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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敌托邦主题与乌托邦精神的交错

2023-08-22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极权塔格乌托邦

董 敏

一、引言

作为一种文学类别的乌托邦是由英国托马斯·莫尔所创制的术语,源于希腊语,蕴含“没有的地方”“好的地方”的内涵。乌托邦精神远超出外在形式而具有人学和文化价值,凝聚成人类难以割舍的情结,是乌托邦的灵魂。

随着时代发展和新社会问题的产生,传统乌托邦文学不断转向和演变,裂变为许多亚类。莱曼·萨金特在《重返乌托邦的三张面孔》一文给出定义,划分出乌托邦文类的各种变体,他认为敌托邦(亦作恶托邦)或否定乌托邦是以大量细节描绘一个不存在的社会,通常位于时空中,作者试图使同时代读者相信文本中的世界比置身的现实世界糟糕得多。①Tom Moylan:Scraps of the Untainted Sky: Science Fiction,Utopia,Dystopia,Boulder:Westview Press,2000,p.74.反乌托邦侧重通过描绘一个不存在的社会对乌托邦主义进行批判或对一些特定优托邦进行批判。

《华氏451》以大量细节描绘出黑暗的未来社会,蒙塔格在其他人物的启发下逐渐觉醒,反抗极权社会,逃亡途中与读书人群体一起记忆书籍,最终走向城市废墟,重建文明。《华氏451》是典型的敌托邦小说,区别于封闭和静态的反乌托邦,它是动态的、开放的,其中包含很强的反抗因素,情节会在反抗的成功与失败之间运动,主人公的行为可能改变历史。

作者用否定性、反思性的话语对敌托邦进行描绘,其中存在一个乌托邦的潜文本,即社会应然的理想状态,整部小说即是以蒙塔格的觉醒与自我追寻为线索,他去反抗敌托邦,最终追寻这个理想社会。这其中蕴含并高扬着澎湃的乌托邦精神,包括猛烈攻击敌托邦社会,批判人在敌托邦的生存样态;通过主人公的自我觉醒之路展现对真善美价值的不懈追求,探求寻找新生活的可能性;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小说结尾描绘出一个非蓝图、开放式的乌托邦愿景。

二、敌托邦黑暗图景

《华氏451》的故事发生在未来,时间与现在形成一定的距离,带来陌生化的距离感。小说描绘出物质文明和技术极度发达的未来图景,通过生活细节具化读者对敌托邦的黑色想象,读者能通过各种具体的线索归纳出社会的总体规范。小说中的社会呈现异化特征,表现为至上的极权和技术对人的压抑;人的精神生活呈现扭曲特征,表现为沉溺享乐和情感麻木。

作者带着浓烈的批判色彩描绘异化社会的图景,独立于敌托邦极权话语操控的外围以其独特的价值立场实现对人存在的批判,体现了乌托邦精神否定性、反思性的本质话语属性。

(一)极权与技术至上

对极权统治的批判是敌托邦文学一直维系的传统。小说中极权控制着思想,单一文化占主导,禁止人个性的发展。小说中的异化社会是单向度的,社会矛盾被遮蔽,人们沉浸在享乐中,不会思考和质疑。

敌托邦中,国家严格禁书,消防员的职能是焚书,以此控制人们的思想,维护现存秩序。作为国家暴力机器的消防队,仅据无理由的举报就闯进人们家中破坏和焚烧,甚至烧死人。社会主流文化强调快乐至上,人们沉溺于虚假的快乐中,认为书中的知识和思考会带来痛苦。毁灭历史和文明的行为被冠以消灭痛苦、保持平等之名,赋予其合理性和合法性而成为正义行为。极权者通过毁坏书减少社会矛盾的呈现,消除不同的声音。被麻痹的大众成为“铁屋子”中麻木的看客,不自觉地充当同谋和帮凶。个性化的行为被视为异端,受到来自国家机器的惩罚,如克拉莉丝的舅舅因开慢车和步行屡次被捕。学校摒弃知识与道德的教授,开设无意义的课,直接给学生展示答案,不让学生发问,抑制学生思考,阻碍人的全面发展。学校生活让学生身体劳累,只能早休息或通过疯狂行为来宣泄。

《华氏451》延续敌托邦小说对技术理性批判的传统。机器为服过量安眠药的米尔德里德手术,过程同掏挖院子里的阴沟一样,人的生命与尊严受到漠视,人被物化、被技术压制,失去其主体性。机器猎犬是国家机器抓犯人时所用,它有着令人惧怕的抓捕速度,在作者的笔下它是恐怖的金属恶魔,似乎还具有某种主体性,以科幻的色彩表现出机器和科技对人的威胁。技术延伸到生活中,侵占了人们的闲暇时间,使人发生异化。米尔德里德整天同三面墙壁说话,一关上电视墙就会坐立不安,视虚拟图像为家人,对丈夫却置之不理,蒙塔格快被捕前,她只为电视墙而痛心。

