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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人雪儿

2023-07-19燕茈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雪儿阿爸阿妈

午后的阳光从苦楝树上斜斜地落在泥路上,细小的灰粒跟着阳光起舞。我坐在苦楝树下的石墩上画画,偶尔有一两只蜻蜓飞过,有一只红蜻蜓还停在绘画本上。这景致就有些温和的诗意了,金灿灿的阳光饱满温柔,脉脉含情。

蜻蜓越来越多,就该秋收了。我的阿妈曾经这样对我说,她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无不透露出她对于秋天这样一个收获季节的欢喜。

抬头仰望天空的浮云,一朵又一朵慢悠悠地走着,它们擦肩而过,又融为一体。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我就喜欢看在高高蓝天上散步的白云。它们是那样自在地在蓝天上走来走去,我想它们一定也会交谈,也会拥抱,也会说去过的地方、遇见的风景,然后一起分享那些遇见过的人和事。

我很清楚地记得去年的秋收季节,蜻蜓在飞,我的阿妈背着镰刀上山割草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一直有着隐形的翅膀,如今穿上羽衣,回到了羽人国。我的阿妈,温柔、善良、好看,就像传说中的羽人那么美好。

阿妈消失以后,阿爸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整日地埋头干活或者抽烟。夜里他不敢回房间睡,在厅里铺张凉席就可以躺一宿。那个小木窗朝西的房间,总是会让他想起我的阿妈,想起阿妈的时候,阿爸就会难过地掉泪蛋儿。

从前阿妈在家的时候,阿爸没少和她吵架,吵得凶了,阿爸还骂她是猪,听见这样的话,阿妈总是会伤心地顿住,一言不发,悄悄躲在一旁抹泪。每当想起那时对阿妈的伤害,阿爸就陷入深深的内疚中不可自拔。他觉得如果阿妈回来,他一定不会这么脾气暴躁地对她说话;一定会安静下来倾听她的心声;一定会努力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大人就是这样,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追忆美好。

我的阿妈喜欢给我讲那些神奇的故事。她从来不给我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古训,她不需要我成为人上人,她只希望我平安快乐长大。再说,大人们吃尽了苦头,也没见得他们都能成为人上人嘛。

阿妈也喜欢给我讲羽人的故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羽人国。他们的头发长长的,垂到脚后跟,还白白的,如雪;他们的嘴巴红红的,像樱桃。我有时怀疑阿妈是羽人变的,就像织女一样,因为在凡间遇见了我的阿爸,所以收拢了自己的羽衣,从此甘守一份清贫,田头地尾,灶头锅尾,然后相夫教子。

我一笔一画地涂抹着我心中的羽人,她是如此可爱,像个邻家姐姐一般温柔。如果她真的无所不能,她定能带我去找我阿妈吧?我很想我的阿妈,止不住眼泪地想。

“你好呀,我亲爱的朋友。”画纸上的羽人跳了出来,开口和我打招呼,声音如八月的山泉水一般悦耳动听。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她。

她有一边的翅膀耷拉下来,水蓝色的液体缓缓地流着,一直流到了她的脚后跟,黏住了她如雪的发,美得有些楚楚动人,也有些惊心动魄,这让我不知所措。

“你好,你是谁呀?”我问。

“我是羽人雪儿,很高兴遇见你。”她用那清脆的声音和我打招呼。

“你是受伤了吗?”我有些怀疑地盯着她那耷拉下来的翅膀,毕竟她的声音是那样欢快,一点都看不出受伤的痛苦。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帮帮我吗?谢谢你。”

“当然可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帮我把伤口缝合起来,不然一直流血,我会死的。”

“你们的血是蓝色的?真好看。”说完我就后悔了,她一定会觉得我不够严肃对待她受伤这件事。

她却宽容地笑了笑:“是吗?你第一次见吧?”

“嗯。那我可以摘些白云作丝线吗?”

不知道为何,看到她洁白得一尘不染的羽毛,我居然想到了这个主意。这真不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可能摘得到天上的白云呢?

