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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城寨 并抵达

2023-08-10赵丽兰

含笑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榉木城寨榉树

在城寨村写生

城寨,一个神秘的传统村落。位于麻栗坡县董干镇,至今仍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彝族(白倮支系)神秘、古朴、独特的文化传统。2012年,被列为首批中国传统村落。

进村来,便被村口几棵大榉树吸引了。手机扫了扫树牌上的二维码,得知这些榉树都有300年至500年不等的树龄。

榉树,榆科榉属乔木。“榉”的发音和“举”是一样的,树干通直,挺拔如梁柱。古人认为它承载了“一举(榉)成名”、金榜中举(榉)的吉祥寓意,尤其在南方,更是深受老百姓喜爱。榉木,在传统家具中应用相当广泛,尤其是明清时期。家具行业里有“北榆南榉”的说法,“北榆”就是以“晋作”为代表的北方的榆木家具,“南榉”就是以“苏作”为代表的南方榉木家具。榉木木质坚硬,纹理清晰,即使是倒下几十年,也不会轻易腐烂,可见作为木材的榉树的珍贵之处。自古以来,就很受欢迎。大到用来做柜子、床。小到用来做小凳子、小桌子。20世纪初,在江南太湖一带,因取之无度,致使太湖周围的榉树被砍伐殆尽。1999年,榉树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重点树木。榉树的树皮和叶,都可以用来药用。

榉树是古代的珍稀名贵树种,前榉后朴,江南人家通常将它和朴树搭配,种植在庭院,庭前为榉,后院为朴。榉代表了栋梁,希冀家中能有栋梁之材;朴树则生命力顽强,代表家族兴旺。

“前榉后朴”,这样素朴美好的愿望,不只是中国传统文化赋予的意义,更是普通人家简单本真的借喻。

在城寨,生长着一棵棵高大挺直的榉树。在历史的长河中,很多的事物,存在于历史之外,这些榉树亦然。它们只是存在于城寨村,存在于白倮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而非歷史之中。这也没什么,进入一棵树,或许比进入到某一段历史,更为生动可触。抑或,一棵树就是一部个人史。

而事实上,这一棵,或那一棵榉树,早已进入到了历史的最深处。一棵树的内部,是城寨村白倮人的故乡。城寨村的每一个白倮人,都跟一棵榉树有着生命本质紧密的联系。

抬头,向榉树的最高处望去,越发觉得一棵榉树从树干到树叶,都有着清奇的骨相,叶片脉络分明,秩序井然。吹来一阵风,榉树尖细的叶片,如一把锋利的小刀片,在蓝湛湛的天空,一刀一刀,刮出一幅重彩油画。这一路,我们一起同行的,就有一位画家。他说,画家手中的刮刀,不仅要刮在画布上,还要刮在握刀人的心上,才能刮出一幅有生命质感的油画。

画家俯下身子,举着手机,拍一棵榉树下的两条老黄牛。画家说,这个古朴的村子,太入画了。可以设想,此后的某一天,他将再次抵达城寨,就为了寻找村子里的一棵榉树,以及树下的两条老黄牛。

在城市的公园里,那些生长在公园里的树木,经常充当一个人的记事本。树干上会被刻上许多名字,那些名字,要么被“恨”着,要么被“爱”着。总之,“爱”或者“恨”,都是以相当决绝的那种方式进行的。于是,一棵树,在被刀划刻时,就带着伤,向上生长。树活一辈子,三百年,或者五百年,或许更长。就一直背负着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伤痕活着。长啊长,始终都长不平树身上的这块疤。

在城寨,高大挺直的榉木,开枝散叶,努力地去够着光,向上生长了几百年。光滑的树干上,却找不到一条划痕。也没有被刻上某个人的名字。城寨村的白倮人,他们把“爱”或者“恨”,刻录在了哪里,这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刻在一棵树的身上。树,在白倮人心中,是神,是一个人生命的象征。一棵树,会记住一个人的一生。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开始,树,就会去记住了这个人。一直到长大、成人,继而衰老。

