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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

2023-08-29易可

鸭绿江 2023年8期
关键词:寡妇空地会展中心

1

老锅灰驻扎会展中心已经三年了。

会展中心建在郊外,偌大的场地,占地百十来亩。老锅灰估计了一下,会展中心的东墙以前是二尕子家的菜地,西墙应该是杨寡妇家的猪圈,南墙应该到前街牛大拿家柴火垛,北墙怎么也到后街徐老歪家的院墙。按照这个估算,他家原来的炕头应该是现在会展中心的公共厕所。一想到这么多人将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拉屎撒尿,老锅灰有点窝火。可窝火归窝火,谁能挡住时代前进的脚步呢,当初上头一声令下让动迁,谁敢不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整个堡子就见不着人影了。

但老锅灰不想搬。他一个孤老头子,无儿无女,就靠政府一点儿补贴和两亩薄田过日子,离开了土地,他以后咋活?虽说有点儿动迁款,可只出不进,早晚有花完的时候,不如种点儿地心里踏实。他不搬还因为两样东西,一个是他家的大杏树,另一个是他家的猪——大壮。

儿子是十岁头上走了,没人知道他把儿子的骨灰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杏树下。也是这个季节,杏花开了一树,黄灿灿地逼人的眼。儿子壮得像头牛,心眼儿却不全,没上几天学,就只能领回来在家放猪。一年夏天,猪放到河滩地里,一只猪崽落了水,儿子跳进河里救猪崽,猪崽活了,儿子却死了。老伴的眼泪哭干了,没几天就瘫在炕上了。她说,老锅灰啊,我走不动了,你把儿子留在我身边吧,我要天天看到他。老锅灰想起儿子爱吃酸杏子,就把骨灰埋在了树下,没起坟头,高大的杏树就是儿子的坟头。老伴乐了,天天隔着窗子看杏树。杏花开了,她说我儿闻得见杏花香;杏花落了,结了青杏,她说,我儿别急,还没熟,不兴爬树,看摔断了腿;青杏子一天天地长大,由青转黄,一颗颗地挂满枝头,把杏枝都压弯了,她说,我儿要吃熟杏子。杏子熟得落了地,老伴不让捡,她说,让它自己烂在地里,我儿能尝着味儿。最后一颗杏子落地的时候,老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锅灰把她的骨灰也埋在了杏树下。他独守着一个家,但他不孤单,因为他的家一直团圆着呢。半年时间,老锅灰没了俩亲人,中年得子的老锅灰如秋天的倭瓜藤一样蔫了。他把家里的猪都卖了,只留下了这头被儿子救的猪崽。他让猪随了儿子的名字,叫大壮。

大壮听得懂人语似的,只要老锅灰心情烦闷,它就会温顺地趴在老锅灰的脚边,用猪毛摩挲老锅灰的脚面,有时还会哼哼两声,那意思好像是在安慰老锅灰。动迁工作组进村,老锅灰提出一个问题,我上楼了,我的猪咋办?我的树咋办?毛副乡长被他这么一问,乐了,说,政府给你损失费,树砍了,猪卖了不就得了。老锅灰一听,火顶上了脑门子,说,大壮是我的儿,卖猪卖鸡没听说卖儿子的。一句话把毛副乡长弄愣了,旁边的村书记解释,他才明白,老锅灰把猪当成了儿子。

老锅灰想不通,要跟他的家共存亡。所以,他作为钉子户目睹了会展中心的建设过程,他家的破房子成了会展中心一个另类的存在,一晃就是三年。会展中心落成前,政府继续找他谈话,动迁款又加了十万,再给他安置会展中心保洁的工作,把在农民新村分给他的新房调到了一楼。更贴心的是,政府保留了他家的大杏树不动,让它成为会展中心绿化的一部分,把他家老房子推倒盖成了公共厕所,厕所里的保洁库房辟成了他的单身宿舍,允许他暂时居住。最让老锅灰感动的是,政府允许大壮跟他住在一起。老锅灰知足了,离开了土里刨食的日子,不但有存款,还每月都有进账,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最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锅灰心里踏实呀。好事还在后头。自打他到会展中心上班以后,同村的杨寡妇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有事没事就往他这儿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只要他一点头,杨寡妇就能把行李搬到老锅灰的炕头上。可老锅灰不急,他总怕好事太多,他沒那个命承受。

