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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故事中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及功能

2023-09-05朱家钰

民俗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负向提供者民间文学

朱家钰

故事由情节连缀而成,而民间故事的情节主要指角色状态或事态的改变。(1)参见施爱东:《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民族艺术》2019年第4期。一则故事往往围绕主人公的经历历程铺陈叙述,因此主人公的状态转折就构成了故事的核心情节。幻想故事中的主人公极少具有自己的内在世界,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决断,所以他们在故事中经历的转折大多来自外环境的推动(2)参见[瑞士]麦克斯·吕蒂:《欧洲民间童话》,户晓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85页。,其中又以人为因素居多。换言之,主人公经历的转折大都是由其他角色的行动造成的。

本文借用物理学中的“势能”(3)势能本指相互作用的物体之间所具有的能量,这个能量的大小由物体之间的相对位置决定。在民间故事中,主人公的状态由其他角色的具体行动决定,因此本文借用这个概念表示在其他角色影响下的主人公状态。概念表述故事中主人公状态的变化。当故事中出现了一段对主人公有利的情节时,我们说主人公获得正向势能,并将给予主人公正向势能的角色称为“正向势能提供者”(包括相助者和赠与者两类);反之,当主人公遭遇了不利的情形时,我们说主人公获得了负向势能,并将使主人公获得负向势能的角色称为“负向势能提供者”。

从定义来看,负向势能提供者就是通常意义上为主人公设置种种困境和障碍的“加害者”“对头”“敌人”等角色。本文并未沿用上述概念,因为在幻想故事中,置主人公于不利处境的角色并非都是成心恶意加害主人公的坏人,有些角色会以对品行不端的主人公施以惩戒的方式,向主人公提供负向势能。使用带有负面意味的概念指称这类角色,大有混淆是非对错之嫌;从叙事功能的角度来看,也没有必要为惩戒主人公的角色另设一种类型。因此,本文选用“负向势能提供者”统称该类角色,这既是一种悬置伦理观念的分类标准,也是对本文从形式与功能的立场划分角色类型的强调。

以往相关研究大都集中于分析负面角色的性格特征,揭示其所象征的邪恶势力,建构该角色与主人公的对立关系,并从阶级、文化、道德等不同立场,对该角色加以鞭挞与批判。程蔷曾指出,反面角色出现的原因在于进入阶级社会之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壁垒森严,阶级斗争日益成为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因而反面力量逐渐凝结为故事中的反面角色。(4)参见程蔷:《关于幻想性民间故事的人物类型》,《思想战线》1981年第6期。刘守华在对不同类型故事进行文化解析时,发现故事中的负面角色映射着忘恩负义的邪恶本性、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以及日渐深刻的阶级矛盾等文化特性。(5)参见《同舟共济人与兽——“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故事解析》《“离经叛道”的奇女子——“仙女救夫”故事解析》《兄弟纠葛的悲喜剧——“长鼻子”故事解析》,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1-170、396-495、529-536页。而主人公最终的胜利以及负向角色无一例外的悲惨结局,使故事具备了宣传意识形态、宣扬伦理道义的功能。

普罗普也关注到了故事中的对头(加害者),但他仅罗列了该角色的行动圈,即加害行为、与主人公交锋和追捕(6)参见[俄]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中华书局,2006年,第73页。,并未展开进一步讨论。由此可见,目前学界仍旧缺少针对该类角色的独立研究,少有学者注意到这类角色的行动方式差异,进而也未能从叙事功能的角度对其类型做出划分。本文将从上述角度出发,抽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和《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东卷》中的幻想故事作为分析样本,对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及功能展开研究,以期为故事学领域的角色研究提供参考。

一、负向势能提供者的定义

本文将故事中仅向主人公提供负向势能的角色称为负向势能提供者。从这个定义出发,我们需要对负向势能提供者和另外两类角色做出区分。

一类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型故事中的赠与者——大蛇,在这类故事的结尾,大蛇会以吞食主人公的方式使其落入负向势能,但在此之前,大蛇会不断满足主人公的心愿,将自己的某个器官赠送给主人公,最终的负向势能是对主人公贪得无厌的惩戒,故而这类角色不属于负向势能提供者。

