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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使”、救赎与时间*
——读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

2023-08-21焦婷

大众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弥赛亚历史主义本雅明

焦婷

(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本雅明(Benjamin,1892—1940)是现代德国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评论家,在现代哲学和文艺批评领域具有重要地位。在哲学方面,本雅明尤其注重对历史哲学的探究,其代表作《历史哲学论纲》(以下简称《论纲》)开启了一种新的解释路径,即以宗教性概念来解释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这与本雅明的历史哲学思想的来源有关:其一是犹太教复国主义,本雅明是犹太人,而且他始终认同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其二是马克思主义,他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就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并终身信奉马克思主义,将其视为一种拯救之途。从表面上看,犹太复国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大相径庭,因为前者是神学的,仅仅属于犹太民族,而后者是唯物主义的,属于全人类;但是,在更深层次上,二者却颇有相通之处,因为二者都关注“救赎”问题,只不过前者的选民是犹太人,后者的选民是无产阶级。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教训是激发他系统地反思历史主义,从而建立一种新型历史哲学的直接原因。以上是《论纲》产生的背景,以下将从“新天使”“时间”与“救赎”对《论纲》进行述评。

一、《论纲》中的“新天使”

本雅明的历史哲学思想主要集中于《历史哲学论纲》一文。此文是本雅明的遗著,共18节。在《论纲》中,本雅明对历史主义进行了集中的批判,并对当时流行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做出了新的解释。

本雅明认为,历史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没有“现在”,每一个现在都被历史主义者视为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过渡形态,而他们所谓的历史总是胜利者的历史,被压迫的弱者在其历史之中永远没有立足之地。历史主义所遗忘的东西恰恰是历史唯物主义所珍视的。历史唯物主义者重视“现在”,致力于寻求被压迫者获得解放的道路,他们以审慎的目光看待被称为“文化财富”的战利品,看到了文明背后不文明的起源,以及默默无闻者的辛勤劳作。有鉴于此,本雅明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弥赛亚式的拯救之途。受表现主义画家保罗·克利画作《新天使》的启发,本雅明把历史唯物主义称为“新天使”。在《论纲》的第9节,本雅明首先描述了保罗·克利绘画作品中的“新天使”的形象:凝视着前方,微微张嘴,展开了翅膀,脸朝向过去。进而,本雅明对此形象做出了如下阐释:画中的新天使就是历史的新天使,因为他面向的过去就是一系列已经发生的事件,他在其中看到了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1]270当新天使想要拯救堆积在他面前的死者时,却被一阵猛烈的风暴吹散了翅膀,这风暴来自天堂,把他吹向未来——与过去的方向相反,而“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历史进步”。[1]270显然,本雅明所描述的“新天使”与当时占据思想界主流的历史主义格格不入,因为历史主义以线性的时间观念为基础,鼓吹历史进步论,而《论纲》的一个核心元素就是批判历史进步论[2]。本雅明认为,历史主义者所说的历史与文化,实际上不过是过去的、不断堆积的废墟与残骸,而真正的历史应该是无数现在历史经验的呈现。虽然,进步的风暴异常猛烈,裹挟一切——包括“新天使”,但“新天使”并不面向代表着进步的未来,而是面向过去,过去充满了暴力、战争与革命。“这些尸骸”就是过去的种种灾难,它们被视为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产物,被抛在“新天使”的面前。而“新天使”,即历史唯物主义,在时代的潮流中并未随波逐流,它有可能是落伍的,但它却是真正可以实现救赎的力量。“新天使”之所以面对着过去,是为了修补这个破旧的世界。本雅明深刻地意识到,历史主义者极力鼓吹的所谓历史进步,实际上并未真正推进人类文明发展,也没有改善人类生活的境况,而是把以往的文明化为一片片废墟。历史进步地越快,废墟堆积地越高,我们离天堂也就越来越远。因此,新天使的双翅已振作欲飞,他的心却徘徊不前,他被带去的地方并不是他想要去的地方。这表明,历史进步的风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暴力与神话,面对这种猛烈的风暴,新天使尚无充分的力量与之抗衡——尽管他代表着更人道的方向。

历史主义及其所鼓吹的历史进步历史唯物主义的敌人,阻碍了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任务的实现,却让法西斯主义者和好战分子有机可乘,它标榜进步,实际上却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反之,历史唯物主义虽朝向过去,却担负起救赎的使命。

二、“新天使”的“救赎”

在本雅明历史哲学的语境中,“救赎”一词既有宗教的维度,也有革命的维度。一方面,本雅明认为,唯有被救赎的人,才可以真正拥有一个完整的“过去”,因为在末日审判到来的时刻,获救者可以让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成为“法庭上的证词”[1]266如上所述,新天使朝向过去以拯救世界,然而未被救赎的人是没有过去的,因为他们的过去无法在末日审判中称为呈堂证供,这就是救赎的宗教性意义。另一方面,本雅明认为,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被压迫者的自我救赎之道就是革命。本雅明对革命的看法源于他对历史主义历史观的批判和对马克思主义革命观的改造。对于历史主义者来说,他们相信文明的传承始终伴随着野蛮与暴力。一切历史归根到底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唯有胜利者才有机会书写历史。被征服者在当时就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后世自然也无法留下自己的痕迹;而征服者则既统治了现在,也统治了过去,因为他们可以把以往的一切事件解释成使自己走向胜利的原因,历史被胜利者及其后裔牢牢地掌控着,“登上胜利宝座的人在凯旋的行列中入主这个时代,现在的统治者正从匍匐在他脚下的被征服者身上踏过。”[1]268而本雅明所关心的并不是怎样为胜利者编纂个人传记,而是怎样为被征服者和被压迫者寻找救赎之路。如果历史进步是以牺牲无产阶级的利益为代价的,那么这种进步并不是真的进步,而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革命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是一个阶级的统治取代另一个阶级的统治的斗争。本雅明不同于马克思以及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之处在于,虽然他对革命本身持肯定和赞赏的态度,但他对革命所引起的可能后果持更加审慎的态度。本雅明在《论纲》中明确指出,革命不是历史的火车头,而是历史的“急刹车”,因为革命会打破历史的常态,破坏历史的连续性,因为革命“把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剥离出来”。[1]275这种“剥离”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当然是一种解放,但这种解放也是存在风险的。如果我们把革命——特别是暴力革命——当成推动历史的动力,甚至是唯一的动力,那么,无产阶级在给自己带来解放的同时也可能会带来新的灾难。因此,对于本雅明来说,革命是救赎的应有之义,但是,我们也必须谨防其可能带来的灾难。因此,本雅明更为关注的革命样式不是社会革命,而是文化与艺术的革命。

