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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诗本义》与《诗经》训诂

2023-09-04牛巧红康国章

殷都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本义欧阳修诗经

牛巧红,康国章

(1.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2.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有宋一代是中华学术极为发达的一个时期,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77页。柳诒徵《中国文化史》说:“有宋一代,武功不竞,而学术特昌。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绍述创造,靡所不备。”(2)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508页。在文化方针上,宋太祖提出宰相须用读书人,并说:“帝王之子,当务读经书,知治乱之大体。”(3)(宋)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中华书局,1989年,第20页。宋太宗重视文化事业,有增无减,组织编撰了《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并印行了《说文解字》《五经正义》等重要典籍。宋真宗继续采取兴文抑武的基本国策,领导编撰成《册府元龟》。宋初最高统治者对文化事业的重视和倡导,有力推动了广大文士的社会革新精神。

一、宋初文化革新精神对欧阳修的影响

宋仁宗庆历之际,由范仲淹积极倡导的庆历新政,对宋人的学术创新活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范仲淹在《上执政书》中提出“慎选举”的措施,“先策论以观其大要,次诗赋以观其全才。以大要定其去留,以全才升其等级。有讲贯者,别加考试。”(4)(宋)范仲淹:《宋本范文正公文集》第2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147页。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上奏《答手诏条陈十事》,云:“其取士之科,即依贾昌朝等起请,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墨义之外,更通经旨,使人不专辞藻,必明理道,……其考校进士,以策论高、词赋次者为优等,策论平、词赋优者为次等;诸科经旨通者为优等,墨义通者为次等。”(5)(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1册,中华书局,1985年,第3435-3437页。庆历新政促进了宋人创新务实精神的成长,“反映到学术思想上,则重视自我创造、自我表现, 对社会现象、自然现象,及至传统思想文化,都力图作出自己的解释,表现出一定的个人创造力。”(6)刘昭瑞:《“庆历之际”——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发展的又一高峰期》,《人文杂志》1991年第3期。此后,宋代学术的活跃性被激发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8《经说》云:“陆务观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斯言可以箴谈经者之膏肓。”(7)(宋)王应麟著,阎若璩、何焯、全祖望注,栾保群、田松青校点:《困学纪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91页。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庐陵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庆历新政时,他是范仲淹政治集团中的青年才俊。庆历二年(1042),欧阳修奏《准诏言事上书》,指出朝政上的“五忧”——“无兵也,无将也,无财用也,无御戎之策也,无可任之臣也”和“三弊”——“一曰不慎号令,二曰不明赏罚,三曰不责功实”,并提出五大对策——兵备上,“勅励诸将,精加训练”;选任将领上,“有贤豪之士,不须限以下位;有智略之人,不必试以弓马;有山林之杰,不可薄其贫贱”;财用之术上,“减冗卒之虚费”;御戎策略上,“有可攻之势,此不可失之时”;选任官吏上,黜责贪浊,“进贤而退不肖”。(8)(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645-652页。其政治才华初露峥嵘。在文学上,欧阳修倡导诗文革新运动,取得了很大成功。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是榜得苏子瞻(轼)为第二人,子由(辙) 与曾子固(巩)皆在选中”。(9)(宋)叶梦得撰,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56页。嘉祐五年(1060),欧阳修拜枢密副使,“六年,参知政事”(《宋史》卷319《欧阳修传》)。

二、欧阳修《诗本义》的创作宗旨

欧阳修撰《诗本义》十六卷。前十二卷为正文部分,基本体例是先论《毛传》《郑笺》之得失(曰《论》),次陈自己对诗篇的整体理解(曰《本义》)。卷13之第一部分为《一义解》,此部分不再涉及诗作的篇旨,而只讨论诗中一章、一句或者一字的义涵。卷13之第二部分为《取舍义》,其表现形式更为精悍,“只就一篇中的一处地方的毛、郑说《诗》的不同决定取舍,并给出简单说明。”(10)李君华:《欧阳修〈诗本义〉研究》,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6页。卷14、卷15为专论。末附《〈郑氏诗谱〉补亡》,不具卷数次第。