现在,老锅灰绕着会展中心巡查。春天的阳光照在他无比幸福的脸上,他手里拿着笤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打扫着本来就已经非常干净的地面。

老锅灰正沉浸在无限美好的遐想之中,一串牛铃铛般的笑声把他拉回现实,老锅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杨寡妇来了。果然,不多会儿,杨寡妇的两只大脚杵到了眼前。老锅灰这才把头抬起来,说,这一大早的,你嘎嘎啥呀,跟个老鸹似的。杨寡妇把她的胖身子扭了一扭,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啥,咱孩子让今晚去他家吃饭。老锅灰一翻眼皮,说,别老咱孩子咱孩子的,我没孩子,那是你孩子。杨寡妇讪笑了一下,说,这不早晚的事嘛。

其实,在老锅灰心里头,是默认了杨寡妇的。杨寡妇虽然模样糙了点儿,可是人实在,手脚勤快,这段时间对自己也不错,配他这个孤老头子足够了。可是有一点让老锅灰犯合计,那就是杨寡妇为啥等到现在才开始示好,以前一个村那么多年,怎一点儿动静也不见。老锅灰思谋着杨寡妇是冲着自己手里这点儿钱来的,他可不能让她得了手。

老锅灰没理杨寡妇这个茬儿。他说,中心马上正式用了,我就要忙了。杨寡妇听出来老锅灰的腔调,一把抢过老锅灰手里的笤帚,说,忙啥忙,累不着你,到时候有我呢。老锅灰任杨寡妇把笤帚抢过去,眼看着她撅着个大屁股把笤帚抡得飞快,仿佛清扫机一般,一路飞奔而去。看她这个热情劲,老锅灰担心她把好好的路面扫秃噜皮。

2

老锅灰跟着杨寡妇到了她儿子大成子家。自从动迁以后,杨寡妇把动迁款都给了大成子,跟着他搬进了镇上的农民新村。据老邻居们说,杨寡妇常受他儿子媳妇的气。要说当妈的就是贱,儿子明摆着不孝顺,杨寡妇一副老奴才相,伺候着儿子一家。自从杨寡妇黏上自己,大成子比对他妈还孝顺,有事没事就找他吃饭。老锅灰心里明白,大成子是对他和杨寡妇的事看出了门道,认他那俩钱儿当爹了。

老锅灰一进屋,大成子媳妇小敏的脸上就开了一朵花,她说,叔,来了。老锅灰不抬眼皮,把手里的酒壶递给小敏,说,把酒烫上。那话硬气得就像对自己的儿媳妇。小敏慌忙接过酒壶,连声说,好好。

饭菜做了一桌子,大家团团围坐。喝了几盅酒后,大成子开了腔,他说,叔,啥时候把你和我妈的事办了吧。老锅灰抬起眼皮,看着大成子,说,不急。大成子往老锅灰碗里夹菜,说,叔,你们也一把年纪了,早到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这当儿子的也放心不是?

老锅灰呷了一口酒说,大成子,自打动迁以后,我也没住处,拿啥办哪。

大成子说,你在我们新村不是有楼吗?

老锅灰说,我不愿意住楼,我离不开原来那个地方。

大成子说,那啥,让我妈跟你住厕所也中,是不,妈?大成子对还在厨房里忙活的杨寡妇喊。

杨寡妇应道:中,中,我没啥挑的。

老锅灰看着杨寡妇和大成子的热情劲,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味深长地盯着大成子的眼睛说,你也忒急了吧?