在城寨,白倮人的孩子出生,母亲会将孩子的衣胞,放在竹子筒里,找一棵树,高高地挂在树上。从挂上衣胞的那一刻起,一棵树,就和一个人发生了关系,进入到一个人的生命深处。一棵树,就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每一棵树,都在等待一个生命的到来。数清楚城寨村的树木,就数清楚了城寨村的来龙去脉。从这个意义而言,要进入到白倮人的历史之中,首先,就要进入到一棵树的内部。特别是这些高大的榉木。

一棵树,就是一个白倮人的一生。一棵树在漫长的时光里,陪伴着城寨的白倮人,由生到死。于是,一棵树,便拥有了强大的生命力。

沿着新修的台阶,往榉木林间走去,吹过来的风,带着潮湿的香气。这个下午,是这几天来,最为凉爽的一天。远处或近处,目之所及,都是一棵挨着一棵的树木。画家开口,还是对一个村,或者一棵树的赞美。真是美!令他感伤的,或许是,此一行,画家太少了。他一个人,怎么能画得完城寨村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有人向画家提议,带几个学生吧。这一行人,资质都不差,会有人和画家一样,画得好一个村呢。

画家留到脖根骨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有人响应,让画家收她为徒。就从画城寨的一棵榉树开始。她想象着在城寨的一棵榉树下,支起画板。一刀一刀刮在画布上,画布上,就长出了一棵树。

往树林深处走去,看见一棵榉树倒在森林间。随行的带路人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见到过这棵倒下的榉树了。带路人,大概四十岁左右。那么,可以推算,眼前的这棵榉树,大概倒下三十多年了。一棵树倒下三十多年,这不是让带路人骄傲的关键。让带路人骄傲的,是一棵树倒下三十多年,却没有腐烂。大多的树木,倒下三十年,肯定腐烂,变成粉末,回归大地了。可是,榉木偏不。让带路人更为骄傲的,是一棵倒下三十年不腐烂的榉木,三十年却没有移动过位置。在城寨,对于一棵树的敬畏之心,可想而知。一棵倒下的榉木,它被看见了,但是它没有被破坏,即便它已经失去了向上生长的生命。一棵树还活着,活在白倮人的生命深处。

一棵树,从挂上衣胞时起,它就获得了尊重和敬畏,或者说,承担起了某种文明的责任。

站在山顶,放眼四野,寨子被包围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之中。在城寨,随时都会有一棵树的种子正在发芽。万物随时都在苏醒。

从山顶回来,画家站在一棵榉树下,给他新收的学徒,讲授画好一幅油画的关键。

一粒荞籽

我们到达城寨的时候,城寨村的一年一度的荞菜节刚好过完。

荞菜节是城寨白倮人的一个传统节日,又称“过荞年”。从每年农历四月第一个属龙日开始,历时三天。荞菜节,相当于白倮人过大年。节日期间,村里杀鸡宰牛,家家户户准备丰盛的饭菜祭祀“荞魂”,喊“荞魂”回家。白倮人穿上节日的盛装,在村口的龙树下,跳荞菜舞、铜鼓舞、喜亲舞、竹竿舞……

在城寨,万物有灵,一棵树、一碗荞籽、一面铜鼓、一条裙子……自古以来,被白倮人崇拜和敬畏着。神灵存在于高大榉木摇曳的树叶间。神灵还存在于漫山播撒下荞籽,然后开出花来的那一瞬间。在白倮人的认知里,神灵存在于万物生长的过程中。天空、大地、河流、云朵、草木、牲畜……甚至一只小小的蚂蚁,都是需要被敬畏着的生命。