有唐一代,《毛诗正义》在《诗经》解释上一统天下。宋初,文士们尚多因循唐人旧说,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变古时代》说:“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11)(清)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12年,第156页。孔颖达《毛诗正义》汇辑、累积前代《诗经》研究成果,看似完备无缺,实则积案成山,真假莫辨,欧阳修《诗本义》释《出车》一诗时感叹道:“学者常至于迂远,遂失其本义。”(12)(宋)欧阳修:《诗本义》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页。顾名思义,《诗本义》的宗旨在于探求诗的本义。何谓诗的本义?《左传》中出现的类似于《诗序》的文字,就比较接近欧阳修所说的“诗本义”,《孔子诗论》中有更多的相关论述;孟子“以意逆志”中的“志”,也接近于所谓的“诗本义”;传至汉代,则固化为《诗序》。《诗序》是汉代《诗经》学的基础,但其中问题很多,一直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欧阳修对《诗序》的认识是辩证的,《诗本义》卷14《序问》云:“今考《毛诗》诸序,与孟子说《诗》多合,故吾于《诗》常以序为证也。至其时有小失,随而正之。惟《周南》《召南》失者类多,吾固已论之矣,学者可以察焉。”往明白里讲,“诗本义”可以说成是诗人之意,魏源《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云:“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不计闻者之如何也;即事而咏,不求致此者之何自也;讽上而作,但蕲上寤,不为他人劝惩也。”(13)(清)魏源:《魏源全集》第1册,岳麓书社,2004年,第129页。但是欧阳修对此问题的认识并非那么简单,诗人之意、圣人之志、政治蕴含,全都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诗本义》卷14《本末论》云:

幸者诗之本义在尔。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古者国有采诗之官,得而录之,以属太师播之于乐,于是考其义类,而别之以为《风》《雅》《颂》,而比次之,以藏于有司,而用之宗庙朝廷,下至乡人聚会,此太师之职也。世久而失其传,乱其《雅》《颂》,亡其次序,又采者积多而无所择。孔子生于周末,方修礼乐之坏,于是正其《雅》《颂》,删其繁重,列于六经,著其善恶,以为劝戒,此圣人之志也。周道既衰,学校废而异端起。及汉承秦焚书之后,诸儒讲说者整齐残缺以为之义训,耻于不知而人人各自为说,至或迁就其事以曲成其己学,其于圣人有得有失,此经师之业也。惟是诗人之意也,太师之职也,圣人之志也,经师之业也,今之学诗也不出于此四者,而罕有得焉者,何哉?劳其心而不知其要,逐其末而忘其本也。何谓本末?作此诗、述此事,善则美、恶则刺,所谓诗人之意者本也;正其名、别其类,或系于此或系于彼,所谓太师之职者末也;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所谓圣人之志者本也。求诗人之意、达圣人之志者,经师之本也,讲太师之职,因其失传而妄自为之说者,经师之末也。……今夫学诗者求诗人之意而已,太师之职有所不知何害乎学诗也?若圣人之劝戒者,诗人之美刺是已,知诗人之意,则得圣人之志矣。

欧阳修所说的“本义”,包含诗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统一于“美刺”。先辈经师们在《诗经》阐释方面所作出的努力,欧阳修也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既云“求诗人之意、达圣人之志者,经师之本也”,又于《诗本义·诗谱补亡后序》曰:“若使徒抱焚余残脱之经,伥伥于去圣人千百年后,不见先儒中间之说,而欲特立一家之学者,果有能哉?吾未之信也。先儒之论,苟非详其终始而牴牾、质诸圣人而悖理,害经之甚,有不得已而后改易者,何以徒为异论以相訾也!”《四库全书总目》对欧阳修的《诗经》学精神给予了较为公允的评价:“是修作是书,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后之学者,或务立新奇,自矜神解,至于王柏之流,乃并疑及圣经,使《周南》《召南》俱遭删窜,则变本加厉之过,固不得以滥觞之始归咎于修矣。”(14)(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年,第121页。

三、《诗本义》解释《诗经》的出发点

1.政治考量

终汉之世,太后干政颇为常见,所以汉儒能够接受广泛意义上的“后妃之德”。到了宋代,政治家们清楚地知道后宫干政对社会制度的破坏力,所以《诗经》解释者大大缩小了“后妃之德”的合理范围。如,《周南·卷耳》序文云:“《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毛传》:“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列位。”《郑笺》:“器之易盈而不盈者,志在辅佐君子,忧思深也”;“臣出使,功成而反,君且当设飨燕之礼,与之饮酒以劳之,我则以是不复长忧思也。言且者,君赏功臣,或多于此。”欧阳修《诗本义》释《卷耳》一诗时论曰:“卷耳之义失之久矣。云‘卷耳易得,顷筐易盈而不盈者,以其心之忧思在于求贤而不在于采卷耳’,此荀卿子之说也。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职也。臣下出使,归而宴劳之,此庸君之所能也。国君不能官人于列位,使后妃越职而深忧,至劳心而废事;又不知臣下之勤劳,阙宴劳之常礼,重贻后妃之忧伤如此,则文王之志荒矣!”

