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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物件四君子

2023-08-29郭宏文

鸭绿江 2023年8期
关键词:酒盅缸子水油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珍藏在记忆中的故乡,不但从来不曾遗忘,而且轮廓越来越清晰,气息也越来越浓郁。那山,那水,那土地,那乡亲,还有那老宅,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精彩有趣的故事,总也说不尽、讲不完。那老宅中的那些老物件,大小、形状及色彩虽然不一,但没有闲置无用的。这些物件中,我最喜欢饭盒子、蒜缸子、油坛子、酒盅子。我将它们称为“老物件四君子”,在我的心目中,它们不亚于傳统书画中的梅兰竹菊。

饭盒子

我们那个山屯里,让我羡慕的人很多,老赵家的大儿子赵根就是其中的一个。赵根比我大五岁。我刚上小学时,他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到离我们那个山屯十六里的中学读书。自行车的后架上,绑着一个黄帆布的书包;前把手上,挂着一个用羊皮手套的料做的兜子,兜子里装着一个饭盒子。每天放学回来,饭盒子在兜子里哗啦哗啦地响,惹来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好奇地盯着看。

赵根的父亲在一个产钼的矿山上班,山屯人都叫他“大工人”,一个月开一百多块钱的工资。一块钱面额的票,可以成扎拿回来,是山屯里唯一一个号称“开资不打扎”的人。当工人就是有派头。穿一身八条垄的棉袄、棉裤,戴一块“钻石”牌手表,家里点的是嘎石灯。那嘎石灯,不仅比煤油灯亮得多,还可以拿到屋外去,不怕刮风下雨。不像煤油灯那样,风一吹就熄灭了。山屯里,哪家要办喜事,都到老赵家去借嘎石灯,图个喜庆。

赵根是山屯里第一个骑自行车去上学的孩子。早晨,我常常站在我家的大门口,偷偷地看着赵根在屯口的大道上踏几步,然后骑上去,很快就看不见踪影。晚上,我又偷偷地迎接他,目送他回到他家的院子里。自行车前把手上挂着的饭盒子,总是哗啦哗啦地响,那声音,脆生生地好听。看着听着,我就期盼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也像赵根一样骑自行车去上学。

我读完小学五年级后,终于有了走出山屯去上学的机会。我欢呼着,把我的黄书包刷得干干净净。

母亲总是一眼就看透我的心事。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花手绢的小包。那是母亲的钱包,我家所有的钱都在那个小包里。那里有多少钱,只有母亲知道。那里的数字,母亲是绝对保密的。她把拿出的钱装进贴身的衣兜里,又把小包送回到柜子里。母亲花了一块八毛钱,在供销社的代销点买回了一个饭盒子,和赵根的饭盒子一样,也是铝的,很亮很亮,在我的心里闪着光。有了这个饭盒子,我便有了走进新学校的一种渴望。

母亲拆了她珍藏的两副羊皮手套,给我缝了装饭盒子的兜子,比赵根的那个兜子新得多。从我上小学的那天起,母亲就一直告诉我书包里只能装书本和文具,不能装其他东西,装其他东西,容易弄脏弄坏书本和文具。母亲一边缝兜子,一边自言自语:“羊皮这东西隔凉隔热,保温!”当母亲把饭盒子装进兜子,我拎起它就跑出宅院。羹匙在饭盒子里“哗啦哗啦”地响,在我的心里变成一支美妙的歌曲,我也有了和赵根一样的饭盒子。母亲笑了,说了一句“穷汉得了狗头金”。我知道不是好话,但我却拿它当好话听。

一个新饭盒子,让我翻来覆去地欢喜着。但我知道,我不会像赵根那样骑自行车去上学,母亲的那个花手绢小包里,没有买一辆自行车的钱。我注定要像我的叔叔那样,每天往返步行三十多里。

母亲总是希望我小的时候多受一点苦。在母亲的眼里,我比妹妹们特殊。母亲曾跟屯里的姚太奶说:“咱过日子,还真得讲究个‘穷养儿富养女。男孩儿将来要顶门过日子,要顶天立地,小时候就得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没个人样儿不行。女孩儿早晚要嫁出去,不能对她们太严厉,不能让她们变得胆小如鼠,不能让她们感觉比别人矮三分。”母亲总是带着我去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而妹妹们要自由得多。