此外,我们还需要区分“有偿型”正向势能提供者与负向势能提供者。所谓有偿型正向势能提供者,是指在向主人公提供正向势能之前,需要主人公对其实施帮助、救援等具有针对性行动的角色。例如在“当良心”型故事《天理良心》(7)参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湖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中国ISBN中心,1999年,第467-469页。中:一位当铺掌柜收留了身无分文的主人公夫妇,腊月三十晚上,主人公独自一人在当铺值守,结果来了个典当的人,用一只盛满东西的大口袋换了一些钱。第二天早上,掌柜发现大口袋里竟有一具尸体,他害怕出事,于是辞退了主人公,让他带着尸体离开。故事到此,作为当铺伙计的主人公因收下一具尸体而被掌柜逐出当铺,不仅丢了工作,还得到一具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尸体,陷入负向势能之中。此处的负向势能虽是由送尸人造成的,但他并不是负向势能提供者,因为在后续故事中,主人公发现尸体是个由黄金铸成的金人,他的处境由此发生逆转,解除了家徒四壁的困境,而这个正向势能才是送尸人的最终目的,也是他的核心叙事功能。因此,对于这类使主人公有所损失或付出代价的正向势能提供者,也需要同负向势能提供者做出明确区别。

二、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划分

大多数故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都会直接出现在主人公面前,为主人公设置难题或障碍、威胁主人公的生命安全或使主人公损失宝物与财富,至于他们的身份背景以及行为动机,故事往往一笔带过;行动结束之后,他们同主人公也再无关联。(8)负向势能提供者模仿主人公的情节,不在本研究的考察范围之内。少数故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在行动之前会与主人公发生交集,例如在“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型故事中,加害主人公的负向势能提供者曾接受过主人公的救助,但这段情节对主人公的经历历程没有任何影响,因此在分类时,无须考虑这段不具备叙事功能的情节。(9)此处需要说明本文处理“禁忌”母题的方式。禁忌的本质是制约故事中人物行动和状态变化的规则,使故事情节转折合理化。本文在对角色进行分类时,首先需要剔除对主人公状态变化不造成影响的情节,从这个意义上看,禁忌的内容与违反禁忌的行动并不重要,违反禁忌的后果才是关键所在。因此,本研究对主人公违反禁忌搭救负向势能提供者的情节单元不予考虑,只关注违反禁忌的结果,也就是负向势能提供者的加害行动。由此可见,我们只需要关注讲述负向势能提供者具体行动的“行动情节单元”,依据具体行动方式对该角色的类型进行划分即可。

此外,由于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只赋予了主人公单一的负向势能,这会使主人公处于因缺乏而导致的不平衡状态(10)参见[美]阿兰·邓迪斯:《北美印第安民间故事的结构形态学》,[美]阿兰·邓迪斯编:《世界民俗学》,陈建宪、彭海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94页。,所以还需将单一的负向势能放置于整则故事中,从负向势能对主人公整体经历历程影响的角度,对该角色再做类型划分,并将这部分称为“行动结果”对应的角色类型。

(一)行动情节单元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类型

1.强势型

所谓“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是指那些相对于主人公而言极其强势,向主人公提供不容商议的负向势能,造成主人公直接偏离现有生活轨迹并且无法改变被“欺负”地位的角色。在幻想故事中,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他们的行动方式也五花八门、灵活多样。他们可以通过夺取甚至销毁主人公现有宝物的方式,使主人公陷入“缺失”的负向势能之中。常见如“狗耕田”型故事中的哥哥,当他发现弟弟的狗不仅能犁地,并且干活的速度和效率都高于自己的耕牛后便向弟弟讨要狗,善良的弟弟将狗借给了哥哥,但是狗并不听从哥哥的命令,盛怒之下的哥哥用锄头打死了狗,由此主人公弟弟失去了自己得力的耕田助手,陷入“缺失”之中。(11)此处参考《贪心的哥哥和善良的弟弟》一文。详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广东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6年,第813-815页。

除了抢夺主人公的附属物品之外,负向势能提供者还会打主人公至爱之人的坏主意。这些负向势能提供者凭借自己身份地位的优势,直接采取暴戾的手段,使主人公失去亲人,陷入负向势能。“百鸟衣”型故事《千鸟袍》中的皇帝就属于这类角色:主人公殷小在娶得美妻后,因惦念妻子无法安心工作,于是妻子画了一张自画像送给殷小,让他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结果这幅画被一阵风吹到了皇宫中。霸道的皇帝在看到殷小妻子的画像之后,要求手下官兵四下查访搜寻,将画中女子带回宫中。(12)参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湖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中国ISBN中心,1999年,第409-411页。由此,主人公殷小以失去妻子的形式陷入了负向势能。