荞籽和一棵榉木一样,和人的生命一样,是有灵魂的。

荞菜节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以前,由于白倮人生产生活方式落后,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粮食和果实,还是填不饱肚子。某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城寨燃烧起来,烧毁了寨子里房屋、农具、牲畜、家什、果实……粮仓里的粮食也烧光了。城寨村的白倮人彻底绝望了,被烧毁的寨子,呈现在一派被上苍抛弃了悲伤哀痛之中。白倮人在被烧成了废墟的家园上寻找,企图能找到食物、种子、家什或其他的什么。翻遍寨子里的角角落落,仍一无所获。

大火烧毁后的寨子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荒野,白倮人悲伤地流着眼泪,低声哭泣。但是,他们不相信,一场大火会烧毁所有的物什。他们坚信,一直寻找,不放弃,一定会出现奇迹。果真,一个白倮人在废墟中,无意间翻开一只倒扣的碗,奇迹出现了。掀开碗一看,碗下,罩着一捧荞籽。那被世界抛弃后悲伤的喜悦,一种无法言说的欣喜。火焰熄灭了,天空重新透亮湛蓝起来。眼前的废墟,并不完全是废墟。废墟里,藏着不可知的奇迹。这一捧荞籽就是。整个寨子沸腾了,一寨子的白倮人悲中有喜。为了庆贺这悲伤中的喜悦,一寨子的白倮人,都跳起了舞,唱起了歌,庆贺这意外的馈赠。他们的脚,踩在被烧毁的废墟上,唱啊跳啊。白倮在一捧荞籽里,获得了希望。他们不再关心一场大火带来的灾难。现在,唱够了,跳累了,白倮就要捧着这一碗荞籽,去往田野,将荞籽撒在大地上,等待这一碗荞籽破土、发芽、开花,结出更多的荞籽。出土的荞芽,见风就长。这满山满坡的荞籽,会漫延开去,一直长,一直长,长到天边边。

冥冥之中护佑他们的,或许,是白倮人对万物的敬畏。烈烈燃烧的火焰中,才得以让一捧荞籽完好无损。整个寨子,在一捧荞籽中重新获得了一种新的秩序,翻开了一个崭新的未来。一场大火已经熄灭了,被它焚烧的寨子,留下一片废墟,也留下了一捧荞籽。

后来,白倮人为了感谢祖先和荞籽让他们重获新生,就将每年农历四月第一个属龙日定为荞菜节。这一天,白倮人穿过古老的街道,去到荞麦地里,采来荞叶、荞花、荞籽,喊“荞魂”回家,请祖先和“荞魂”共同欢度节日的喜庆。喊“荞魂”回家,这不是空无的存在,而是白倮人敬畏自然万物的一种世界观。喊魂声中,天地畅开,荞麦开花。让白倮人借助一粒荞籽的破土、发芽、开花、结籽,将一个民族的繁茂、旺盛,以及古老而新鲜的使命繁衍开去。万物有灵,一粒荞籽的灵魂,护佑着白倮人开枝散叶。

荞菜节这三天,穿着节日盛装的白倮人,在铜鼓和皮鼓的鼓点声中载歌载舞。天地宽阔,山川河流打开。山川河流的尽头,都是拔节生长的荞菜,撒向遍野的种子,让整个寨子没有了边际。

古老的大龙树下,那沉默而又激荡的山川河流,既古老又崭新。村庄,既秀美又粗犷。行走其间的白倮人也是。

路遇一个白倮女子,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普通T恤,下身穿一条白倮人自己染制的裙子。仔细看,可以辨别出,裙子上绣着睡着的S形红线纹。查阅资料,方知,白倮女子服饰上的图案是有讲究的。祖母辈的镶龙纹;父母辈的绣X、S形;已婚未育的,在花裙上绣上睡着的S形紅线纹;少女的裙子,则以圆点为主,还有圆形、三角形、正方形、菱形的图案。

女子清瘦秀挺。她似乎刚从一次长途的远行中回到寨子,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留恋。微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点点挑衅的骄傲。从上身的T恤可以看出,显然,外来的文化已经融入白倮人的日常生活中。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所选择的生活,是一条创造性的路途。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替、融合、对抗中,一些创造性的生产生活方式,很美,也很具有挑战。历史的变迁和发展,就是以不断创造的方式,得于重新获得新的进步和发展。