我叔叔读书时,就是步行每天往返三十多里。山屯里有许多人都嘲笑我的奶奶,说天天让孩子上学有啥用?还不如让他在家帮大人干点活儿。奶奶不为所动,数九寒冬迈着因裹脚变成的“三寸小脚”,每天起早送叔叔上学。因为上学路上要路过一片坟场,叔叔一个人走有些害怕。后来,叔叔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成为奶奶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母亲也像奶奶一样,一直支持鼓励我上学读书。我是家里的大头顶,应该早一点成为父母的帮手,可母亲却一直让我上学读书。母亲说,咱家比不上老赵家的现在,但咱家一定要比得上老赵家的将来。你一定要像你叔叔那样,将来成为一个“吃皇粮”的人。

心里盛着母亲的话,我背着黄书包、拎着饭盒子,满怀信心地走进新的学校。每天早晨,母亲都很细心地给我装好饭盒。不管家里吃啥,我的饭盒子里总是保证装得最好。母亲常对妹妹们说,你哥一天要走三十多里,就得让他多吃点好的,让他走路有劲。

我的饭盒子里,除了主食,还总是少不了下饭的菜。实在没有菜,也要保证有咸菜。母亲给我装的咸菜,总是变着样地切。有时切丝,有时切片,有时切块,总让我有新鲜感,让我有食欲。咸菜里,还常常拌几滴香喷喷的炸过油条丸子的棉籽油,很香很香。拎着装饭盒子的兜子,吃着母亲装的饭菜,总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起早贪黑,冷天热天,我都会从容应对。

过了一年,我的大妹妹也去新学校读书。这时,母亲的花手绢小包似乎攒够了买一台旧自行车的钱。母亲把那个小包里的钱拿出来,交给了我的父亲。很快,我家就有了一辆“红星”牌的脚闸旧自行车。

从此,我就成了那台自行车的主人,大妹妹成了自行车后架上的乘客。有了大妹妹的陪伴,我的那个羊皮手套做的兜子里又多了一个饭盒子。多了一个饭盒子,母亲是不是又多了一份牵挂?

蒜缸子

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帘子上,摆放着一个紫檀色的蒜缸子。也不知为什么,平时这个蒜缸子一直口朝下扣着。不光这个蒜缸子,我家小到喝酒用的酒盅,大到盛米用的缸,平时都是口朝下扣着。我想,这些物件一直扣着肯定有啥说道。那个蒜缸子自打来到我家后,就一直扣在了我的心里。

山屯人的日子,总离不开碟碟碗碗、坛坛罐罐。有碟碟碗碗的声音响着,有坛坛罐罐的东西摆着,家里就有飘香的味道弥漫着,就有小丫、小小们的笑声飞扬着,就有袅袅的炊烟茂盛着,就有一扇扇的门活跃着。

打小,我就和家里的那些碟碟碗碗、坛坛罐罐有着亲密的感情。我家的碗架子里有多少碟子多少碗,哪只碟子有豁牙哪只碗上有璺,我都记着。我喜欢揭开挂在碗架子上的蓝印花布帘儿,看一摞摞的碟碟碗碗。那碟和碗,都有蓝色的边道。碟与碟摞在一起扣着,碗与碗摞在一起扣着。碗分大碗、二碗和小碗。小碗是盛饭用的,一家人每人一只有余。二碗和大碗都是盛菜用的,数量要少一些。不同的碗摞在一起,从大到小,在秫秸帘子上一顺排开。

每到饭时,我就和妹妹们争抢着到碗架子里去端碟和碗。这时母亲会说:“小心点儿我的小祖宗们!”碟碗摆到饭桌上,我和妹妹们就会“叮叮当当”地来一通碟碗筷乐器大合奏。如果耍得太过分了,就会惹来母亲的一声喝骂。吃完饭,碟碗就要在盆里被洗得哗啦哗啦响,然后又摞回到碗架子上的秫秸帘子里。从炕沿边到碗架子的地面,早就被我们踩得溜光亮。