此外,有些负向势能提供者以“赠与”的方式打破了主人公的平衡状态,但他们实施的“赠与”行为由于缺乏公平,或是赠与物本身存在问题,导致主人公陷入负向势能。大多数以兄弟分家为开头的故事中的主人公,都会遭遇负向势能提供者实施的缺乏公平的赠与行动,例如在《香香屁》中:“老大分了一条大黄牛,老二分了一猫一狗;又肥又近的好地都是老大的,狗不啃的坡梁地都是老二的。”(13)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河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496页。故事中的主人公遭遇了分家不公的事件。而在《一粒秫秫》中,当主人公提出只要一张锄头和一升秫秫后:“嫂子心想,如果他把一升秫秫种到地里,秋后就会收很多粮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嫂子趁老二不在家,偷偷将秫秫下锅炒了,然后盛在布袋里送给老二。”(14)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山东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7年,第558页。尽管嫂子实施了“赠与”行动,但她并非诚心实意地想为主人公解除困境,反而因为破坏了种子的生长效力,使主人公陷入了缺少粮食的困境中。

虽然上述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手段不尽相同,但他们均以“加害”的方式,给正直善良、品行无瑕的充满正面形象的主人公制造了某种困境。至于那些心术不正、图谋不轨的主人公,他们得到的负向势能往往并非源于他人的恶意伤害,而是来自仲裁者的惩戒。以《隐身帽》这个故事为例:因遭遇自然灾害而一贫如洗的主人公王某,偶然得到了一顶具有隐身功能的帽子,于是他利用这个便利四处行窃,渐渐地,日子变得富裕阔绰起来。但是贪心不足的妻子要求王某去县官家偷盗官印,王某听从妻子的蛊惑来到县官家。县官听到屋内有翻箱倒柜的声响,就拿了一根杆子来回拨拉,结果恰好把王某的“隐身帽”拨掉了,王某现出原形,勃然大怒的县官将王某投入监狱并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15)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山东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7年,第582-583页。在现实生活中,“加害”与“仲裁”的意义和性质截然相反,但在故事中,实施这两种行动的角色都使主人公的状态发生了负向转折。在《隐身帽》这个故事中,县官的惩戒使主人公失去了既有的宝物和财物,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故而属于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

除了上文引述的故事之外,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花样还有很多,尽管他们的行动方式迥然不同,给主人公造成的伤害程度也深浅不一,但从功能上看,他们的行为都使主人公直接偏离了原有的生活轨迹:倘若没有抢夺妻子的皇帝,殷小便可以一直沉浸在幸福美满的生活之中;如果没有抢走大黑狗的哥哥,抑或嫂子把正常的种子给了弟弟,弟弟也就过上了服田力穑的普通生活;如果没有执法的县官,王某会以谋取不义之财的方式继续衣食无忧。就生活逻辑而言,风平浪静、无灾无患的日子固然美好,但是安居乐业的平凡生活却不是博人眼球的好故事;唯有出现打破主人公平稳生活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制造冲突和矛盾,改变主人公的既有状态,才能策动故事系统的运行,故事也由此才能够生成,并得以生长。

2.威胁型

对于那些没有直接实施对主人公不利的行动,仅向主人公提供了尚未实现的负向趋势的角色,本文称之为“威胁”型负向势能提供者。由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发出的威胁,一定会在对主人公造成切实伤害之前,在正向势能提供者的帮助下得以解除,故此称之为“威胁”型。

在部分“狼外婆”型故事中,当主人公发现了妖怪的真实面目、巧设计谋重创妖怪后,不甘心的妖怪会留下口头威胁说:“我到东山磨磨牙,我到西山磨磨牙,回来吃你姊妹仨!”(16)此处参考《狼妖精》一文。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山东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7年,第618页。后续故事中,主人公姐妹三人会在相助者的帮助下化险为夷,由于妖精并没有对主人公造成实际伤害,一切威胁化为乌有,故而可以将其视为“威胁”型负向势能提供者。