转过天来,杨寡妇把行李扔在老锅灰的炕头上,说,我不走了,中不?老锅灰正喝稀饭,没想到杨寡妇会一大早赶到他这儿来,他慌忙放下饭碗,说,杨玉芝,你这是抽的哪门子疯?杨寡妇猛地扑到行李上,哇哇干号了几声,她在哭腔里说,我咋恁惨呢,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连个窝都混没了,我还活着啥劲呀!老锅灰赶忙把她往起搀,杨寡妇哭得更凶了,吓得老锅灰赶紧去关门,他怕杨寡妇的哭声扩散到会展中心,让人听见。

杨寡妇哭够了,才把脸一抹说,老锅灰,你看我也是实心对你,你就像对你家大壮似的对我,我就知足了。一句话,把老锅灰逗乐了,他说,那你不成母猪了?

母猪也比我现在强,好歹它还有个窝。

到底咋回事呀?

我和小敏吵吵了几句,大成这个瘪犊子向着小敏,说我是老不死的白吃饱……老锅灰听杨寡妇的唠叨,心里有点犯合计,他前脚刚出大成子家,后脚杨寡妇就跟儿子儿媳妇翻脸?于是,他脸上挤出一点笑,说,可你也不能在我這儿住呀,没名没分的,让人看着不得笑掉大牙,再说,你看我这也没个下脚的地方。

老锅灰说得没错,公共厕所里的这半房,除了他搭的一铺短炕让人能看出个家样,其他的地方像个废旧物仓库,更像个猪圈。因为大壮跟老锅灰同住,屋子里散发一股猪屎味儿。

不管老锅灰咋说,杨寡妇硬是住了下来,一派女主人模样。她炕上炕下地忙活,把杂物都整理了,锅台灶头门窗四壁地面都让她彻底清洗了一遍。她又给大壮的猪窝铺上了新干草,她知道那是老锅灰的命根子。到老锅灰下班时,一锅热乎的饭菜端上桌,二两烧酒被烫出好闻的酒香。夜里,老锅灰搂着杨寡妇的胖身子,一股久违的温暖在老锅灰的身体里弥漫开来,他彻底投降了,管她杨寡妇是冲啥来的,过日子还得有女人,不然家哪还成个家呀!

3

老锅灰有个毛病,从不在公共厕所里拉屎撒尿,他说厕所太干净了他拉不出来。为这,杨寡妇还笑话他是个穷酸命,改不了当农民的死相。所以,会展中心附近绿化带成了他排泄的场所,他还美其名曰积农家肥。

这天,正在草窠里解大手的老锅灰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赶快提上裤子冲出草窠。不远处,一股浓烟升起,浓烟里隐约可见一股火舌顺着风势向他猛扑过来。老锅灰气不打一气来,大声吆喝起来,这是哪个孙子在这儿放火呢,要把老子的腚烤熟咋的?会展中心外围的绿化带绵延了数十米宽,平时少有人来。

不用老锅灰找,浓烟处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还没等老锅灰看清,这个人一溜烟钻进绿化带,消失不见了。

老锅灰愣怔的工夫,火舌借着风威已经四散开来。老锅灰抄起身边的一根大树枝开始抽打火舌,他一边打一边喊,快来人啊,快救火。在外面等着老锅灰的杨寡妇听到喊声冲了进来,他把树枝递给杨寡妇,返身拿起地上的一把铁锹,在这片已经开出的空地边上挖出防火沟,两人一阵忙乱才把火势控制住。

老锅灰扔了铁锹,一屁股坐在烧焦的地上喘粗气,杨寡妇更是连惊带吓,话都说不出来了。老锅灰被烟呛得干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说,这是谁呀?光天化日下放火,他想干啥?