而那个紫檀色的蒜缸子,就扣在碗架子秫秸帘子的一角。我家没有蒜缸子时,一旦想吃蒜清酱,就要到隔壁的奶奶家去借蒜缸子,这差事一般都是我来跑腿。母亲一声吩咐,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奶奶家,直接到碗架子里去拿那个棕红色的蒜缸子。回来的路上,我会一直盯着手中捧着的蒜缸子,心里美滋滋地享受着它的漂亮。

那年快过年时,就听母亲自言自语:“没个蒜缸子真憋屈。”母亲的话,从来都不是轻易出口的,出口的话都一定产生影响。果然,母亲去赶年集时,花了五毛钱買了一个紫檀色的蒜缸子。当时,买一个蒜缸子的钱,能买一个砂盆、一斤半煤油、两包半火柴、四斤咸盐,难怪母亲说“这蒜缸子可不便宜”。也许是我看惯了奶奶家的蒜缸子,感觉母亲买的蒜缸子颜色有点深。

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紫檀色既压重,又辟邪。”怎么,这蒜缸子选啥颜色的,还挺有说道?母亲在挑蒜缸子时,一定在颜色上动了一番脑筋。我仔细琢磨一番后,终于明白了我家为啥好多物件的颜色都比较深。我随即又觉得,奶奶家的蒜缸子,颜色不太庄重。

我家有了蒜缸子后,再想吃蒜清酱,就不用跑到奶奶家去借。我捧着蒜缸子端详,觉得蒜缸子一定与我家的各种缸同族同宗,一定是在缸窑里烧成的。蒜缸子的材质,与我家水缸和酸菜缸的材质差不多,做工也似乎差不多。与各种缸比较,蒜缸子无非个头小点儿,而且口小、肚大、底厚,形状有点儿特殊。蒜缸子有厚厚的底座,缸口上外凸一圈圆圆的沿。有了这样一个蒜缸子,我家无疑又多了一份财产,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帘子上又多了一份重量。

我喜欢蒜缸子的小巧和敦厚,更喜欢擀面杖在蒜缸子里发出咚咚的响声。在我家,一旦擀面杖在蒜缸子里发出了咚咚的响声,一家人就会吃一顿好吃的。做豆腐时要捣蒜做蒜清酱,包饺子时要捣蒜做蒜清酱,杀年猪时更要捣蒜做蒜清酱。蒜是我家菜园子里种的,编成的蒜辫子一直挂在屋子房梁上。清酱是用大酱汤添加一些黑豆、香菜等熬成的,盛在一个紫黑色的坛子里。盛清酱的坛子叫清酱坛子。有一条蒜辫子挂着,有一个清酱坛子放着,我家就可以随时用蒜缸子和擀面杖捣蒜做蒜清酱。

起初,捣蒜的活儿都是母亲包着,我和妹妹们在一边好奇地看。后来,我就从母亲的手里接过了蒜缸子。再后来,妹妹们又从我的手里接过了蒜缸子。我家的好多活计,起初都是母亲一个人干,后来我就成了帮手,再后来妹妹们都成了帮手。不管啥活计,母亲都不嫌弃我们干不好,很少给我们挑毛病。在母亲身边,我们慢慢地知道了啥叫过日子,也慢慢地懂得了怎样过日子。

一头蒜剥成蒜瓣,不能一次性放在蒜缸子里,而要一瓣一瓣地分着放进去。放进一瓣后,就用擀面杖捣碎。一次性都放进去,蒜瓣会在蒜缸子里叽里咕噜地乱跑,使擀面杖捣蒜时,蒜瓣会从蒜缸子里蹦出来。蒜瓣捣成蒜泥后,加适量的清酱,就成了美味可口的蒜清酱。蒜清酱要现做现吃,时间久了就会失去新鲜的味道。

