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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瓷器(九章)

2023-08-15江汀

星星·散文诗 2023年7期
关键词:加布里埃尔船歌花瓶

江汀

在我们小的时候,外祖母家的走廊上——你明白的——总会摆着一只瓷质的中国花瓶。我们一定会表现得很不安分,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手舞足蹈,这时外祖母说,不要碰翻了花瓶!几乎同时我们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诗人搜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全不遗漏。按照合适的形状,他试图用黏合剂将它们拼起来。修补好了。但他仍然沮丧,谁都知道花瓶不再是先前的那一只了。

但更高处的那一位,并不那么认为。于是在一个更加真实的故事里,这瓷器的形象被定格了——带着它忧愁而骄傲的裂纹,如今那已被固定在修补作品的表面。据我所知,那裂纹便是在我们诗歌里出现的分行。

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园的凉亭里,一个小女孩从我们面前走过,从敞开的过道上穿过。她有一种凝固时间的能力,因为她急匆匆地走来,又急匆匆地走去,但在恰好经过我们脸部所对的位置的时候她喊了一个字。在愕然之中,我们没有把握住从时间之中抽身而去的机会。机会当然稍纵即逝,而我们继续保持面部的平静,仿佛小石子已经沉入水底。事情剩下来的部分是,我们意识到那个小女孩在喊同伴的名字。因为后来她又喊了一次,那时,她已经离开凉亭几步之远。她的声音里每一个字后面都拖拽着一股阻力。

三月的海滨,油漆匠抖落了他的瓶子。他忍受不了正午的蓝色,和它发出的寒冷的讥诮。

我发出颤抖,将那个想象从身上抖落。但我领受了全部——正午的寒冷,蓝色的讥诮。

“这树木陡然的爆发,是不是太刺目了?”

我踌躇不定。

踩着三月的节拍,第一次感到,那是一场空。

我忍不住要去敲击那些房屋的墙壁,以证实它们并不是牢固地矗立于我眼眶之中的。

世界并无其事,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眼膜的结构变化。

世界是比喻……是精神的倒影……

那些中午,我從密闭的船舱底部向上望去。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光亮,于是开始启齿说话。

我说太阳是虚假的,说失去眼睛也会有光明。说灵魂现在向前走开,它径直没入黑色的水潭。

时间是一块覆满思考的地毯。身体躺在那儿思念家乡。目光像雨点一般降落,我们显现出来。

我们的逻辑正被催眠,我们的信仰与人商略。我们不再能够成为任何例外,并变得软弱,依赖于一次航行。

我骑着摩托车从夜间的街道上驶过。有点冷,空旷的街道泛黑。我想,我更愿意活在一部小说里,比如前几天我读过的伊凡·克里玛的那本。似乎,在小说的空间里,一切都是被确定的。虽然有时,我更喜欢捉摸不定的事物。可是这天晚上,我真想在一部小说里藏置自己——用支架固定自己,就像尤利西斯面对塞壬时所做的那样。

不过,谁又敢说此刻的自己不是身处小说之内呢?谁也无法确定,存在是不可知的。虽然我指挥着自己去吃饭、喝水,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存在并不是另一个人的臆想。只要他打个哈欠,从沉思中站起身来,也许,我的一生就随着他的起立而烟消云散。

我沿着鱼肚皮一般光滑的道路骑驰,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在一片树叶、路灯和沿街窗户之间,我毫无意识地默认着回家的路。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今天的天气却转暖了些。想到这里时,我感到了世界对我的某种回应——天空中的黑色似乎被谁收拢了。街边的一座院子,小楼二层有扇朝西的窗户,我从窗户下走过,在玻璃上认出了光亮——一弯如钩的晚上七点钟的月亮。

想想看,一切都是有见证者的。

儿时在老家过年,晚上,我常跟着一群小伙伴到处乱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而今天我在《六月船歌》中读到:“这个携灯夜行者,那么显得匆忙。”灯笼是日子,悬挂在夜色的浓雾中。

而今,我好像是累了。在书桌上被摊开的,在加布里埃尔先生的《六月船歌》中,一个二十岁的人回忆起他的一些往事,他意欲哀叹那种“从天上像信天翁的翅膀那样降临”的衰老。加布里埃尔先生说,有的人嗜烟,有的人嗜酒,而他自己嗜爱年轻。他说,日子是灯笼,白色的光映在黑色的乡路上。加布里埃尔不再睡眠,他的白天就是夜晚,他的夜晚就是白天——而他自己,在这混乱中得以脱身。他出门散步,走到了那条同时呈现黑色和白色的乡路上。他知道,自己是叙述者——这条乡路是他本人设置的;然而,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这条乡路究竟是不是一条蟒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合上书本,等待傍晚和黑夜。

下着雨。有人打着伞出去了,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了。后来雨漫过了家门的台阶,雨下了三天三夜。

时间从另一个方向溜走。它抛弃了自己的责任,从来如此,再没有谁来归还那把伞。同样的雨水回荡在我故乡的房间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供它贮存。

于是我走到公交车站,又在那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显然,我终究没有坐车,我回到公园,从北门走到南门,并在人多的地方坐了下来。人们在一片空地上跳舞,我注视着他们,仿佛他们能给我带来愉悦似的。一阵莫名其妙的雾气盘旋在发光的高楼顶端,染成了幽幽的蓝色颗粒,仿佛一滴墨水在纱纸上洇开。而正是这滴墨水,它将使我开始写作。我没有离开这片街区,尽管颤抖感、呕吐感和写作思绪编织在一块。我没有离开这片街区,我等着女友下班之后回来找我。我确信自己不会成为一个精神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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