树立君主的威权、营造良好的君臣关系,是封建社会得以正常运转的基础。相反,目无君长,擅自专权、政出侯门,是欧阳修坚决不能接受的。如,《郑风·萚兮》序文云:“《萚兮》,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毛传》:“人臣待君倡而后和。叔伯,言群臣长幼也。君倡臣和也。”《郑笺》:“风喻号令也,喻君有政教,臣乃行之。言此者,刺今不然。叔伯,群臣相谓也。群臣无其君而行,自以强弱相服,女倡矣,我则将和之。言此者,刺其自专也。”欧阳修《诗本义·一义解》云:“其诗曰:‘萚兮萚兮,风其吹女。’郑谓‘风喻号令,喻君有政敎,臣乃行之’,近得之矣;又曰‘叔兮伯兮,倡予和女。’毛谓‘君倡臣和’是矣,郑谓‘群臣无其君,自以强弱相服,女倡矣我则和之’者,非也。诗人本谓萚须风吹则动,臣须君倡则和尔,如郑之说,与上文意不相属,非诗人之本义。国君以‘伯’‘叔’称其臣者,盖大臣也。”

欧阳修非常重视人才的培养和选用问题,他在《送张唐民归青州序》中说:“人事修, 则天下之人皆可使为善士;废则虽天所赋予,其贤亦困于时。”(15)(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83页。又于《答胡秀才启》中说:“窃以考行选贤,故人皆修德而自厚;论才较艺,则下或炫己而忘廉。诚诱养之道殊,致进趋之势异。”(16)(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1457页。《小雅·菁菁者莪》之序云:“《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郑笺》:“乐育材者,歌乐人君教学国人秀士,选士、俊士、造士、进士,养之以渐,至于官之。……既见君子者,官爵之而得见也。见则心既喜乐,又以礼仪见接。”欧阳修《诗本义·一义解》辩说云:“育材之道博矣。人之材性不一,故善育材者各因其性而养成之,或教于学,或命以官、劝以爵禄、励以名节,使人人各极其所能。然则君子所以长育之道,亦非一也。而郑氏引礼家之说曰‘人君教学国人秀士,选士、俊士、造士、进士,养之以渐至于官之’者,拘儒之狭论也。又曰‘既教学之,又不征役’者,衍说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谓此君子乐易而有威仪尔。乐易所以容众,有仪所以为人法也。而郑谓有官爵然后得见君子,见则心喜乐;又以礼仪见接者,亦衍说也。郑氏解《诗》,常患以衍说害义。如其所说,则未仕之人,不见君子,而不得教育矣。”

2.文学考量

欧阳修是有宋一代著名文学家,故而他解释《诗经》时特别重视文学的审美属性。如,《郑风·野有蔓草》之序云:“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郑笺》:“‘不期而会’,谓不相与期而自俱会。……蔓草而有露,谓仲春之时,草始生,霜为露也。《周礼》:‘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之无夫家者。’”欧阳修《诗本义·一义解》云:“《野有蔓草》,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也。其诗曰:‘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此诗文甚明白,是男女昏娶失时,邂逅相遇于野草之间尔。何必仲春时也?《周礼》言‘仲春之月,会男女之无夫家者’,学者多以此说为非。就如其说,乃是平时之常事——兵乱之世,何待仲春?郑以蔓草有露为仲春,遂引《周礼》会男女之礼者衍说也。”欧阳修认为,郑玄在解说时引用《周礼》“令会男女”的说法,不合于乱世的情况,亦无青年男女不期而遇的自然情性之美。文学出于性情,故而解释《诗经》时也理应以贴近生活的性情来探求《诗经》本义,“《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诗》义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17)(宋)欧阳修:《诗本义》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页。