总之,本雅明的“新天使”是在宗教性与革命性的张力之中来进行救赎的,因此他降临于尘世的姿态并不是高歌猛进,而是踟蹰不前。这表明“新天使”面向过去,并致力于拯救那些过去被压迫的人,但拯救之途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正如历史并非在所有时代都是“进步”的,“进步”的历史也并非对所有人——特别是被压迫者——都意味着救赎。

三、“救赎”的“时间”

古往今来,时间都是哲学——尤其是历史哲学——的重要主题之一。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客观时间,到中世纪奥古斯丁的主观时间,以及康德的先验与经验相统一的时间,时间始终未摆脱其形而上学的特征。直到马克思提出劳动时间的思想,时间才被赋予了实践性内涵。然而,在本雅明看来,马克思的时间观虽有实践意义,但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线性的、连续的时间观,本雅明则赋予时间以救赎的维度,他所倡导的是一种跳跃式的、依赖于此在的弥赛亚式时间观。这种时间观不再把时间看作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连续统一体,因为在这种线性的和连续的时间中我们找不到救赎的契机,唯有在时间的断裂处,未来的弥赛亚才会跃入现在的时刻,降临于无产阶级的真实生存境域之中。本雅明认为,“现在”并不是一个用来联结过去和未来的过渡性概念,而是一个拥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的独立性概念。他摒弃了历史主义所赋予“过去”的永恒的意象,代之以“现在”这个意象的独特体验。每一个“现在”都蕴含着救赎的可能,因而本雅明认为共产主义不是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到来,而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到来,这为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基础。本雅明的弥赛亚式时间观打破了历史的连续统一体,这种时间观蕴含了对过去历史的救赎,也预示了被压迫者将拥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但是,这种弥赛亚式的救赎,其根本力量最终还是要归于上帝,因为本雅明的时间观并没有实践的基础——这正是他考察马克思时间观时所忽略的东西,他也没有解释如何在历史的天空下进行跳跃,只是抽象地描述了这种跳跃本身,这种跳跃处于历史唯物主义希望的尽头,需要上帝赋予其救赎的力量。根据犹太教的教义,通往弥赛亚的道路并不宽广,每个被救赎者都要穿过一道窄门,但被压迫者却无法完全凭借自身的力量穿越这道窄门。

通过对这种带有浓厚弥赛亚意味的时间观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本雅明虽然把历史唯物主义称为“新天使”,也注意到“新天使”的“救赎”中的革命性维度,但是他似乎并未充分注意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特征。因此,他的时间观是仍然是一种高度形式化的时间观,因为这种时间抽空了马克思主义时间观中丰富的劳动和生产性内容。最终,本雅明只能诉诸某种“希望”。在他眼中,历史的革命全赖于现在,对于现在的把握能改写过去,创造未来,重塑历史,历史唯物主义者必须摆脱物化的历史“连续性”,让现在“介入”历史[3]156。他把这种种救赎看作一种极端清醒的力量,它能随时让我们看到革命力量的能力。虽然目前不能达成,但是这种希望不是空想的。唯有超越了绝望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希望,它不肯定现存的处境,也不许诺未来的成功,它总是在否定,在拒绝,然而“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我们。”[4]231

结语

本雅明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技术进步与世界大战并存的时代,他清楚地看到,技术越进步,战争越残酷。这意味着所谓历史进步并不必然带来救赎。因此,他对历史主义——特别是历史进步论——持彻底的批判态度。但这种批判不是解构性的,而是建构性的。他试图在全面清理历史主义谬误的基础上重建历史哲学。基于自己的出身、信念和经历,本雅明融合了犹太教复国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一种弥赛亚式的时间观,以期开启了一种新的救赎之可能。在风云变幻、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在旧世界的思想废墟上,本雅明努力寻找可以用来构筑新的生活世界的材料。然而,他的超现实的、马克思主义的、神学的瓦砾无力为他建造起通往过去与未来世界的桥梁,他诉诸一种不抱希望的希望,最终却没有看到真正的希望的到来。本雅明的历史哲学犹如同保罗·克利的“新天使”一样,终将被历史进步的风暴吹往远离废墟的地方。但本雅明的历史哲学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仍是极有借鉴意义的。他对历史主义的批判,对革命的反思,对时间、救赎和希望的阐释,都足以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性。在当前这一更为复杂多变时代大潮中,我们既要乐观,也要审慎,像本雅明一样永远保持开放的视域和批判精神,才不会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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