(二)享乐与情感麻木

小说批判享乐的反智社会,娱乐活动不讲逻辑和意义,只提供纯感官的刺激,人们不关心活动的具体内容,沉溺于动物欲的刺激中。飙车作为一种娱乐方式普遍流行;节目时间不断压短;全天播放的“海贝”和电视节目侵占人们的头脑,电视节目空洞,充斥着毫无逻辑的情节和人物对话,靠炫目色彩、巨大声音和疯狂行为刺激神经,人们在生理性的刺激中寻求快感。

人们因真正的精神需求没被满足而感到空虚,米尔德里德每日享乐却服安眠药入睡,蒙塔格觉得自己戴着快乐的面具。他们的快感被操纵而扭曲,这种快乐即马尔库塞所说的“虚假需求”,个人快乐的需求被遮蔽,接受社会的灌输和操纵,逐渐成为本能。

在这个社会中,人麻木而冷漠,不关心其他人,只爱自己;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交流,关系疏离。蒙塔格感觉家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他与妻子是熟悉的陌生人,谈话空洞而无意义。蒙塔格生病,妻子不会照顾和关心,甚至不会理会他调低电视墙音量的要求。菲尔普斯太太将孩子视为负担,而鲍尔太太则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学校,家庭的温暖和爱荡然无存,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人与物的关系。一家人开灯聊天极为罕见,青少年们相互群殴,人们彼此残杀。当谈到爱谁时,蒙塔格在头脑中找不到一张具体的面孔。

三、从敌托邦转向乌托邦:觉醒与追寻

小说中人们的思想被控制而囿于享乐,但社会中否定的声音并没完全消失,仍有感到痛苦而自杀的人和“反社会者”。人对自我的反思不能直接从自我中产生,人的自我观念并非自我的镜像,因此社会其他人是蒙塔格觉醒之路的重要推动力量,让主人公看到社会和人存在的新可能性。在他人的启发下,蒙塔格逐渐觉醒,开始反思自己和社会,最终成长为敌托邦的反抗者。主人公自我觉醒与追寻的过程与乌托邦精神相契合,他立足于敌托邦可感的黑暗世界又超越现实状况,逐渐远离社会话语的操控,反对人在异化社会的生存样态,勇于追求真善美的价值,探求人和社会走向新境地的可能性。

(一)启发与觉醒

消防员蒙塔格起初烧书时露出狰狞的笑,他快感被扭曲,按社会给定的模式生活。克拉丽丝给予蒙塔格启发,让他意识到现在的社会并非天然如此,使他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她在闲暇时间沉浸于大自然中感受或思考,她会去闻枯叶的味道、看清晨草地的露珠、尝雨的滋味和拿蒲公英揉下巴……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孩总是在自然空间中出现,充溢着诗意的美感,这让处于麻木状态的蒙塔格的感受力渐渐恢复。

克拉丽丝也召唤人性和情感的回归,她正视并真正关心蒙塔格。蒙塔格感受到爱和真正的快乐,发出轻松的笑,被扭曲的快感和麻木的情感得以恢复正常。女孩眼里的光让他忆起童年家中停电的温馨时光,使他渐渐摆脱麻木并恢复记忆。

克拉丽丝感性地觉察出社会的压抑和人的异化,她觉察出学校教育的荒谬以及人们谈话的空洞,并怀疑理所当然的制度和规定。她一次次向蒙塔格的发问使其不断自我审视。蒙塔格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快乐,同时质疑烧书的合理性,看到“快乐”下遮蔽的社会问题。

与克拉丽短暂的接触中,蒙塔格的感受力逐渐恢复,他反思自己,认清社会真实。她是一粒种子,埋在蒙塔格的头脑中,与他原本未被社会文化侵染的本我相融合,生根发芽。

(二)反思与追寻

蒙塔格目睹妻子吞服过量安眠药被急救的过程,机器抽走人的血和记忆,操纵人的生命,操作员漫不经心。手术同掏挖院子里的阴沟一样,人没被当作有鲜活、独特生命和灵魂的个体存在。机器手术是敌托邦社会的窗口,以此窥见机器和极权对个体的压抑,它对蒙塔格产生了巨大冲击,使他开始反思,意识到“快乐”社会的真相。

蒙塔格执行焚书工作时一位藏书的老妇人没逃跑,她以死捍卫书,从容地与书一起被烧。老妇人展现着激情高昂的理想主义的乌托邦精神,她用自己的牺牲点燃反抗异化世界的火烛,给人震撼的力量,鼓舞更多反抗者追求更加美好的世界。此突发事件使蒙塔格审视和拷问自己,他感觉到身为消防员深深的愧疚,意识到对书中承载记忆的破坏,自我身份认同崩塌,无法再面对自己的工作。同时他对书产生一种强烈的好奇感,渴望探寻书中的内容。