我家二月二烀猪头肉时,母亲把一碟做好的蒜清酱放在饭桌上。我和妹妹们像一群小燕似的围坐在桌子边,看着母亲拆那热乎乎的猪头肉。母亲把猪头肉蘸上蒜清酱,依次放进我和妹妹们的嘴里。我细嚼着猪头肉和蒜清酱的味道,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幸福。而到了盛夏时节,母亲烀一锅土豆、茄子,然后用蒜清酱拌一盘土豆茄子,味道真是美极了。

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味道都是因为有了蒜清酱而变得更加鲜美。肉片不蘸点儿蒜清酱,饺子不加点儿蒜清酱,豆腐脑不添点儿蒜清酱,就好像缺点儿啥,就吃不出应有的味道来。逢年过节,我家的饭桌上,总少不得那个紫檀色的蒜缸子。我和妹妹们都愿意到碗架子里去取那个蒜缸子,都抢着拿擀面杖去干捣蒜的活儿。有了那个蒜缸子,我家就有各种各样的美味飘着香着。

油坛子

山屯人过日子,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那个油坛子里盛着的,都是清一色的荤油。山屯人所说的荤油,就是猪油。山屯里所有的大人,都会牵挂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所有的孩子,都会喜欢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有了油坛子,山屯人家的日子才会有香喷喷的滋味,才会有油汪汪的盼头。

我家的油坛子,是母亲卖了二十个鸡蛋,花了一块五毛钱从大集上买来的,黑亮黑亮的,中间的肚儿稍大一些,底儿和口儿稍小一些。

油坛子常年放在堂屋一角的高桌子上,那应该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地方。坛口上,一直盖着一个圆圆的榆木盖儿。那个榆木盖儿,是我家盖新房时,从榆木檩子上锯下来的,刚好比坛口大一圈儿。山屯人盖房子,过梁和檩子上锯下来的边角料,都会被很好地利用起来。过梁上拉下来的圆墩,可以做菜板子。檩子上拉下来的圆墩,厚一点儿的,可以当木凳坐;薄一点儿的,可以当油坛子和咸盐坛的盖儿。

我路过堂屋时,总会禁不住望一眼高桌子上的油坛子,总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油香,让我舒心,让我陶醉。母亲做菜,不管是炖还是炒,用的油都是那个油坛子里的油。山屯人都喜欢吃荤油,说吃豆油和花生油不香。油坛子里的油,大多都是自家杀猪时炼出来的。每家过年前杀一口年猪,不仅能够过一个丰盛的大年,来年还会有喷香的荤油享受着。

荤油分为水油、板油和肥膘油。水油是肠油,板油是腹腔壁上的油,肥膘油就是肥肉油。在山屯人的眼里,肥膘油最好,板油次之,水油再次之。但山屯人舍不得用肥膘炼油,那油坛子里的油,主要是水油。

为了让一头猪多出一些水油,秋末冬初时,母亲就开始给家里养的那头猪多喂一些粮食之类的精饲料,这也叫“喂肥猪”。而此前的猪,叫“壳郎猪”,体形虽然较大,但很瘦,没有肥膘。壳郎猪喂一段精饲料后,就长了大量的肥膘,就变成了肥猪。母亲还经常夜里给猪喂一些玉米粒,她说,猪吃了玉米粒这样的夜食,肚子里就多挂水油。

我喜欢看母亲站在锅台前炼猪油的姿势,更喜欢闻母亲炼猪油时锅里散发的那种油香的味道。母亲把水油切成均匀的块儿下到锅里,然后添适量的水开始烧火煮。水油块煮熟后,便减小火力,让锅里的水一点一点地蒸发掉。剩下纯正的水油块,水油就自动流溢到锅里,然后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出来。

这炼好的水油,不能直接舀进油坛子里,油坛子被烫容易炸裂。母亲先把炼好的水油舀进一个已经预热的缸盆里,缸盆不预热也同样容易炸裂。油在缸盆里降温后,才可以倒进油坛子里。但炼好的油不能在缸盆里放得太久,太久就会凝固。

锅里炼好的油舀净了,剩下的就是干巴巴的油嗞啦。闻着油嗞啦的味道,我和妹妹们都馋得不得了。母亲每次炼完油,都会把油嗞啦盛在一个蓝边的大碗里,然后端到饭桌上。母亲用筷子夹一块油嗞啦,然后蘸一点擀成细面的咸盐花,按照从小到大的年龄顺序,一个一个地放进妹妹们和我的嘴里。