“这真是个好主意。”她说完就从身上拔了一根羽毛递给我。我手握着这根羽毛,竟然不知不觉就飞了起来。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飞到了白云散步的地方。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断它们说话,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在说。

“嗨,小灵竹,你好呀!”一朵巨大、洁白无瑕的云友善地和我打招呼。

我感到十分意外,原来它们真的会说话,只是它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们都知道你,住在花树下那个村落的小女孩,你常常抬头看我们,你很忧伤吗?我们都希望你快乐起来,却不知道如何帮助你,我们隔得太远了。”它似乎知道我的想法,主动向我解释。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们也在关注着我。

“我想摘几朵白云回去给雪儿缝合伤口,可以吗?”我没有回答它的话,直接说明了来意。

“可以,你需要多少就摘多少吧。”它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有问我雪儿是谁,仿佛它们本来就知道她,甚至知道我会来一样,它们还教我如何将白云搓成线。于是,我抱着几朵白云回到了雪儿身边。

看到我的时候,雪儿笑了,眼里有光。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白云,它们似乎正微笑着朝我眨眼睛。

我将白云搓成一根根细小的线,在我为找不到针发愁时,雪儿告诉我可以用木槿花蕊代替。这个提议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事情都似乎很诗意。我跑到园子里摘了一朵嫣红的木槿花,取下花蕊,把线穿了进去。把雪儿的伤口缝好后,我还用白云绑了个可爱的蝴蝶结。这样看起来,受伤的地方就像扎了个白色的小辫子,和她的羽毛融为一体,好看极了。雪儿似乎对这个蝴蝶结很满意,欢快地说:“真好看,谢谢你。”

我看到她的頭发上沾满了蓝色的液体,拿起手上的白云替她擦了擦,她的银发瞬间亮了起来,干净柔顺地垂到她的脚后跟,像瀑布一般。

“你现在能飞了吗?”我问。

“还不行,我现在只是止血了,没有生命危险。”

“你不是法力无边的羽人吗?怎么也会受伤呢?”

“这世间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受伤,我们也一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你在我创造的梦境里。”

“那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咯?”

“呃,也不是。这么说吧,我就是把一切真实通过梦境告诉你。”

“那是真实还是梦呢?”

“真实的梦吧……”答到最后,雪儿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或许梦与真实根本就分不了那么清楚。

她望着我,有些恬静。

“羽人是灵体,是被创造的,存在于人们的意念里。人们越相信我们的存在,我们的能力就越强,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们存在的话,我们就会消失。现在越来越少人相信我们了,我们的族人变得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的生存也很艰难。”

我闻见了她的忧伤,无际无边。哎,亲爱的雪儿,你也和我一样会难过吗?夜里也会失眠吗?你失眠的时候是数绵羊还是数星星?

那样的夜里,屋后的刺桐花叶子全部飘在空中玩耍,漫天飞舞,直到天亮了,又全部安分地落回枝头。失眠的夜,我脑海中不断跳跃着飞舞的花,一朵两朵三朵……数着数着,天就亮了。

“只有小孩子才相信我们,可惜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长大了就不那么轻易地相信一些东西了……”雪儿说。

“是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你不想长大吗?大多数孩子都盼着长大呢。”

“小孩子为什么要急着长大呢?我就从来不急,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大人是快乐的。”

“可是你终究也是会长大的呀,长大以后也一样不会相信我们了。”雪儿忧伤地说。

“如果我永远相信你,是不是你就会一直都在?”

“是的呀,你在画我的时候信念特别强烈,一下子就让我重新变得有活力起来了,所以我才能来到你的身边。我先前伤得太重了,我都以为我不会好了。真的特别感谢你呢。”雪儿说得很真诚。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就像一个梦。哦,雪儿说了,这确实是她创造的一个梦。

“在人们的想象里,我们有无限的法力,可以帮助所有有困难的人。的确,我们也是这么做的。”雪儿又说,“那天,我本来在羽人国里给我的花浇水,听见有个妇人在向我们呼救,我急忙飞过去,看见妇人对面飞驰来一辆车。我赶紧把她抱起来,却看见车就要掉下悬崖了,我立马把妇人扔在地上,去救车上的人。妇人被我摔得有点受伤了,恶狠狠地咒骂,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救苦救难的羽人……”说到这儿的时候,雪儿很伤感,也很失望。妇人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叫雪儿的羽人刚刚救了她。

“她向我呼救的时候,特别相信我的存在,所以我很快就来救她了。可能她以为我没有来,就突然不信了。”雪儿难过极了,快要哭的样子,“因为她突然的不相信,让我失去了力量,于是掉落悬崖,伤得很重,而且周围没有任何相信羽人的人,我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我感应到了你。”

大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靠谱,我望了望她,有些歉意。虽然我救了雪儿,但依旧为人类这种不坚定的行为给她带来的伤害感到抱歉。

“你要怎样才能像从前一样完全康复,可以飞翔呢?”我问。

“我需要善良之光与我彼此照亮。”雪儿回答。

“什么是善良之光?”我问。

“每一个善良的人头顶上都会有一顶炫目的光环,如果我头顶上的善良之光与之相遇,就会幻变成彩虹。在彩虹的照耀下,我体内的伤就会痊愈,法力也能得到恢復,就可以飞回家了。”

“我不够善良吗?为什么我的头顶上没有善良之光?”我很伤感。

“才不是呢,你很善良,你刚刚不是救了我吗?只是孩子们天性善良,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能够支撑我活下去,却不能给我疗伤。”

“那什么样的人头顶上才有这种光呢?”