白倮女子的裙子,由蜡染彩色三角布块拼接而成。几何状的布块,在少数民族服饰中,很少见。几何状的三角块简洁、大方,色彩明亮。午后的阳光在她白色的T恤和裙摆上闪烁跳跃。她的头发显得有点凌乱,潦草的褐黑色。那一点点挑衅的笑容,像是一簇雨后盛开的荞菜花,昂着头,接受阳光的照耀。

喜欢她的眼神和笑容,像是白倮人古老的彩色故事集里,突兀地,多出来一个黑白页码,散发出冷白的清香。

新时代的白倮人,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和骄傲。新的生活姿态,在保持繁复的传统民族文化的基础上,继承中,需要创新和突破。白倮女子笑起来的时候,那一点点的挑衅和骄傲,就是突破。

这一天,寨子里,有人家正在办喜事。另一个白倮女子,拉着一个小男孩,从榉树下走过来,婀娜有态,款款而行。女子带着孩子前去贺喜。擦肩而过,女子显得有些羞涩。她的羞涩,纯澈透明得无懈可击。

向寨子里望去,想象,这某家人的宴席,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喜悦。所谓喜悦,在古老的传说里,欢喜的是那一山坡正在开花的荞菜。那满山满洼的荞菜,繁茂到了天边边。在这个午后,所谓喜悦,是白倮女子那一点点挑衅的笑容,以及无懈可击的羞涩。

在城寨,白倮人有过不完的节日。除了荞菜节,一月的春节、六月六日的六郎节、七月的小米节、八月的尝新节、九月的补偿新节。

这些节日里,能闻到五谷的香气。五谷杂粮,是生命赖以生存的命脉。荞菜节,小米节、尝新节……这些节日,张口念出,就唇齿生津。一直想做一株植物,最好是荞菜,开细碎的或白或红的小花。即便是贫瘠的土壤,也能拱出泥土,发芽,长高,开花,结出籽粒。

五月,寨子周边的山坡上、田野里,种植着苞谷、烤烟、水稻。荞菜,生长在高寒山区,显然,这里的气候,并不适合大面积种植荞菜。

“喊荞魂”与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显然,这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它们并不冲突,这是两种文明的相互融合,或者对抗的和谐。

在一个石头缝里,看到了一簇荞菜。微风中,正在努力地向上生长。一簇细碎的小朵小朵的白花,开得正好。洁白里,透出简洁的纯粹,让人欢喜宁静。

往大山的深处走去,半山坡上,一大片栽秧花,将一面山坡都染成了摇曳的粉红。像是一群白倮女子正在载歌载舞。风吹过,一波一波激荡的欢喜,繁复喜庆。

喜欢石头缝里一簇荞菜花的冷凌干净,也喜欢这一山坡的栽秧花摇曳的甜美。它们,都是生活的姿态。就像寨子里遇见的两个白倮女子。一点点挑衅,一点点羞涩,都是极力盛放的美。

花  楼

一条石板铺就的路面,被祖祖辈辈白倮人的脚步,踩踏得平滑光洁。潮湿的石缝里,长出绿色的青苔。一行人,从寨门进入,沿着石板路,绕着寨子走完一圈。

对于进入城寨的外来者,这座寨子是崭新的,没有历史。寨子在他们的行走中,仿佛才刚刚诞生。眼前看到的一切,显得既新鲜又古老。

而事实是,白倮人在这个寨子已经生活了几辈人。据专家推测,目前,世界上白倮人的总人数仅有2000余人。在城寨,居住着94户人家411人,他们全部是白倮人。2009年,城寨因其保留着古朴的着装、奇异的民间风俗和独特的干栏式建筑,被列入云南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被住建部认定为第一批“中国最传统村落”,传承数千年的《铜鼓舞》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项目。