杨寡妇思忖一会儿说,看样子像开荒。

顺着杨寡妇的话茬儿,老锅灰仔细打量着这块地。它位于绿化带的深处,地面上已经栽植的碗口粗的小树和灌木已经被砍倒了,露着新茬,树下的茅草被烧得面目全非,让这块地像得了斑秃的头皮。在这块空地边上,老锅灰发现了一个蓝红相间的蛇皮袋子。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镐头镰刀钢锯,还有一套迷彩服,蛇皮袋子旁扔着一把打火机。

老锅灰笑了,说,有种,开荒开到会展中心来了。

转天,老锅灰拎着缴获的“战利品”敲开了保洁部主任的门。主任对老锅灰汇报的情况非常重视,亲自上报了大中心主任。中心主任下达指示,让保洁部牵头把开出的空地补上绿植恢复原貌,并重点防范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保洁部主任把这个任务给了老锅灰。老锅灰一听来了精神,他说,主任放心,我保证把那块地种好!

主任说,不是种地,是补绿植。

啥是绿植?

一句话,只长叶不开花的,只开花不结果的,结果不能吃的,都叫绿植。

那我也没有啊,我家里现在只剩点儿白菜种子。老锅灰挠着头,有点为难的样子。

这个不用你操心,中心马上就要统一进绿植了,到时候你多领点儿,把那块空地补种上。

中。

另外,你精神点儿,防止这类事件再发生。

中。

老锅灰感到肩膀一下子沉了。

清明节刚过,天气转暖,北方冬天正式宣告结束。老锅灰甩了冬衣冬鞋,一身轻松。这个不用下地劳作的春天让他的筋骨闲得难受。他心里骂自己,老贱骨头,闲着你还难受,真吃饱了撑的。

跟他一样难受还有杨寡妇。夜里头,杨寡妇说,要不咱种点啥?

老锅灰说,种啥,哪还有地。

杨寡妇说,咱中心里有不少花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点儿菜吃。

老锅灰一翻身,你拉倒吧,那是花坛,不是菜地,公家说了算,由不得咱。

还真就让老锅灰说中了。没几天,中心进来了好几卡车的花草小树灌木。老锅灰被派去种花坛,杨寡妇没事也跟着莳弄。两只手又粘上了新鲜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股气息像老锅灰喝的烧酒,似醉非醉地让他心里好受。只是杨寡妇边种边嘀咕,这么好的地,种花可惜了,要是能种上点茄子黄瓜辣椒西红柿,夏天吃菜不用愁了。老锅灰拿鼻子一哼,说,看你那觉悟,这叫绿化美化环境。咱中心主任说了,这上档次,外国都这样,你那是落后思想。不管咋说,闲了一冬天的手终于派上用场,老锅灰兴奋得像得了好处的孩子,杨寡妇说他是挨累的命。老锅灰看着杨寡妇弓腰驼背一副卖力相,不禁乐了,他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手上沾土就乐得屁颠屁颠的。杨寡妇说,我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锅灰说,我可没说娶你呀。两人一路说笑,花坛里的花花草草也像迎着春风笑着。

种到会展中心西边的花坛时,老锅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头扎进绿化带的深处。杨寡妇喊,你这个毛病,解手偏得去地里。老锅灰可不是去解手,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空地。随着脚步前移,这块被烧过的空地现在已经是另一副模样——它被修理得平平整整,树根都被刨除了,沟也被填平,土地新翻过,一条条垄沟像刻在地上的规则花纹,单等着一双勤劳的手播下种子。

他说,嘿,这是哪个老小子,真有你的!

老锅灰甩开大步,习惯性地拿脚丈量着这块空地。东西长42步,南北宽57步,乖乖,这么算来,这块地足有一亩。

那完全可以种很多菜——清明过后,先种上土豆花生黄豆苞米种,五一节可以撒上小白菜菠菜生菜籽,再往后种上黄瓜芸豆西红柿辣椒茄子,最好再搭个凉棚,棚上爬上倭瓜藤葫芦藤,棚下还能乘凉……

想着想着,老锅灰居然有些陶醉了。

4

大成子找到老锅灰说,叔,我妈在你这儿没?

在咋说,不在咋说。老锅灰看着大成子,气不打一处来。这段时间,杨寡妇对自己不赖,看大成子自己找上门来,正好替杨寡妇出口恶气。

不在我再去找呗,在就让她出来,我有话说。

啥话?要钱还是要命啊?