“那种经历了世事无常与艰难,还能保持善良的大人,他们头上的善良之光,才能与我彼此照亮。”

我明白了雪儿的意思,就是要帮她寻找善良的大人。我迅速回忆起我认识的那些大人。隔壁的姥爷?不行,他经常赶我们家的鸡,偷吃他们家一粒米都要被骂得很惨。上屋的阿姊?也不行,她一点都不乖,她偷隔壁家的白米饭却诬赖别人。冯屋的三叔公?好像更不行,他是个屠夫,每个礼拜杀两头猪,那猪叫得嗷嗷的,可惨了……我在脑海中艰难地搜索着善良的大人,惊奇地发现善良的大人真少啊,他们曾经也是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善良了呢?

我继续想啊想,我想到了村长。他可善良了,每年都给村里修路,还给许多学生募捐学费,逢年过节还给贫困的家庭送米送油,冬天还送棉被,大家都说他是活雷锋呢。我为这个发现开心极了,雪儿听了也很开心。我握着羽毛带她飞到了村长家。

可是此时雪儿的心情低落,她说:“村长头顶没有善良之光。”

我很意外,这不可能的呀,他做了那么多好事。

这时村里的会计正和村长商量着什么,原来他做的好事都是给别人看的,是为了树立好的形象,趁机敛财。每次修路他都能赚一大笔钱,那些募捐的助学金也大部分落入他的口袋……和雪儿一起隐身起来的我得知这些后,很是失望。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阿婆敲了敲村长家的门,想讨口饭吃。村长打开门一看,除了这个脏兮兮的乞丐,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村长立马把她赶走了。尔后,还自言自语道:“没人看见,这好事不白做了。”

“他的善良是伪善,不是真的善良,所以没有善良之光。”

突然,雪儿惊喜地叫道:“天啊,我看到善良之光了。”

“在村长头顶上吗?他不是伪君子吗?”我毕竟是肉体凡胎,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在阿婆头顶上,有着非常纯粹的幽蓝的善良之光。”雪儿欢快地说着。

我们跟着阿婆,看到她把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另外一个更老的乞丐;走着走着又看到一只流浪猫,阿婆把剩下的一个馒头分了一半给流浪猫……雪儿很快就飞了起来,挥舞着白色的翅膀。她说:“阿婆是真诚地希望他人好,真诚地善待万事万物,她是真正善良的人,是她帮助我重新飞了起来……”

我实在不敢相信,那神秘而伟大的善良之光居然盘旋在一个衣衫褴褛的阿婆头顶上。我真替那些衣着光鲜却没有爱心的大人感到羞愧,他们活得还不如一个乞丐。

雪儿要带我去羽人国玩,她说羽人国的人对朋友都很热情,像迎接国王一般隆重,所有人都列队欢呼,到时候他们就会喊着:“欢迎灵竹公主……”我想,真好呀,在那里我就是公主了,可以快乐地倾听热情的欢呼。

可是,我离开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在这里一直是白天,我不知道我离开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我的阿爸找不到我会有多着急。他曾经为阿妈着急过一次了,我实在不忍心他再这样痛苦焦急地寻找一个爱的人了。

“没有关系的,我们这里的一天在你们那不过是一分钟。虽然我们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但在你那还不到一分钟。”

“我要回去了,你可以帮我找找我的阿妈吗?”我问得小心又诚恳。

“可以,但是我需要时间。”

“等你找到她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不会醒的梦境?我和阿爸阿妈都在你的梦境里,我想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能给你那样的一个梦。”

“为什么呀?”

“因为是梦就终究会醒的呀。”

我突然没有了想说的话,抬头看蓝天上散步的云,眼泪没有落下来。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朋友。我把这根羽毛送给你,你想阿妈的时候,有困难的时候,对着羽毛喊口令,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实现你的愿望。”

“所有的愿望吗?”

“是所有善良的合理的愿望。”

“好的,那么口令是什么呢?”

“雪儿雪儿,我还在坚持善良,请你帮帮我。”

“是不是如果我不善良了,你就聽不见了?”

“是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坚持善良,哪怕有一天你成为大人,那样我就会永远守护着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闭上眼睛,听见了她扇动翅膀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蓝天依旧很蓝,白云依旧很白,那只红色的蜻蜓还停在我的画纸上……只是我的手上多了一根铜质的羽毛。

作者简介

燕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作品》《散文》《美文》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青年文摘》等转载;出版散文集《花树下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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