据新编《麻栗坡县志》记载,这个神秘的部落自清代进入麻栗坡。他们从“昆仑山”出发,经过了许多地方,来到文山、广南、富宁等地。迁徙时,走在前面的人,砍芭蕉杆作出标记。芭蕉杆再生能力强,跟随在后面的人,看到芭蕉杆的心子已经长出新芽,长成了高大的芭蕉树。后面的判断,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去很远,由此,各自分散群居。居住领域东起富宁木央、普阳、孟梅等地,南到董干、马力、马标等地,西到铁厂、关告、马街、马榔、品乐、倮倮塘、长毛寨等地,北至马波。

被群山峡谷环抱的寨子,参天的古树密林中,传来一阵一阵知了的叫声。一幢一幢错落有致的干栏式木楼,隐藏在茂密的森林之中。房屋一楼一底,别具一格。除房顶的瓦片,其余,全部是木质结构。上层住人,下层养家畜。

时值正午,大多人家都关门闭户。过完荞菜节,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寨子里留下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留守在家的孩子。一位白倮奶奶坐在廊台上,穿一件对襟宽袖短衣,衣领、衣襟、袖口、衣脚边缘镶着“龙”纹图案。下身穿一条蜡染的筒裙,犬牙形图案。和她说话,她听不懂,只是笑。长久的劳作,皮肤粗糙黝黑。因为年老,失却了水分和弹性。她坐在正午一阵紧过一阵的知了声中,眼神羞涩干净。让她延续生命的方式,仿佛就是日复一日坐在楼廊上笑。她是否会记起祖先迁徙而来的路途,以及那些来自内心的召唤。

举起手机拍照。她迅捷地抬起枯瘦的手掌,挡住了一半镜头。没完全遮住的那一半脸,仍然是笑眯眯的。笑容,却更加羞涩了。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美好和娇羞。

她摇着头说:“老了,老了,一点都不好看了。”

事实上,她有着挺直的鼻梁,娟秀的脸部线条,细长的眉眼。从她的五官,可以分辨出她的善良、宽厚和温婉。她在年轻和年老的时间轴里,继续寻找自己认可的美丽与衰老。或许,这是她与年老和平共处的最好方式。

“奶奶,你一直漂亮,一直好看。”

她还是笑着,却不再说话。直起腰,背转过身,进了屋子。

镜头,抓下了一个略显佝偻的背影。她的裙摆带起一陣风,随即,消失在阳光下的木楼里。她的微笑与慈眉善目,让每一个心存美好的人相信,这世间,无论何种族群,爱与微笑,都一直存在于彼此之间,并温暖着彼此。

继续在寨子里走,湿润的空气里,闻到一阵阵木头的清香。木头的气息里还混合着树木、种子、果实、栽秧花,以及榉树下那两头老黄牛的气息。混杂的气息里,突然感觉,城寨村,呈现出完整的故事性。

一户人家正在盖房子。房子的框架已经搭建起来,没有一块砖瓦,全部是木头。

一个白倮男子举着一把斧头,正在劈一根木柱。刃口所到之处,随着一道流动的亮光闪过,“唰”的一声,木屑在斧头下削泥一样被劈下。刃口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亮。随着唰唰的声响,木屑落在地面。一斧一斧劈下来,一棵凹凸不平的木柱,打磨得光滑圆润,呈现出白倮男子预想中的模样。娴熟的经验在一棵木柱上留下的痕迹,是一个白倮男子通过劈削一棵木柱,而呈现出白倮人关于干栏式房屋的前世今生。

令人称奇的是,木楼的建造过程中,不用锯、凿、刨、锛之类木工工具,木工听起来必须通过“锯砍削刨”等工序。然而,在城寨,一所房子在建造中,只凭一把斧头,就完成了锯、凿、锉、斧、刨、锛等工具所具备的功能和成效。仅用斧子,不但劈出建房材料,还劈出了精美的花廊走道,这样美观牢固的木楼算得上是建筑奇迹了。榫卯接口,一样是只需要一把斧子,就可以完成的。

