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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个罗大牛

2023-07-14蒋人瑞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甜酒长乐北站

蒋人瑞

黑子玉这次是在长乐街芦箭河打牌昏天黑地打了三天三夜,把身上准备还贷款的五万元输个罄空,把脑壳打成了一桶糨糊。他在棋牌室躺椅上沉沉睡去。

黑子玉脑子里好像有一个人跟他说,罗大牛欠你五万块钱何不追讨回来?黑子玉恍恍惚惚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却记不清楚罗大牛是个什么样子了。管他呢,先进城去,讨钱要紧。黑子玉就来潭州寻找罗大牛。

黑子玉好像朦朦胧胧问过其他人,有人说长乐街是好像有个罗大牛,罗大牛去潭州贩甜酒有好些年了,至今音讯全无。有人说,你黑子玉不提起罗大牛,罗大牛快从长乐街人的记忆里消失了。这些人挤眉弄眼的神色,该不是跟黑子玉对水作坝闹着玩吧。黑子玉摸摸后脑壳,难道这是自己的一种臆想?

黑子玉轻飘飘走出芦箭河坳背岭那间棋牌室,天开始断黑。他茫然不知所措,脑壳里一片空白。他抬起头,看见深不可测的天空黑得像一潭乌泥,乌泥里顿时飞出无数只大鸟向他猛啄。他感到一阵眩晕之后脑子里闪出一个坚定念头,必须要去潭州寻找罗大牛。黑子玉在黑暗里看见了一辆运猪去广东的货车停在马路边,他知道货车去广东要路过潭州。货车马达响了,黑子玉毫不犹豫蹿上货车顶棚,癞蛤蟆一样贴在那里。货车全身颤抖两下,叫声呱呱,射出的灯光割开夜色,如浆般划退两边杨树,向前摇晃。

货车叹气般拉住刹车,停在一个叫水渡河的地方洗车。

黑子玉迷迷糊糊趴在货车顶棚上发现货车洗完车准备掉头,只得悄悄从货车顶棚上溜下来,徒步走到潭州去。

黑子玉远远看见潭州灯火,大约已是凌晨两点。他感觉了饥饿,腿软了一下,深夜里的马路在眼睛里起起伏伏飘荡成一截空袖子。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细雨。黑子玉全身发噤,饥饿感越来越强烈。

前面,出现两块圆形亮光。那圆形亮光,好像看透了黑子玉的心思,似乎在冷笑他。他朝圆形亮光狠狠地瞪了两眼,向前快走。

黑子玉走近亮光才知道那是两扇玻璃门。门上贴着:四海餐馆。他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心里谋划一个砸玻璃的动作。

在这个深夜,这个饭店也许早就做好了防范准备,黑子玉仿佛看见自己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黑子玉破门而入的念头,闪一下,又消失了。

黑子玉看见餐馆外面有块皱巴巴的油布垫子铺在地上,旁边樟树上还挂着一只风筝呼啦啦啦地响。饥饿和疲倦如狂风暴雨般袭来,他双腿一软,躺在四海餐馆门外那块油布垫子上。

黑子玉从四海餐馆外面的油布垫子上醒来的时候,天上几颗星星,像磨光的鹅卵石朝他闪烁。他眯了眯眼睛,脑子才完全清醒过来。这时,天边开始出现蛋青色,慢慢抹上一线灰白,跟发际一样。草丛里,一只蟋蟀,歌声嘹亮,宣告蛰伏在黑夜里的细雨已经结束。

天空失血一夜之后,开始恢复元气。天色由青而白,渐次洇红。

黑子玉一骨碌从油布垫子上站起来,往四下张望,幸好这里没人看见他这个狼狈相。他在马路上急走一阵,缓下步子,踢腿,弯腰,伸臂,扩胸,深呼吸。

黑子玉走进一条细巷子。这是一条叫北站路的细巷子。黑子玉站在巷口停了停,心想在这里碰见罗大牛多好。

这条细巷子路面坎坎坷坷疙疙瘩瘩,也跟长乐街细巷子毫无二致。黑子玉恍恍惚惚滑入了长乐街的巷子。

黑子玉在潭州北站路细巷子里走来走去。

一个磨刀老人在巷子里吆喝。

黑子玉走到细巷子尽头,看见周围房屋拆得七零八落,地下挖出的土,墨黑墨黑。一棵苦楝子树影里,仿佛有人喊,卖甜酒,卖细钵子甜酒!声音似有若无。

这样寻找不是个办法。黑子玉打电话回长乐街问有谁知道罗大牛都在潭州什么地方待过?有什么电话可以联系?回答的大多把地址和电话说得似是而非。黑子玉嗯嗯啊啊把那些似是而非的地址和号码用笔记录下来,说声再见,就按照刚才记在纸上的号码一个一个拨打。电话里不是说打错了,就是咒你有病吧,还有的干脆无人接听。终于,有一台电话座机里说,我是罗大牛,你找我有什么事?黑子玉说,我是黑子玉。电话里声音迟疑了一下,马上热情起来,一副潭州腔调,说,您在哪里?黑子玉看了一眼那座高层建筑上几个大字,说,我先去银苑茶馆,你立马赶来。黑子玉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这罗大牛打起潭州腔调,不讲长乐家乡话了。

