挠挠下巴,申请免费多加两片生菜叶,一个白眼,申请无效。公交卡八,我每天背着包里的煎锅,坐在车窗旁,去寻找彩虹。非高峰时段的车厢还算松快,只剩后排没人愿去。车辆进站停靠、开门,一位老大爷抬步登上车,是红鼻头的葛大爷。他先扶着把手扫视一遍车厢,随后愕然发现了我。他侧着头虚眼看我,好像在琢磨我是谁。他踉跄地走来,用大裤衩抵住我肩膀,挑衅的鼻毛冲着我,我扭脸假装不认识。

葛大爷显然发现了我的假装,他扬起手空挥了一下,嘴里大声念叨:“甭来这套!我知道你认得我,没出息的玩意儿,休想再躲着我。告你吧,1968年,我十六,1968年,十六啊!跟你说吧,哎哟……你这……真是。1976年、1976年我天安门哪,那家伙……嘿哟喂,懂不懂,你算什么啊,你啊……”

车门关闭,车辆出站,车身开始晃。一只霸王龙张开大嘴伸脖瞪眼,一瓶二锅头飞过,一根过期二十年的风干香肠指着我上下甩动,旁人陆续举起手机。“下一站,水塔大街,没票的乘客请买票。The next stop is Shui Ta Da Jie,please take your fair.”

“……你啊,1989年那会儿,就没那个!知道吗?就那时候你都、你都不知道!说实在的,我真一句都……要不是……我真他妈想大嘴巴抽你。”

我戴上耳机,葛大爷随着音乐比比画画唱起RAP:

嘿!呦、呦、呦,Whats up its AKA你大爷。

心里滴发,偶像要带你归家。

在那深夜狗吧,哪管它系根系嘎。

(葛大爷随车身摇摆)

尽情摇摆,忘记中意叻她。

你系最美人渣,你兹道吗?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爱的时代。

前面哪里来的大井盖,我拿脚往里迈。

(我把双臂变成两条大波浪号,我和大爷一起唱)

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

来左边跟我一起画彩虹,在你右边再画个龙。

葛大爷不唱了,葛大爷坐在地上了。我摘下耳机,葛大爷捶自己脑袋哭诉起来了:“1998年啊,1998年刻在我脑子里啊!1998年8月25下午,他说他去你家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承认哪?把他还给我啊,我怎么都找不到他啦,就是找不到哇,到底去哪儿了啊?我找不到了呀!”

我陡然想起件可怕的事情,一股寒冷电流从脸部沉到心底,一个模糊的稚嫩身影浮现,一个名字到嘴边呼之欲出。眼神飘到窗外思索一段久远。两个小男孩相约去公园捕蝉,我独自在家制作竹竿,竖着耳朵聆听楼道,期待几声清脆的脚步,可直到太阳要落山,门铃都不曾响起。我跑到阳台……突然看到我的彩虹,我必须马上下车追逐。葛大爷死命抱住我大腿,我拖着他走出几步,蛮力挣脱不掉两只茧手。下车时,彩虹已消失不见,回过头,葛大爷正口吐白沫,倒地跳起霹雳舞。救护车二百,市中级人民法院往返地铁二十四,八宝山地铁往返十二,花圈八十,人道主义关怀五百。

大疆无人机三千,升级高清摄像头、扩容存储卡八百,我赌上全部,武装到翅膀。馒头二,收银员脚尖在地板上打拍子,手指互抠甲缝里的泥,甩出能刷公交卡的POS机。共享单车二,在人类最拼搏的地方,我与哨鸽同时展开双翼。

我盘旋。瘦老头双手勾着单杠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又一圈,老大妈脑袋来回撞树,一辆奥迪A6把尾号遮住。

我跃升。胖老头把自己往电线杆上扔,哥斯拉对着树林怪吼,有人边开车边冲手机嚷。

我平移。两个小学生嘴对嘴交流友谊;宝马车在过马路的人群中漂移;消防员脚踩云梯,窗外挂着亟待解救的“熊孩子”。

我下降。少妇把车停人行道上,《我和我的祖国》大合唱在广场回荡,人群围观失恋少女跳楼,大爷倒立劈叉拉二胡在双杠。

我拉高。老先生用墩布在水泥地面写狂草;小伙挥舞棒球棍砸碎保时捷玻璃;城管执法车狂追几辆三轮车,绕啊绕。

我俯冲。哈士奇对阿拉斯加无动于衷,“铲屎官”们行色匆匆;一男一女在争吵;老僵尸走在马路当中;少女对着手机架学猫舞蹈。

我倾斜。甩门而去的高跟鞋,壮汉抱着方向盘呜咽;秋风秋雨正在倾泻;电动摩托车火焰正被浇灭。

我悬停。遮住尾号的奥迪A6继续前行;雨过天晴;士兵高举旗帜,武汉军运会前的愤愤不平。

我终于累了,落在树梢休息。

黄昏渐入夜,薄雾弥漫世界,月亮升起又淡去,我遥望万家灯火逐个熄灭。落叶是寒风吹下泪滴,蟋蟀孱弱无力,唤起挽歌旋律在心中响起。大提琴弓缓缓拉开天际,琴键激荡长串涟漪,一场浩劫即将开启。手机提示音急促,频繁催我回到梦里。未读短信二十三:故意遮挡号牌两千,行车时接打电话一百,人行横道未礼让行人一百,违章停车二百,主驾驶未系安全带一百,故意遮挡号牌两千,副驾驶未系安全带五十,故意遮挡号牌两千,故意遮挡号牌两千……余额:一万一。

天空一道闪电击中鼻翼,愚公一斧劈开黄河大堤。“阿——嚏!”少林武僧猛推横木,古钟震出一个喷嚏。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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