更让我们享受的,是炸猪连贴的美味。山屯人所说的猪连贴,其实就是猪的脾脏。炼油时,母亲把猪连贴切成块,同时与水油一起放进锅里煮。水油炼好了,猪连贴也炸好了。吃一口炸猪连贴蘸咸盐花,真是满口留香,感觉天下最美的味道不过如此。

那些油嗞啦,母亲只是让我们尝尝鲜而已,不可能让我们吃个够。母亲把从锅里掏出来的油嗞啦,放在一个柳条筐里,挂在过梁的钉子上。大年三十时,母亲才把它摘下来剁成碎末,掺进白菜或者酸菜馅儿里搅和均匀,包油嗞啦馅儿的饺子。这油嗞啦馅儿的饺子,味道香而不腻。年三十的晚上,山屯人几乎家家都用油嗞啦拌馅儿包饺子。

杀了年猪后,我家的油坛子里就会盛满白花花的荤油。这一坛子荤油,母亲想办法要让我们一家人吃上一大年。一个月吃多少油,一个月油坛子下到啥地方,母亲心里有数。母亲常说,坛子里有油时一定要想着没油时。母亲炒菜、炖菜,只用羹匙去取油,每次都是半羹匙多一点。炖菜时,大多是后放油,母亲管这种做菜方法叫放浮油,说放浮油节省。一层油花浮在上面,不光好看,也好吃。我和妹妹们拿着羹匙,专门盯着油花舀。

油坛子充足了,我和妹妹们有时就会吃上一顿荤油和的秫米干饭。山屯人管荤油和的秫米干饭叫油饭。每年秋天,我家活计多、活计累的时候,母亲就会捞一盆热热的秫米干饭,再舀一匙荤油来。这时,每个人吃饭用的碗一律换成了大碗。盛上满满的一碗秫米干饭,用筷子在饭中间插一个眼儿,再用筷头剜一些荤油下进眼儿里,然后浇点清酱,将荤油、清酱和秫米干饭和均匀,就成了香喷喷的油饭。香喷喷的油饭,至今还留在记忆里。

酒盅子

我家有一摞青花瓷的酒盅子,与一个酱紫色的喇叭嘴、小细脖的酒壶一起,放在碗架子里的一个蓝边大碗里。这摞酒盅子总共有八个,不用数,就在我心里。八个酒盅子在蓝边大碗里一顺地躺着,一个挨着一个摆成半圆形。酒盅子很小。三盅盛不下一两酒。这么一个小小的酒盅子,捏在我父亲的手中,却能散发出迷人的酒香和超乎寻常的魅力。

我家的酒盅子是咋来的,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给的,还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自己买的,我一直没问过谁,也就一直不得而知。其实,我很关心我家的物件都是咋来的。我家的柜子、箱子、坐镜、掸瓶、帽盒子啥的,我几乎样样都能说出它的出处来。哪件是爷爷奶奶给父亲带过来的,哪件是姥爷姥姥给母亲陪嫁过来的,哪件是父亲和母亲成家挑门过日子后自己买的,我几乎都清楚。唯独这摞酒盅子,我一直没有求真。

酒盅子用的时候少,闲的时候多。我家碗架子里的物件,就数酒盅子的利用率低。不像碗、筷、匙之类的物件,一天三次被端到饭桌上,又一天三次被放回到碗架子里。而酒盅子,很少被摆在饭桌上。一旦被摆在饭桌上,我家的宅屋里就一定会有浓浓的喜庆气氛。

但在我的心里,我家的酒盅子是全山屯使用率最高的酒盅子。“喝酒喝厚了,耍钱耍薄了。”父亲常常这样说。我家每年杀年猪时,父亲和母亲都要请本家族的长辈们来喝猪血。喝猪血就自然少不了喝点小酒,酒盅子就自然派上了用场。

我们那个山屯里,数我们郭姓的家族大。家族大,长辈人就多。杀年猪那天,一大早父母就让我去一家一家地请太爷爷辈和爷爷辈上的长者。我喜欢干这样的差事,不大会儿工夫,我就把太爷爷和爷爷们请个齐全。