黑子玉在银苑茶馆等罗大牛,看见茶馆墙上一面钟,有细米筛子那么大。父亲那把挂在长乐街甜酒作坊墙上的米筛,就跟这面钟一样,油光发亮。黑子玉坐在茶馆里,米筛的影子在脑子里晃来晃去。那米筛是黑家甜酒作坊祖传的宝物。他记得父亲每次从墙上小心取下米筛,要用手仔细抚摸几遍。抚摸筛子是父亲一个习惯。父亲跟黑子玉说过,每当从墙上取下米筛,祖父的那根棍子就在眼前晃动。父亲跟他说,额上获得祖父劈头一棍是在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祖父喊筛米,父亲从竹铺上坐起来,打一串呵欠,擦擦眼睛,从墙上取下米筛,当时没有发现潜伏在墙上的一颗钉子将米筛挂了一下。父亲筛完米,祖父看了看,发现米中有一粒谷,眉头一皱,眼睛射出一道精光,额角青筋暴突两下,顺手操起棍子劈在父亲额头上,祖父骂父亲,黑家甜酒,如何掺得一粒谷?父亲说话的声音忽然沉下来,仿佛这一生都没有逃出祖父幢幢棍影。

茶馆的钟响了一下。黑子玉朝门外看了看,罗大牛还没有来。黑子玉眼睛努力盯住茶杯,低头看茶叶在杯子里舒展升腾。这时门外进来两个人,喊黑科长黑科长。黑子玉眼睛还落在茶杯里没有抬头,说,什么黑科长黑科长,喊黑书记还差不多。我在芦箭河打牌输得不亦乐乎。来人狐疑一阵,试探地问,您是八哥介绍的贺慈玉贺科长?黑子玉从茶杯里抬起头来,满口长乐话问道,你是罗大牛?来人说,我是罗大牛。黑子玉说,你是四维罗?来人说,是啊。黑子玉说,你是大细的大,牛的牛?来人用标准的潭州话回答,是啊是啊。您是?黑子玉从他们进門直呼科长就开始疑惑,这下明白过来,错了错了,这个罗大牛不是长乐街的罗大牛,打破沙锅问到底也肯定不是长乐街的罗大牛。黑子玉赶忙说,我是长乐街的黑子玉,也就是你们平常说黑颜色的黑。我们长乐街喊姓氏上的黑,跟祝贺的贺一个读音。来人哦了一声,说,我以为是造漆厂的贺子玉贺科长哩。来人对黑子玉笑了笑,说,那对不起噢,是我搞错了。

黑子玉从银苑茶馆出来,琢磨长乐街罗大牛有可能落脚之地。

罗大牛也许就在潭州偏僻的细巷子里挂着长乐招牌贩甜酒。

黑子玉再次返回北站路细巷子,已经是傍晚。这时,有两条影子从墙角里闪出来,拦在路中间。

黑子玉赶快缩身,背靠墙壁,防止腹背受敌。

黑子玉默念武术招式提气壮胆。长乐街嫩伢细崽,平常都学过几招防身保命功夫。黑子玉抽出腰间皮带,缠在手掌上。他双肩一沉,落沉右脚,左脚撕步后退,扎一个丁字步,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对方胆敢来犯,应招则歇步上架,来一个仙人迎盘,出招则左右虚实相生,以皮带作鞭子。左来,一个滴水扬花。逢中,一个老牛犁田。右来,一个魁星点斗。左中右,招招狠辣。

黑暗中一个影子说道,哥哥,借点钱用。

黑子玉听这口气,心里有了底。他暗自思忖,这也是两个背时鬼。老子输得剩个光身子,来潭州还没有吃餐饱饭。

黑子玉声音低沉地说,没吃错药么?

影子里一个声音凶狠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黑子玉手握皮带,故作镇静。黑子玉敢如此说话,除了虚张声势,他听说长乐街蔡疤子在潭州搞建筑打架有蛮大的名气,今天要看看蔡疤子的名气在潭州到底是真是假。

黑子玉朗声说道,兄弟,城里东南西北,哪个不给我老弟蔡疤子面子?

