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海[回族]

瘦 马

古代文人骑马， 多骑瘦马。瘦马不能武战， 但能骑着观景，且彰显文人傲骨。肥马属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金榜题名者。落榜者， 则古道西风瘦马。在古代， 文人不得意十有八九， 与瘦马同病相怜。李贺骑的那匹马， 就奇瘦。李白的五花马， 就很有骨感。

骑健壮快马， 往往是为了直达目的地， 比如奔向京城， 比如边关告急， 八成为功利。骑瘦马， 任性随意， 没有“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阔， 只好踩板桥霜， 宿茅店月， 一路苦旅， 况味至深， 方出好诗。

一部唐诗， 一部宋词， 有不少瘦马影子。文人骑马到长安古道， 又或咸阳路上， 扬州城外， 马就瘦了。西出阳关的马背文人， 人的背影和马都病得不轻。

还好， 西去东来的瘦马， 驮回很多诗， 丰富时空遗页。

瘦马入秋林， 落叶也有青铜声。萧萧嘶鸣， 天地凉。

骑瘦马的文人， 是古典画轴里最写意的一笔水墨。

只叹， 元代以后， 瘦马也走失了。元以后的文人低落、乏力，于是， 只见骑驴不见马。骑驴的文人时常买醉， 低吟浅酌， 是对世道变幻的一种反讽。

骑 驴

骑驴的文人， 地位下滑， 开始自嘲。骑在驴背晃悠悠慢行，既是表明身份， 也有对国事无能为力的意思。

李白想发牢骚， 骑驴过华阴县， 辱骂县吏：“天子门前尚可走马， 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杜甫贫寒多年， 叫苦道：“骑驴十三载， 旅食京华春。”

骑驴就是布衣本色。骑驴就是落拓不羁， 不修边幅。

郑板桥骑驴上任， 既是对自己中进士多年不得上任的愤懑，也是在表态：我执拗得很， 别想让我与俗世同流合污。

骑驴， 文人用来展示志趣的特殊方式。或者说， 是传统文化不经意的挽歌。骑驴一路走来， 丢掉太多东西， 文人的担当、前途， 都被强行剥光。只剩驴背上一个以残墨抹出的书生背影， 被老酒浇透， 在夕阳里， 如稻草飘远。

听 琴

漫长的古典时空里， 文人的听觉异常发达。没有人为噪音所干扰， 耳朵里泊着一个天堂。听雪， 听风， 听鸟， 听雨， 听露，听松， 听棋。最精致的是听琴， 听琴辨知音、辨虚实、辨心跳。文人玩出了听觉艺术的极致。

伐桐木以制琴， 琴上飘落红叶。嘉木汇天籁， 千古凉意为文人指尖而所得。

琴声的精微， 在知音的心灵走向广大。那双抚琴的手， 触摸天人合一的上限。知音的稀缺， 是每一个弹琴者最大的孤独。历史上弹七弦琴的男人， 都是孤独的。他们只有登山临水， 目送归鸿， 弹给白云听， 弹给清风听。

俞伯牙那样的幸运者， 不多。遇钟子期， 就让一个小故事流淌数千载。

琴是一种禅。琴辨， 情辩也。

嵇康抱琴赴刑场， 就预示着琴这种精神奢侈品将绝响世间。

听琴者空了， 弦断， 谁惊？

晒 书

几缕薄云， 半堤白露。一卷春阳下， 谁在晒书？

青衣书生， 轻捻胡须， 将天潮地湿的一廊线装书， 翻晒。从《诗经》《楚辞》晒到《石头记》《聊斋志异》， 厚如山、浩如海的书， 翻晒了几千年了。

晒书的阳光一寸寸厚起来。

晒书的时光， 拉长， 拉长， 像鹤足， 像长剑， 像草书里的飞白。

晒书的光阴短了， 书是一座桥， 连接古今两个世界。

我愿有生之年做一个晒书人， 用阳光作针线， 把岁月钉成书。卧白云下， 捉一只书虫， 下酒。

题 壁

中国文化史上有很多老墙。雨水敲出的青瓦， 月光晒白的墙，墙脚有一些青苔的老绿。这， 叫壁吧。

文人把偶然的冲动， 在壁上晒一晒， 或者晾一晾。

庭院深深深几许。总有一些壁， 被儒生题写得涕泪交加。壁上的诗词， 总是有感而发， 写完后， 笔一扔， 走人。独留那首绝句， 渐渐穿透墙壁， 穿越时空。

深山禅院， 名山道观， 风尘驿站， 茶肆酒楼， 山庄书院， 常常落下书生们的雪泥鸿爪， 打点出一个诗意款款的家园。

贬官， 落第秀才， 羁旅客， 解甲归田的将相， 飘零江湖的才女， 都是在壁上发表心声的高手。他们也是将生命悟得最透的人，笔底方能喷发出最真的话儿。

那些精神的墙壁， 坍塌在岁月的雨夜。

题壁者， 是一个遥远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