猪血炖好了,杀猪菜也炖好了,父亲就陪着我的太爷爷和爷爷们开席了。两张桌子并排摆着,太爷爷和爷爷们按照辈分年龄依次排座。在太爷爷和爷爷们面前,我的父亲一直是恭敬地打点着。他端着一个酒壶,只管忙着倒酒。我真羡慕这些太爷爷和爷爷。我甚至偷偷地想,啥时我也能变得和他们一样神气,也有人请我去喝小酒,去喝猪血,去吃杀猪菜。

父亲常常把酒壶交给我,让我去给太爷爷和爷爷们倒酒。倒酒很讲规矩,必须先按照辈分大小的顺序倒,然后再按照年龄大小的顺序倒,顺序错了父亲会在一边悄悄地提醒我。“满杯酒,半杯茶。”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常识。“喝了我倒的酒,能活到九十九。”太爷爷和爷爷们就喜欢我说这样的话。

太爷爷和爷爷们围坐在一起,饶有兴致边喝酒边唠嗑儿。他们端酒盅的姿势,真是讲究。拇指和食指捏着酒盅子的沿,轻轻地送到嘴边,“吱”的一声响,酒盅子在嘴边略略地倾斜一下,然后又缓缓地放回到桌子上。细瞧瞧酒盅子里的酒,就下去那么一点点。与其说他们在喝酒,还不如说他们在品酒。

三盅五盅下肚后,屋子里的气氛更加活跃。不知不觉中,太爷爷和爷爷们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哪家的男人勤快厚道,哪家的女人贤惠孝顺,哪家的孩子听话不祸害人,都是让人高兴的好事。这些话题,时常能听到我父亲的名字,我母亲的代称,还有我的小名。我在一边听着这些话,心里总觉得美滋滋的。

太爷爷喝到了量,也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提议收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太爷爷和爷爷们都是控制酒量的高手,酒盅子贴在嘴边吱吱响半天,也下不去半盅酒。他们喝酒,纯属一种沟通交流。八个酒盅子端在八个人的手里,吃一顿饭也喝不了二斤酒。山屯人常说,喝多的人会耍酒疯,我真想看看我的太爷爷和爷爷们喝多了耍酒疯是个啥样子。

在父亲的身边,拿着酒壶学会给太爷爷和爷爷们倒酒,我知道了啥叫长辈,啥叫晚辈,啥叫尊老敬老。父亲常说:“敬老人是敬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在。在山屯里,父亲事事都能得到人们的支持,事事都能干得比较顺畅,就是因为他敬老敬得好。正月初四是我爷爷的生日。那一天,父亲和母亲都要把叔叔和姑姑们请到我们家,又是小酒聚亲人。端着溢满酒香的酒盅子,爷爷高兴着,我们大家快乐着。

在我的心里,我的母亲一直是一个特别的母亲。常常有别人家的女人强烈反对男人喝酒,甚至反感到打架的程度,可我的母亲好像暗地里支持我的父亲喝酒。我家不管来啥样的客人,只要家里有酒,母亲就会把酒壶和酒盅子摆上,然后在旁边伺候著,听着看着我的父亲与客人一起,让酒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父亲也真是争气,酒盅子咋吱吱响,他也没醉过。

看着青花瓷的酒盅子,我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小小的酒盅子,要比大大的碗尊贵。碗里盛着饭,是吃给自己的;而酒盅子里倒的酒,是喝给别人的。酒盅子里飘出的醇香,给我们家聚来了人气的兴旺。过日子既要靠自己的努力争取,也要靠别人的支持帮助。饭碗强壮自己,酒盅聚来亲朋。

作者简介

郭宏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葫芦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葫芦岛市连山区作家协会主席。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1000多万字。出版系列散文集《山屯物事》《山屯情愫》和《山屯光阴》,长篇人物传记《董明珠:倔强营销的背后》《李彦宏:专注成就百度人生》《纳兰性德:他是人间惆怅客》。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和尼泊尔文在海外出版。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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