大成子听出了门道,说,叔,你给我妈带个话,说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气她。

才醒过腔呀,晚了。你妈不回去了。

叔——大成子乞求地看着老锅灰。

你说你妈容易吗?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对你妈呀?老锅灰把自己从花坛里拔起来,脚上还带着泥。

叔,要不你们都上我家住吧,我给你们养老。

养老?我看你是着急给我们送终!一句话把大成子顶了回去。

走吧,你妈不回去了!老锅灰转身就走。大成子一个箭步跨到老锅灰跟前,可你们这是非法同居!

老锅灰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哎,臭小子,我们合法非法不关你事!

大成子软了下来,说,叔,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们要住一块儿我不反对,把手续办了多好呀,合理合法,光明正大。

你是说我们现在不合理合法,不光明正大?还轮不到你小子管我。

那我要告你!

告我啥,告也是你妈告,还轮不到你。老锅灰的肚子已经气得像一只癞蛤蟆,他抡起手里的铲子向大成子斜刺里劈去。

大成子走后,老锅灰心里踅摸不是个味儿。

中午回家吃晌饭,杨寡妇赶集回来,给他只做了碗面条。老锅灰气还没消,端着饭碗咽不下去。

老锅灰说,要不你回去吧。

我回哪儿去?杨寡妇不知所以然。

你儿子那儿。

咋?

儿子找你来了。

找也白找,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他要告我。

告你啥?

说咱俩非法同居。

我不告,他告个甚。不过,话说回来,咱俩这样也不是办法……

咋?老锅灰警觉起来。

杨寡妇好像看出了老锅灰的态度,没有说下话。

老锅灰接下来说,咱俩就是搭伙,你要愿意咱就这么地,你要不愿意,就回儿子那儿去。

杨寡妇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唉声。

大成子和小敏晚上摸到了老锅灰家,拎了两瓶烧酒、一斤猪头肉。大成子进屋仿佛忘了白天的不愉快,一口一个叔叫得欢,连他妈都没多看几眼。杨寡妇见儿子和媳妇来了,脸上竟带着几分喜色,不大会儿工夫,居然忙活出好几个菜,丰盛地摆了一桌。

老锅灰吃不下,把菜倒给猪圈里的大壮。大壮吃得欢。杨寡妇看不过去,说,你这是弄啥,好容易做的。

他吃就当我吃了。老锅灰一脸的不屑。

小敏嘴巧,说,叔愿意咋的就咋的。

老锅灰看看一脸喜色的杨寡妇,我看你妈也不需要你们认错了。杨寡妇尴尬地笑了一下。

大成子把酒给老锅灰满上,自己也满了一杯,说,叔,白天我不对,我先罚一杯。大成子一扬脖,干了一杯。

老锅灰说,有啥不对的,我跟你妈是非法同居,我还等你告我呢。

大成子说,你老别跟我这当晚辈的一般见识,我这张臭嘴没有把门的。说着,就给了自己俩嘴巴子。杨寡妇赶紧来拉,那意思生怕儿子打疼了。

老锅灰把酒也倒在猪食槽里,说,大壮,你也喝。

杨寡妇脸色不好看了,说,老锅灰,孩子实心给你认错,你这是弄啥。

老锅灰说,你跟上他们走吧。

大成子说,叔,我不是来接我妈的,我是专门给你认错的。

老锅灰说,不接也得接,她是你妈,不是我妈。你们仨甭演戏给我看,不就是惦记我那俩钱吗?

杨寡妇说,谁演戏给你看了,你拍拍良心。

老锅灰说,你当我啥也不知道啊,同村20年,你寡我独,咋没见你跟我用过心呢,单等动迁款下来用心?