还有一些故事,负向势能提供者妄图加害主人公的计谋被相助者提前预知,他们将破除难题和障碍的方法预先告知主人公,由此导致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计谋没能如愿得逞,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也可以归入“威胁”型。例如在“仙女救夫”型故事《奇怪林》中:主人公虎子的妻子提前识破了舅舅想借过寿的机会加害主人公的计谋,于是在主人公出发之前,她告诉虎子,到了舅舅家不要吃任何东西,并且给了虎子三袋面粉和一百个鸡蛋,让他走几步放一袋面粉,走几步放一个鸡蛋。到了舅舅家,虎子拜过舅舅转头就走,舅舅变成了蝎子在后面追逐,事先摆好的鸡蛋和面粉中变出了公鸡和大山,替虎子挡住了舅舅的追捕。(17)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河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466-468页。在妻子的提醒与帮助下,作为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舅舅未能给主人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最终主人公成功脱险,因此故事中的舅舅属于威胁型负向势能提供者。

3.设障型

上述两类负向势能提供者,无论是否给主人公造成实际伤害,他们与主人公之间都像是展开了一场武力交锋。还有一些负向势能提供者,他们会以出难题的方式,在主人公前进的道路上设置重重障碍,将主人公置于不利的境地,这类角色同主人公之间的角逐更像是一场“智斗”。对于这类以出难题的形式使主人公陷入困境的负向势能提供者,我们统称为设障型。同时,可以根据出题行动之于主人公的意义,将其分为两个亚型。

(1)阻扰型

一类是“阻扰”型负向势能提供者,这类角色的行动建立在主人公想“得”到什么的基础上,他们会在主人公追寻目标的过程中不断设置障碍,使主人公无法轻易实现心愿、达成目标。这类难题的命题形式通常是“只有完成……才能得到……”,有时也会以它的否定形式,即“如果完不成……就不能得到……”出现。

在大多数包含“难题求婚”情节的故事中,主人公心仪女子的父亲就是阻扰型负向势能提供者。例如在《穷八代闹海》中,主人公穷八代想要迎娶员外女儿为妻,于是让母亲去向员外求亲,员外故意为难穷八代,让母亲转告他:“我要一缸金,一缸银,要犁辕大个虾子,要簸箕大个鲤鱼鳞。这四件礼物办齐了,婚事就有指望了。你回去。”(18)《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湖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中国ISBN中心,1999年,第406页。由于员外设置的寻物难题,主人公不但未能如愿,还由此陷入了“缺失”的负向势能之中。

此外“灰姑娘”型故事中的继母也属于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在《牛奶娘》中,当主人公告诉继母她想去乡中的迎神大会游玩时,后母说:“你想去也可,我给你两个缸瓦笠,你用来担水,够了一缸,再担来洗地,又给你两混的芝麻绿豆,把它们拣开,做完了这些功夫,你便去吧。”(19)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广东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6年,第783页。换言之,如果大女儿完不成任务,就无法实现参加大会的心愿。由此可见,正是因为继母设置的这些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主人公才未能称心如愿,并陷入面临难题的负向势能之中,因而故事中的继母可以被归为“阻扰”型负向势能提供者。

在民间故事中,主人公的既定目标通常都能如愿以偿,这也就意味着由阻扰型负向势能提供者设置的难题与任务无论多么刁钻艰巨,在故事生长的过程中,都会出现与之匹配的正向势能提供者,帮助主人公扫除阻拦他实现目标的障碍。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存在的目的,就是通过制造冲突和矛盾,让主人公的成功来之不易,促使故事一波三折,更具扣人心弦的戏剧性。试想如果故事中的主人公诸事顺遂、心想事成,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幸运,但是对于故事来说,会因为缺少情节转折,无法成立;于听众而言,也会因为缺少跌宕起伏的刺激感,产生乏味的审美体验。