这不得不让人惊叹,凹陷、弯曲、笔直、转角,都是在一把斧头下完成的。这并不意味着居住在城寨的白倮人是笨拙的,或者迟钝的,不懂得应用现代工具和新的科学技术。这恰恰是聪明、智慧、巧妙的手艺人。所谓工匠精神,在城寨,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的。

白倮男子告诉我们,城寨村白倮人居住的房屋是干栏式木楼,整栋房子由52根(房前滴水排减了4根)、56根或者66根(右排多出一格,增加10根)柱子串联而成,前后共8排柱子,分中柱、云柱、滴水柱等柱排。房屋高度以中柱为标准,有一丈八点八、一丈六点八、一丈四点八之分。木楼盖成两楼一底,底层关畜禽或堆放杂物,二楼住人,食宿均在楼上。楼梯设在房屋的正面,楼梯的两边为木条式、花栏式走廊。房屋两侧各建一个飞檐,用木板围起,屋顶盖瓦片。

白倮男人半弯着身子,继续劈另一棵木柱。这一棵木柱和刚刚劈那一棵是一对,支在房屋的左右两边。这幢木楼用66根圆木柱支撑。这是整座房子的最后两棵柱子了。

更有意思的是,屋子右边的一间,是姑娘的花楼。花楼是白倮姑娘最为私密的领地,任何闲杂人不得入内。上花楼是白倮人独特的恋爱习俗,哪家小伙子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夜里就到姑娘的花楼下唱歌,或者弹琴、吹木叶,向姑娘表达爱慕之情,要是姑娘也喜欢小伙子就打开花楼的门让小伙子上去,然后他们就可以未婚同居了。

站在竖起的木柱之间,仿佛可以看到一个白倮小伙子,纵身一跃,进了花楼。

一个关于“花楼”的故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了,老了,一点都不好看了。”坐在廊台上的白倮奶奶,她的美好和娇羞,便是在这样一间花楼下开始,并完成的。现在,她正走在衰老的路途上,但是,她一样可以美好而娇羞。

她转身进屋时,裙摆带起的那一阵风中,仿佛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鼓点声。

可以想象,她曾经是跳铜鼓舞时,最漂亮的那个白倮女子。那个一纵跳进花楼的白倮小伙,第一次在铜鼓舞上看见她时,就把魂弄丢了。她头帕上的银铃,随着跳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就跟在她身后,他回头一看,她优美的舞姿,和他的步调一致。是那种要随着他的步调,跟他一辈子的姿态。瞬间,就弄乱了他的心。

被他们的激情催促着,击鼓的长者,也来了劲,挥动手臂,一下一下敲打在一面铜鼓上。这对互生爱意的白倮男女,跳得更起劲了。他们的心乱了。随着鼓点,有那么一会,舞步也乱了。

他们在鼓点声中,逆时针方向旋转起舞,三十多个动作随着鼓声变化而变化,一个动作重复数次。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激情用尽。他们的心,一半在鼓点上,另一半晃晃悠悠的,拽回来,又跑出去。仿佛惦记着什么,又仿佛惦记不住什么。

鼓点声结束了。寨子宁静下来。激情并没有褪去。

城寨有很多花楼,这个白倮小伙的心里,却只有一间花楼。

此时,天清气朗。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寨子里,茂盛的树木,在夜晚散发出更为浓烈的清香。鼓点的声响远去了,消散在月光中。白倮女子娇羞的神态,正隐在花楼的窗影里,时隐时现。

白倮男子计算着,他要在月亮升至花楼时,一纵跳将进去。

【作者简介】赵丽兰,云南澄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大家》《含笑花》《星星》《雨花》《长江文艺》等。出版散文《月间事》《云端屏边》。曾获滇东文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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