又如,《周南·葛覃》云:“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毛传》:“葛所以为絺绤,女功之事烦辱者。”《郑笺》:“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体浸浸日长大也。叶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葛延蔓之时,则抟黍飞鸣,亦因以兴焉。飞集藂木,兴女有嫁于君子之道。和声之远闻,兴女有才美之称达于远方。”欧阳修《诗本义》论曰:“《葛覃》之首章,《毛传》为得,而《郑笺》失之。葛以为絺绤尔,据其下章可验,安有取喻女之长大哉?黄鸟,栗留也,麦黄椹熟栗留鸣,盖知时之鸟也。诗人引之,以志夏时草木盛、葛欲成,而女功之事将作尔,岂有喻女有才美之声远闻哉?如郑之说,则与下章意不相属,可谓衍说也。……本义曰:诗人言后妃为女时,勤于女事,见葛生引蔓于中谷,其叶萋萋然茂盛,葛常生于丛木之间,故又仰见丛木之上黄鸟之声,喈喈然知此黄鸟之鸣,乃盛夏之时,草木方茂,葛将成就而可采,因时感事,乐女功之将作。”文学有其独特的审美内涵,诗作更是如此,《诗本义·本末论》云:“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欧阳修不满意郑玄的解释,是因为草木欣盛、黄莺飞鸣原本是容易触动人类心灵的可感物象,郑玄却将之外化为类比性的言辞。

四、《诗本义》的字词训诂

在字词训诂过程中,欧阳修比较擅长根据情理作出合理性推演,而他所选取的参照文献主要就是《毛传》和《郑笺》。

1.重点词语的诠释

欧阳修《诗本义》重义理而不废训诂,但他不是训诂专家,在论说诗义时仅选择个别词语加以解释。如,《召南·甘棠》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毛传》:“蔽芾,小貌。”《郑笺》:“茇,草舍也。召伯听男女之颂,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诗本义·一义解》曰:“毛、郑皆谓‘蔽芾,小貌;茇,舍也’。召伯本以不欲烦劳人,故舍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则非小树也。据诗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爱其树,而不忍伐,则作诗时益非小树矣。毛、郑谓‘蔽芾’为小者,失诗义矣。蔽,能蔽风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树之茂盛者也。”欧阳氏此说在宋代就开始被某些《诗经》解释者所接受,如范处义《诗补传》云:“蔽芾,盛也。……棠之下可以作舍,则非小木矣。”(18)(宋)范处义:《诗补传》卷2,《景印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第25册,台湾世界书局,1990年,第7页。朱熹《诗集传》:“蔽芾,盛貌。”

又如,《卫风·木瓜》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郑笺》:“我非敢以琼琚为报木瓜之惠,欲令齐长以为玩好,结己国之恩也。”《诗本义·一义解》曰:“郑谓‘欲令齐长以为玩好,结己国之恩’者,非也。诗人但言齐德于卫,卫思厚报,永为两国之好尔。好当如继好、息民之好。木瓜薄物,琼琚宝玉,取厚报之意尔,岂以为玩好也?”《郑笺》释“好”为“玩好之物”,欧阳氏改释为“友好关系”。

再如,《豳风·七月》云:“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郑笺》:“喜,读为饎。饎,酒食也。耕者之妇子俱以饷来,至于南亩之中,其见田大夫,又为设酒食焉。言劝其事,又爱其吏也。”《诗本义·一义解》曰:“据诗,农夫在田,妇子往馌,田大夫见其勤农乐事而喜尔。郑易喜为饎,谓‘饎,酒食也’,言饷妇为田大夫设酒食也。郑多改字,前世学者已非之。然义有不通不得已而改者,犹所不取,况此义自明,何必改之以曲就衍说也!”

2.喻义的阐释

解释《诗经》字句的比喻引申之义,关键是要掌握好对于“赋”“比”“兴”的推阐技巧和延展尺度。诗的灵动性全靠着赋比兴,但是《诗经》解释者切不可过于穿凿附会,妄生比兴之义。欧阳修学问功底深厚,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在《诗经》解释过程中要做到精准拿捏“赋”“比”“兴”的延展尺度殊为不易,《诗本义·时世论》曰:“夫毛、郑之失,患于自信其学而曲遂其说也。若余又将自信,则是笑奔车之覆而疾驱以追之也。”如,《小雅·南山有台》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郑笺》:“山之有草木,以自覆盖,成其高大,喻人君有贤臣,以自尊显。”《诗本义·一义解》曰:“《南山有台》,乐得贤也。……郑谓‘山有草木,以自覆盖,成其高大,喻人君有贤臣,以自尊显’者,非也。考诗之义,本谓高山多草木,如周大国多贤才尔。且山以其高大,故草木托以生也,岂由草木覆盖,然后成其高大哉!”同样以比兴手法来解诗,郑玄认为比喻的本体词“君子”指国君,喻体的核心语词是“南山”“北山”;欧阳修则认为“君子”指贤才,喻体的核心是“台”“莱”。按:此诗言“君子”乃“邦家之基”“邦家之光”“民之父母”“遐不眉寿”“遐不黄耇”,且祝赞之“万寿无期”“万寿无疆”“德音不已”“德音是茂”“保艾尔后”,汉代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生活处境皆可以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来形容,所以他们不敢设想如此尊贵高大的“君子”是他们这类群体的象征。宋朝采取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是历史上文人政治生活的黄金时期,故而欧阳修才有把知识分子与“邦家之基”“邦家之光”“民之父母”联系在一起的底气。