(2)掠夺型

另一类设障型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建立在主人公不想“失”去什么的基础上,目的在于霸占主人公已经拥有的正向势能,他们会以“如果完不成……就要失去……”的形式给主人公设置难题。本文将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称为“掠夺”型。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常常出现在“龙女”型故事中,例如在《画上的媳妇治县官》中:主人公辛四同貌若天仙且身怀法术的画中女子成亲之事传到了县官耳朵里,县官三番五次刁难辛四,“本老爷手头正紧,限你三天交出一抬筐元宝。交不来嘛,你脑袋也别要了,媳妇也别要了!”“再给你三天限时,我要一百只小黑驴,得一模一样,还得一块叫唤,一块抬腿,一块晃悠尾巴。有一样办不到,还是老章程。”“明儿个叫你媳妇上县衙送那盆铁树,我要当面看它开花。要是不开,嘿嘿,媳妇你就别要了。”(20)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河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492-493页。该故事并不具备“龙女”型故事的典型开头,即贫苦的男青年因救助龙女化身的小动物而获得龙女的青睐,但是具备该类型故事的后半段情节,即主人公在妻子的帮助下同恶势力展开斗争。此处仅引用后半段情节,说明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特征,因此放宽故事类型的标准,将该故事归入“龙女”型。

与“百鸟衣”型故事中的皇帝相似,该故事中的县官也妄图将主人公的妻子占为己有,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直接夺走主人公的妻子而成为“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而是不断设置“如果完不成任务,就要交出妻子”的难题,向主人公发起挑衅。当然,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也不可能真正得逞,主人公的妻子往往会化身相助者,帮助主人公解决难题,确保夫妻二人大团圆。

(二)行动结果对应的负向势能提供者类型

除了根据负向势能提供者的具体行动方式对其类型进行划分外,我们还可以将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置于整个故事以及主人公的整体经历之中,对比遭遇负向势能提供者前后主人公状态的变化,由此对其类型再做划分。

1.递进型

递进型(21)故事学中的“递进”通常被用于描述故事的结构形式特征(参见刘魁立:《叠进故事初探》,《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胥志强、周争艳:《民间叙事的结构形态研究——以递进结构为例》,《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本文仅从主人公遭遇负向势能提供者前后状态变化的角度使用“递进”这一概念,并用其指称负向势能提供者的一种类型,故而需要与前人学者对“递进”的定义加以区分。的负向势能提供者虽为主人公设置了障碍、制造了困境,但故事势必会安排相应的正向势能提供者为主人公排忧纾难,主人公也因此能够收获比遭遇负向势能提供者之前更好的境遇。上文提及的《香香屁》《一粒秫秫》以及《穷八代闹海》这几个故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都属于递进型,他们意欲刁难主人公而设置的障碍,反而歪打正着地让主人公收获了始料未及的惊喜。

自私的哥哥在分家时只给弟弟留下了一猫一狗和一块贫瘠的坡梁地,结果猫狗不仅能帮弟弟耕地,而且效率更高。哥哥出于嫉妒借走猫狗,可是猫狗并不听他差遣,哥哥一怒之下杀死了猫狗,没想到猫狗的坟头却长出了一棵只对弟弟有效的摇钱树(《香香屁》)。嫂子送给弟弟一兜炒熟的种子,导致弟弟只种出来一颗独苗,正当弟弟为此苦恼之时,突然出现的白胡子老头叮嘱他精心照顾这棵独苗,到时候他会来帮忙打谷。到了秋天,白胡子老头按时出现,给弟弟留下了丰盈的粮食(《一粒秫秫》)。员外以寻物难题阻止穷八代迎娶自己的女儿,当穷八代找齐他所要求的物品后,员外只好认下这个女婿,穷八代由此成功实现自己的心愿和目标,娶到了心仪的姑娘(《穷八代闹海》)。

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就像电子游戏中的怪物,尽管他们处处阻碍主人公顺利前行,但只要打败他们,主人公就能提升等级,变得更强大。在故事中,当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为主人公设置的障碍被正向势能提供者解除之后,主人公在初始状态时的一切缺失都能得到补足,从而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基于此,我们将这类负向势能提供者称为“递进”型。

2.回归型

“回归”型负向势能提供者对主人公的影响如同在其前进的历程中插入一个圆环,在经历了“陷入困境”与“解除困境”的劫难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初状态。