杨寡妇被气得抹了眼泪,说,好你个老没良心的,我走。

脚刚要迈出门槛,圈里的大壮哼哧哼哧地叫唤了起来。众人的眼光都落到了猪身上。老锅灰说,不好,猪来病了。杨寡妇一见,让大成子赶快去请兽医。大成子和小敏前脚刚走,大壮后腳就咽气了。

大壮死了,杨寡妇也被老锅灰撵走了,他觉得很寂寞。老锅灰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杨寡妇对自己不错,知冷知热,并不像冲着他的钱来的。老锅灰曾经试探过她,她说跟老锅灰在一块儿只想有个窝,别的她不图。说完这话,杨寡妇泪涟涟的样子让人心疼。如果真是那样,老锅灰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了。

白天还好,老锅灰看管会展中心,打扫打扫卫生,莳弄莳弄花草。到了晚上,寂寞就像他手里的那把酒壶,越烫越热。老锅灰几乎没有亲戚朋友。原来住在村子里,寂寞了邻居们还能走动走动,现在寂寞了只能围着会展中心像驴拉磨似的转圈。一转上圈,寂寞还在,可老锅灰心里觉得踏实,至少他还没有离开他的一亩三分地。

平时在这里上班的人们都散尽了,偌大的会展中心像个坟场,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响。远处的会展路偶尔会有车经过,车轮子的声音贼一样来去迅速,生怕慢了一步被这一带的寂寞抓住。会展中心的建筑更借了夜的威势,比白天更显得高大威严,让人禁不住生出些许敬畏来。

四月的春夜让老锅灰想到了死去的老伴和儿子。要是老伴在多好,要是儿子在多好,也许他就愿意住进农民新村去,愿意住进新楼里。现在,老锅灰只能在厕所旁的大杏树下坐下来,他看到它的花朵此刻正像礼花样开满夜空,风一吹,杏花飘落的枝头,隐约能看见结的小青杏。

5

主任想起那块空地已过了五月,他让老锅灰到建设部去领绿植把那块空地补上。老锅灰架着一辆板车,车上拉着树苗和灌木,满满当当的一车。老锅灰一边拉一边想,要是杨寡妇在就好了,还有个帮手。

老锅灰把绿植卸到绿化带外。他拖着几棵灌木向深处走去。当他走到那块空地前,他惊呆了。这还是那块地吗?眼前的土地一片葱绿,芸豆和黄瓜搭了架,青青的蔓条已经爬上了架杆,茄子辣椒都结了小小的果实,玉米挑出了一米多高,土豆秧连成了片,紫色的土豆花在微风下摇摆着身子。老锅灰走近空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天女下凡莳弄了这块地?

哪里有仙女,地头上杵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架着一个人,是牛大拿。

原来是你小子啊!跟着老锅灰的话过来的是他的手,牛大拿的脖领子攥在了老锅灰的手里。

跟我走吧,到会展中心管理处说道说道去。老锅灰一想到开春时救火的狼狈,气就不打一处来。

牛大拿看老锅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把拨拉开老锅灰的手。动作虽硬,话却软着,老哥,我没有恶意,就想烧个荒种点儿地玩玩。开春了,闲着膀子难受。

老锅灰说,玩玩,这是你玩的地方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会展中心,是全市,不对,是全省、全国、全世界最大的市场。老锅灰一着急,把全世界都搬了出来。

牛大拿说,啥会展,没有这会展,我也不会没有地种。老哥你也知道,我可是个种地的好手。

牛大拿话不假,他在原来的堡子里可是有名的庄稼把式。

咱村人都上楼,年轻的还好说,到城里打打工,有个营生,也有收入。我这半老不少的,没人要,一天天闲得我发慌。

闲你就放火呀?你要把这么大的中心燎着了,你就等着吃牢饭吧。老锅灰不依不饶。

牛大拿到西红柿架下拧了一个刚红的小果,只有小孩儿拳头大。他把它放在衣襟上蹭了蹭,递给了老锅灰,说,给,尝尝,味儿咋样?

就拿这个小东西贿赂我?