又如,《邶风·简兮》之序云:“刺不用贤也。卫之贤者仕于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郑笺》:“硕人多才多艺,又能籥舞,言文武道备。”《诗本义·一义解》曰:“《简兮》,刺不用贤也。卫之贤者,仕于伶官也。其诗曰:‘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者,谓此贤者才力皆可任用,而反使之执籥秉翟为伶官也。万舞正是惜其非所宜为也,岂以为能哉!矧能籥舞,岂足为文武道备?郑云‘能籥舞,言文武道备’者,非也。”郑玄从赋中有比兴的角度进行阐释,认为“左手执籥,右手秉翟”具有深刻的寓意;欧阳氏则认为通篇为赋,备述人才埋没的悲剧。

再如,《小雅·采芑》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毛传》:“兴也。芑,菜也。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然后用之。”《郑笺》:“兴者,新美之喻,和治其家,养育其身也。”《诗本义·一义解》曰:“《采芑》,宣王南征也,其诗称述将帅师徒车服之盛、威武之容。而其首章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 者,言宣王命方叔为将,以伐荆蛮,取之之易,如采芑尔。芑,苦菜也,人所常食,易得之物,于新田亦得之,于菑亩亦得之,如宣王征伐四夷所往必获也。其言采芑,犹今人云拾芥也。其所以往而必得之易者,由命方叔为将而师徒车服之盛、威武之容,如诗下章所陈是也。毛、郑于此篇车服物名训诂尤多,其学博矣,独于采芑之义失之,以谓宣王中兴必用新美天下之士,郑又谓和治军士之家而养育其身,可谓迂疎矣。”毛、郑释以“新美天下之士”,欧阳修则以“拾芥”之喻释“采芑”之意蕴,彼此所释延展内容相差甚远。

南宋学者林光朝(1114—1178)颇不以欧阳修之《诗经》学为然。如,《周南·麟之趾》之序云:“《麟之趾》,《关雎》之应也。《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毛传》:“兴也。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振振,信厚也。麟角,所以表其德也。”《郑笺》:“《关雎》之时,以麟为应。后世虽衰,犹存《关雎》之化者,君之宗族犹尚振振然,有似麟应之时,无以过也。兴者,喻今公子亦信厚,与礼相应,有似于麟。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欧阳修《诗本义》卷1曰:“周南风人美其国君之德,化及宗族同姓之亲,皆有信厚之行,以辅卫公室,如麟有足有额有角以辅卫其身尔。其义止于此也。他兽亦有蹄角,然亦不以为比,而远取麟者,何哉?麟,远人之兽也,不害人物而希出,故以为仁兽,所以诗人引之以谓。仁兽无斗害人之心,尚以蹄角自卫,如我国君以仁德为国,犹须公族相辅卫尔。”林光朝在《与赵著作子直书》中论之曰:“第以欧阳不当谓之本义,若论本义,何尝如此费辞说!……《麟之趾》只是周南之人目之所见,如公子者乃人中麒麟,故以此引譬。此在六诗为比,比则有义,兴则无义可寻也。《麟之趾》乃以比公子,‘于嗟麟兮’,此叹美之辞,二章三章只是说麟。已说趾,又须说一件,乃为角。《大序》所谓‘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所以一篇而三致意焉。今乃云 ‘以蹄角自卫,如我国君以仁德为国,犹须公族相辅卫尔’。如此说诗,谓之本义可乎?”(19)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10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8页。《四库全书总目》平衡两家之说云:“盖文士之说诗,多求其意;讲学者之说诗,则务绳以理。互相掊击,其势则然,然不必尽为定论也。”(20)(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年,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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