所有的“威胁”型和“掠夺”型负向势能提供者都可以归入这一类。上文援引的《狼妖精》中的姐妹三人虽然受到了威胁,但在货郎的提示下,她们搭设起重重陷阱,杀死了狼妖精,从而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这个过程中,姐妹三人既没受到伤害,也没能因为这个插曲获取更大的益处。同样,在《画上媳妇治县官》中,主人公娶得画上的女子为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好色的县官听闻此事,企图霸占主人公的妻子,于是三番五次出题刁难主人公,在妻子的帮助下,主人公解决了县官设置的所有难题,又回到了幸福的生活之中,这段经历对于他们而言无得亦无失。

3.缺失型

那些时常出现在故事结尾,给主人公造成实实在在且不可逆转的缺失,使主人公徒劳无获,空欢喜一场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即为“缺失型”。例如在《会出盐的宝葫芦》这个故事中,主人公老二救助了一位老太太,出于感恩,老太太指引老二得到了一个会出盐的宝葫芦,结果这事被贪心的哥哥知道了,哥哥趁老二下地干活的时候,蹿进家中,偷走了宝葫芦。(22)参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河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515-516页。哥哥的偷窃行为使主人公老二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宝贝葫芦,以缺失的负向状态收尾,因此属于“缺失”型。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缺失”仅指相较于遭遇负向势能提供者之前,在负向势能提供者实施行动后,主人公的状态由正向转为负向,也就是陷入“缺失”的状态。如果将主人公的经历扩展至故事开头,那么,上述案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也可被归入“回归”型,毕竟在故事伊始,宝葫芦并不属于主人公,最后丢失宝葫芦,也可被视为回归最初一无所有的状态。但是本文所说的回归,侧重于概括那些恶意行动没有得逞,未能改变主人公正向状态或正常状态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因此在故事结尾处,将使主人公陷入负向状态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归为“缺失”型,以示区分。

三、负向势能提供者类型的复合规则

故事中每一位负向势能提供者的行动,既会干扰主人公的即时状态,又会对主人公的整体经历造成影响,本文正是从这两个角度出发,对该角色的类型作出划分。双重功能意味着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模式是复合形式的,即每则故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类型的完整形式为“行动情节单元”中的一种类型复合“行动结果”中的某一类型。例如《香香屁》中的哥哥属于“强势-递进”型,《穷八代闹海》中的员外属于“设障(阻扰)-递进”型,《狼妖精》中的妖怪属于“威胁-回归”型,等等。

但是,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复合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通常情况下,“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可以与行动结果中的任何一种类型复合,因为这类角色的行动仅限于打破主人公的既定状态,在此之后,主人公的经历存在多种可能,反过来看,不同的行动结果也都可以由强势型负向势能提供者造成。

“威胁”型和“设障(阻扰)”型均不与“缺失”型复合,因为这两类角色实施行动的本质并不给主人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由他们提供的负向势能势必存在对应的解决方案;一旦障碍被解除,主人公或是“更上一层楼”(此时对应“递进”型),或是回到原初状态(此时对应“回归”型)。

“设障(掠夺)”型通常只会同“回归”型复合,这意味着,企图以出难题的形式掠夺主人公现有宝物或人物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往往都无法得逞,主人公会在相助者的帮助下解除危机,向原先的平衡状态回归。(23)在本研究涉及的四卷故事集成中,仅有《蛇仙变荷花》这一篇故事中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属于“掠夺-缺失”型。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该故事属于小概率事件,在总结规律性知识时,需要被排除在外,故而此处不考虑这种情况。该故事详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河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519-521页。

四、负向势能提供者的叙事功能

在明晰了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及其类型复合规则后,我们可以对负向势能提供者的叙事功能展开进一步的讨论。首先,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决定了故事中主人公的经历历程:“威胁”型负向势能提供者会使主人公遭遇虚惊一场的险情;在故事中追寻既定目标的主人公一定会遇到“设障”型负向势能提供者;“回归”型负向势能提供者通常会让主人公最终好事多磨。决定了主人公经历历程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决定了一则幻想故事的情节走向,甚至是故事类型,因此他们是驱动故事生长的关键角色之一。