你就睁一眼闭一眼,这么一大片绿化带,我就在中间开个荒,周围树一挡,没人看见。这样,这块地算咱俩的,长出啥来咱俩一人一半。

老锅灰咬了一口西红柿,又清香又酸涩,跟在菜市场买回来的完全不同,这股久违的味道让他的脸上现出了既痛苦又幸福的表情。他伏下身子,拨开西红柿的秧棵,抓起一把土拿手一捻,土瞬间化为灰尘从他的指缝间流泻出去,腾起一片小小的烟尘。这片烟尘仿佛顺着他的毛孔流进了他的血液,在那里,仿佛什么东西被唤醒了,这东西让他瞬间泄掉了刚才的火气。他对牛大拿喊道,不对呀,兄弟,这地缺水呀!

牛大拿看见老锅灰这副模样,乐了,说我本来……打算多种点小青菜,可附近也没有水源,只能多种点抗旱的苞米花生,你看这芸豆黄瓜茄子辣椒都长得不好。

老锅灰说,没水不中啊,你要愿意,就进去挑点儿,在我家炕头那儿。老锅灰指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

牛大拿纳闷,你家炕头?

老锅灰说,你忘了,那块儿从前是我家炕头。说完,兀自乐了。

牛大拿乐得直拍大腿,他说,妥了,这块地俺们一块儿种吧。

有了老锅灰“炕头上的水”加持,牛大拿信心满满。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小葱小白菜,凡是能想到了都被他安排上了,这块空地被他种得满满当当。

老锅灰跟着掺和说,白菜不能种太浅,太浅不出苗。

牛大拿说,知道,我还不如你?

老锅灰说,小葱不能种太密了,密了长不壮。

牛大拿说,还用你说,你那点儿庄稼本事不如我一根小指头。

老锅灰说,以后你种地,我挑水,咱俩搭伴。

牛大拿说,中。

说干就干。一有空,老锅灰就给牛大拿挑水。用他的话说,是从他家炕头上挑来的。一来二去,他一下子找回了几年前在自家菜园里种菜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里踏实。

他想,家是啥呢?也许不是女人,是地。

6

中心开会,保洁部的主任去了半天,回来后立即把他们这些保洁员召集在一起传达会议精神。主任说,从下周开始要大干迎检。上级领导将于下周检查会展中心建设情况,要求重点整治周边环境,保洁部的任务十分繁重。下面有人发牢骚,说,路面干净得已经能烙饼了,还收拾啥。主任耳朵尖,听见了说,不是咱中心里面,是周边环境,也就是外围。

会结束后,老锅灰被叫到了主任办公室。主任很客气,特意给老锅灰倒了一杯茶。老锅灰端了茶差点儿烫手,又放下,感觉气氛有点尴尬。主任说,老鍋灰,中心主任找我谈话了,这回我们中心迎检可是件大事,据说领导检查后,中心要正式投入使用,所以你得搬出公共厕所的库房,不然不合规。

谈完话的晌午,主任带着一班人马来给老锅灰搬家。老锅灰喊,我不搬,我死了也不搬。

来人都是保洁部的同事,拿锅的拿锅,扛行李的扛行李,由不得老锅灰。老锅灰坐在半铺短炕上,眼泪珠子像雷雨天的冰雹砸在炕席上。他忽然明白,他中了缓兵之计。

主任说,老锅灰,话也谈了,思想工作也做了,道理你也懂,这次迎检是非常重要的,你说你住在公共厕所里是不影响大环境?

老锅灰把眼泪珠子一抹,说,可这是我的家,你们让我去哪儿?

主任说,我们帮你搬到你的新房子,您老放心吧。

老锅灰说,那是房子,不是家!