逐渐恢复感受力和反思力的蒙塔格不能再与周围的环境和谐相处,电视墙上没有内容和逻辑的节目让他抓狂,他自觉意识到自己空虚和不快乐,认清真相后的不幸感使他产生冲破社会秩序的强烈冲动。

蒙塔格转向从书中寻求出路,他向老教授费伯求助。费伯是一个智慧、清醒却懦弱的反抗者,他的讲解让主人公理性认识到社会真相和书的意义,使蒙塔格明白社会和人生存的应然状态,启示蒙塔格不要放弃追求理想世界的希望。战争这一因素从小说开头便进行铺垫,为蒙塔格改变社会的反抗和重建文明提供了可能。此时蒙塔格感觉到漫漫旅程开始启程,他带着希望勇敢地走上反抗之路。

四、乌托邦愿景

小说最后一部分由敌托邦黑暗图景转向乌托邦愿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集中体现了乌托邦精神,蕴含现实朝着更美好方向转变的渴望和向往更理想生活的精神力量。蒙塔格在反抗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由城市逃亡到大自然中,并与格兰杰一行人共同畅想建设美好的世界,这个乌托邦不是详细的未来规划,而是非蓝图式的、开放的和史诗的,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

(一)远离城市的自然飞地

当城市工业文明高度发达时,乡村就成为承载着乌托邦想象的重要场所。蒙塔格藏书被发现后,他烧死比提队长和机器猎犬,公开反抗国家的暴力机器,由此开始逃亡。他沿着河流逃离城市,奔向乡野,荒野远离异化世界,作为“他者”与敌托邦世界分离,是城市变质空间的对抗力量,“是待人物去发现的具有救赎功能的飞地”,有丰富的象征意义。

蒙塔格在郊区感受到大自然的美与诗意,他跳出原先的禁锢,重新发现世界,在丰富而充满质感的细节里拥抱生命的真实。优美的大自然召唤人本性的回归,洗清蒙塔格精神上的迷惘和失落,使他获得心灵的平和,他的审美感受力、记忆力和想象力完全恢复,精神得到救赎。他开始想念妻子并为她伤心,摆脱情感麻木的异化状态。他在远离城市的乡野中拥有闲暇的时间去思考,明白了书对人类文明的载体意义,而烧书就会毁掉文明、割裂历史。自然飞地照亮前行的路,蒙塔格彻底觉醒,给人类获救带来希望。

自然飞地被边缘化,近乎被抛弃,具有与世隔绝的空间性,是超越时间与历史的空间性,这也是西方早期的乌托邦小说的特征。这里是革命希望的孕育地,是知识分子的活动营,他们外在是流浪汉,内在是图书馆,每人代表一本书,他们以原始的方式保存人类的文明。战火将城市覆灭后,他们将带着人类的文明走向废墟,重建美好的家园,高扬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建立乌托邦的乐观精神。

(二)非蓝图式的乌托邦

老哈佛文人的活动营是一个松散的柔性组织,以较为隐蔽的方式进行对抗。组织中的人一个人记忆一本书,耐心等待战争来彻底瓦解敌托邦,即使战后人们不会听,他们也会以口传的方式一代代将文明和历史传承下去,直到人们醒悟。这个群体高扬着乌托邦精神,他们超越当下的社会状态,置身于敌托邦社会的话语操纵之外,冷静地审视着社会与文明,保持着寻找更美好世界的希望和热情。

蒙塔格加入这个群体,和他们一起以记忆保存书籍。书记录历史,人类需要历史的启示,才不会像凤凰一样重蹈覆辙,因此他们试图以此来恢复被敌托邦社会遮蔽的真实。具有感性和智性双重内涵的书籍,是既存文化的否定者,寄托着乌托邦的希望,是蒙塔格一行人行动的动力。

小说的结尾处战争将城市变为废墟,面对一片荒野却看到乐园,承载着巨大使命感的觉醒者们走向城市,充满建设乌托邦的乐观和蓬勃的精神。小说所构建的乌托邦是非蓝图的,不同于早期乌托邦静态的、面面俱到的对社会各个方面的详细规划和设计,而是模糊的愿景展望、美好的畅想,更多地表达着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和憧憬,相比于细节乌托邦的描绘,更多地展现着乌托邦精神。

五、结语

《华氏451》以一种清醒的目光展开对未来的想象,着力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表达了另外一种希望,展现了敌托邦和乌托邦之间异质同构的关系,同时又避免了传统乌托邦所描绘的静止、停滞不前的完美世界,拒绝了蓝图式的乌托邦,保存了乌托邦的梦想。

乌托邦精神是对现实的反思性批判和对“不在场”未来的追求,是不断对人存在的审视和拷问,是人的根本精神和永恒追求,处于开放和创造之中,永远在寻找,永远在路上,促使人走向自由和解放。《华氏451》披着敌托邦的外衣高扬着乌托邦精神,内里是对人类永恒追求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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