其次,在负向势能提供者出现的时机前后,通常会有与之匹配的正向势能提供者出现。当主人公从赠与者处获得宝物之后,一定会出现负向势能提供者对这个正向势能发起干扰;当负向势能提供者使主人公陷入困境、面临难题时,恰好能够帮主人公解除对应困境和难题的相助者也会及时出现,由此可见,故事中的正、负向势能提供者往往是相匹配的。有学者指出,故事中的“系铃方案”和“解铃方案”通常都是成对出现的,当故事为主人公设置了一道难题时,一定也会为之设置对应的解题方案。(24)参见施爱东:《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民族艺术》2019年第4期。另有学者在研究幻想故事的对比特征时发现,角色之间的对比关系仅限于社会地位、个人固有属性等特征,并不包括敌对或矛盾关系,所以同反面人物构成对比关系的是正面人物,而与之构成对立关系的是助手。(25)参见[日]西村真志叶:《中国民间幻想故事的文体特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65页。本文从角色组合模式的角度,也印证了上述观点,这也说明单则故事的角色共同构成了一个相互协作的有机整体,他们之间相互牵制、共同作用,一同驱动故事的生长与运行。

再次,负向势能提供者是故事得以生长和延续的关键。每一则幻想故事的叙事核心都是主人公状态的转折变化,以一负一正的形式出现的具有对称结构的转折情节,会使主人公重新回归稳定状态,完成一个回合的叙事,这单一的回合足以构成一则完整的故事。

此时,若负向势能提供者再次发难,那么故事就会开始新一轮的转折,生成一个新的回合,继续生长。这一点明显体现在“狗耕田”型故事和“龙女”型故事中。篇幅短小的“狗耕田”型故事会以狗死之后,弟弟在狗坟上发现一棵摇钱树收尾;而篇幅较长的“狗耕田”型故事,会以哥哥三番五次毁坏弟弟得到的宝物而不断延伸。同样对于“龙女”型故事而言,县官出题的次数也和故事的篇幅长短成正比。由此可见,只要负向势能行动者不停地为主人公设置障碍,故事情节就可以继续生长。但多数情况下,负向势能提供者会在第三次行动之后遭遇挫败,就此收手,这也是民间故事的“三段式”法则。

最后,负向势能提供者也是不同类型故事复合的锁链。当主人公在正向势能提供者的帮助下,与特定的负向势能提供者完成一个回合的交锋,达到平衡状态之后,故事的情节链已经闭合。我们可以根据情节基干,确定这个只有单一回合的故事的类型。此时,如果出现一个新的负向势能提供者,为主人公设置了不同于之前的难题、困境或障碍,主人公就会进入一个新的回合。由于负向势能的形式不同,该回合所属的故事类型也与之前不同,此时,两个不同类型的故事被组装拼接为一则故事。

前文引述的《千鸟袍》就体现了这种情况。当主人公解除了“设障(阻扰)”型负向势能提供者设置的难题,娶到心仪女子后,“难题求婚”的故事就已完结,但随之而来的皇帝夺走了主人公的妻子,为他设置了新的障碍,由此,在前一个故事的基础上又复合了“百鸟衣”型的故事。中途出场的皇帝就像一把锁链,将两个不同类型的故事复合为一个故事,这也是从角色视角对民间故事复合机制的解读。

五、结 语

本文从形态学的视角与立场,对幻想故事中负向势能提供者的类型进行了详细划分,在此基础上,讨论了这类角色的叙事功能,以此填补了故事学领域相关研究的空缺。除了认识论层面的意义外,本文期望借助对负向势能提供者类型与功能的探讨,启发学界对功能性角色研究的关注。

由于“母题”概念的显赫地位,以往学者在解析民间故事时,多从故事情节着手,对故事的结构形态与文化意涵展开讨论,而角色往往被忽视。但是,作为故事组成要素之一的角色同样值得关注。一方面,从角色视角解读故事时生成的概念,可同情节视角下的概念形成互释与补充,正如上文对复合型故事生成机制的讨论,由此为民间文学提供一种新的释读方案;更为重要的是,角色是勾连故事形态结构与文化观念的中介。康丽在巧女故事的研究中发现,附着于角色能指之上的所指包含结构所指和社会关系所指两类,结构所指意味着角色具有推进故事情节、构筑故事结构的功能,而社会关系所指表明角色承担者处于特定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由此,通过观察角色的分布、转换与行为互动设置,我们能够挖掘出民众赋予故事的社会文化观念。(26)参见康丽:《民间文艺学经典研究范式的当代适用性思考——以形态结构与文本观念研究为例》,《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由此可见,关注角色既是拓展民间文学研究范式的出发点,也是实现民间文学现实关怀的有效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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