不等老锅灰说完,两个保安模样的壮小伙一左一右架起他往外面走。屋外,一伙人正往一輛轻卡上搬他的东西。老锅灰拼了老命要挣脱开,他喊,我有一个要求!主任喊了一声,两个小伙子撒开手,大伙儿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老锅灰。老锅灰奔过去抱住不远处的大杏树,拿手来回摩挲着树干,眼里又汪了泪。他把泪憋回去,走到行李堆里找出一把小钢锯。他一步步爬上树干,选了一根已经结果的杏枝,空中响起了吱嘎吱嘎的锯树声。他一边锯嘴里一边念叨,好,我搬,我搬。

老锅灰被架上驾驶室,轻卡载着他一路狂奔,老锅灰悬着一颗心看着路线,怀里抱着杏枝,仿佛随时准备越狱的犯人。车开到了农民新村的一幢新楼前,这是分给他的房,他从没来过。

主任乐呵呵地帮老锅灰打开房门。屋里白得晃眼睛,老锅灰觉得眼睛睁不开了。

主任说,您看这多好,干吗非住在公共厕所。

跟着主任进屋的还有老锅灰的那些家当,鸭子上架般地散落在地上。老锅灰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他望着这一地的家当茫然不知所措。

主任带着人们散去后,老锅灰坐在地上,孩子一样哭出声来,眼泪打在杏枝上,杏枝着了雨一般。

耳边传来几下敲窗子的声音。老锅灰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一张脸贴在窗户上,是杨寡妇。老锅灰打开门,杨寡妇天兵天将一样立在门口,看着老锅灰,仿佛啥也没发生过似的,嗔怪说,你看你那熊样儿,还能有点儿出息不?说着进屋就开始收拾东西。

谁让你来的?老锅灰这时看到杨寡妇仿佛看到了救兵,心里暖了一下,撵人家走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嘴上虽硬,心里早软了。

老天爷让我来的。杨寡妇不理老锅灰的话茬儿,手脚麻利得仿佛上了发条的老挂钟。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领导通知我的呗!杨寡妇很得意。老锅灰忽然觉得这得意就是一把刀,能把他刺穿。

我看这架势,你是同意搬来了?杨寡妇问。

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句话一出口,老锅灰仿佛吃了酸杏子似的,嘴里又苦又涩。

搬来挺好,住楼多干净,全村就你离不开那块土。

你不懂啊!老锅灰感叹了一声,一行老泪又顺着脸颊淌下来。

片刻,杨寡妇把屋子里的杂物拾掇干净了。老锅灰这才看这间房,两居室,大明厅,卫生间厨房政府都帮着做了简单的装修,坐便煤气灶洗脸池碗柜样样齐全,住室里摆了一张旧双人床,在这儿生活看样子没问题。

你看政府对你多好,别人哪有管这么齐全的。杨寡妇手不停嘴也不停。

老锅灰想起来,说,你在你儿子家住呢?

啊,不在他家我能在哪儿?

他们俩对你好不?

好能咋的,不好能咋的?对付活着吧。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杨寡妇幽幽地说,领导建议我搬你这儿来,跟你做个伴。

老锅灰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啥也没说,他举起手中的杏枝说,找个瓶子,插上。

杨寡妇一愣,说,你还是怕我骗你钱?

不怕。

那结婚,中不?

不中。

还是只搭伙,不结婚,中不?杨寡妇说。

不中。

咋啥也不中了?

不中了!

杨寡妇开门走的一瞬间,老锅灰丢了魂,他不知他的三魂七魄都跑到哪里去了。也许跟着杨寡妇跑了,也许还留在会展中心他家的那块地上,也许此刻正寻着他家的那棵杏树在春天的旷野四处游荡。

杨寡妇生了几天闲气,但还是不放心老锅灰,跑到新房找他。远远地,她看见窗户上贴着一张纸,走近才发现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给钱就卖”。杨寡妇纳闷儿,她贴着窗玻璃看进去,屋子里没有了任何老锅灰的东西,仿佛他从没有来过。杨寡妇一腔血往上涌,脑袋瞬间嗡嗡作响。她念叨了句,好你个老锅灰,放着好日子不过你作啥妖!她想着老锅灰肯定跑回了会展中心他家的那块地上,到了才知道,老锅灰已经辞了职,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他家的那块地上留下了一个深坑,这个坑原来长着一棵大杏树。

作者简介

易可,原名郭少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9年开始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共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去阿尔巴的路上》,另有儿童文学、散文、剧本等作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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