两条黑影迅速从巷子中间移开了。蔡疤子这名字果真有用。

一个影子说,既然是蔡哥的兄弟,那就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弟多有得罪。

两条影子一闪,从北站路细巷子里消失了。

黑子玉手上浸出好多汗。他擦擦手,把皮带系上。

黑子玉此时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他站在潭州北站路细巷子里却茫然四顾。

黑子玉在走投无路的傍晚,北站路君悦宾馆老板季布铃听见黑子玉说是蔡疤子的兄弟就误打误撞收留了他。

当时黑子玉在北站路细巷子里麻起胆子虚张声势吓走拦路打劫的两条黑影后,心里空虚而彷徨,孤独地身处黑暗寂静之中。他既害怕,又困倦,疲惫中只觉得两眼蒙眬。他擦了一下蒙在眼里的眼屎,看见前面细巷子有一盏灯,那里有一只手,朝他招了招。那是君悦宾馆女老板季布铃向他招手。黑子玉就走进君悦宾馆,问,老板,你找我有事?黑子玉扫视了一下宾馆环境,宾馆大约三层,每层三间房,楼梯向下,还有一层地下室。季布铃说,你是蔡老大的兄弟?黑子玉沉默不语,没有立即应声回答,当时他心里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季布铃见黑子玉闷不作声,越发相信黑子玉是蔡疤子的人。季布铃说,你莫不承认,刚才发生在细巷子里的事你以为没有人看见?你们说的话,以为都被风吹走了?黑子玉此时心里已经清楚季布铃是把他当作了蔡疤子的同伙,但他一时又寻不出解释的由头,季布铃见他不开口说话,还以为他是故意卖关子。季布铃赌咒发誓地说,有事请你帮个忙也不肯么?黑子玉只得试探地问季布铃有什么事吗?季布铃说,没有别的意思,开个店子不容易,在这里想借借蔡老大的名声,求个安静营生。黑子玉这才放下心来,他说,那是小事一桩。季布铃说,这就是的了,进来喝口水吧,不嫌弃就在这里歇歇脚。黑子玉心里一喜,连忙趁势说正在这一带奉蔡老大之命寻找一个人,可以在你店子里住几天么,只是你切莫声张噢。黑子玉装作要去柜台交钱,季布铃把手一挥,说,蔡老大的兄弟,包吃包住。

黑子玉来潭州遇到了单纯轻信的季布铃。他虽然在季布铃这里小心翼翼骗吃骗住,可心里时常像有猫爪子抓,不晓得哪天会穿帮。

黑子玉每天晚上从君悦宾馆季布铃那里按时匆匆出门,装模作样到处寻人。其实更多时候是独自一个人满街游荡练习讲潭州话。黑子玉感觉学习潭州话,比饿肚子找饭吃还要紧迫。在潭州,别人一听他那长乐口音,眼睛里就充满怀疑,眼光犹如黑夜里射出两道手电光,雪亮;那眼神,狠狠地盯住你,就像对待一条到处流窜的丧家犬。他们逼视你,直至你委顿退缩,才肯将目光收回。黑子玉在潭州游荡几天,终于抓住潭州日常用语几个关键词。他试着用潭州话与人搭讪,别人果然不再把他看作流窜犯。他每天晚上出来游荡,就用潭州口音自己跟自己说话。

有一天深夜黑子玉自话自说从河西返回,在湘江北大桥栏杆旁边,看见一个人侧弯着身子,晕躺在地下,嘴里啊哟啊哟,然后,又哼哼唧唧,像猪崽子一样呻吟。他走拢去一看,那人脸上被划了刀子印,血流在脸上,宛如爬出几条蚯蚓。他猫腰背起那人就往诊所走。医生见他背着一个血人冲进来,吓了一跳。医生没有多问,迅速清创缝合。那人清醒过来,知道黑子玉是救命恩人。那人说,感谢你救了我。黑子玉一笑。那人掏出钱,要黑子玉帮忙去交诊疗费。黑子玉办完手续,把那人扶出诊所,轻声问那人为什么事挨刀?那人说,莫讲起,一点小事,罗蛮子一伙无事生非。

黑子玉不好多问,那种江湖事,不知道为好。黑子玉转念一想,罗蛮子会不会是罗大牛呢?

黑子玉不想放过这个打探机会,他怯怯地问那人,你说的罗蛮子,是不是会做甜酒的那个?

那人警惕地看了黑子玉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北站路罗蛮子曾经是做甜酒的?

黑子玉听了心中一喜,如果真有个罗蛮子在北站路做甜酒,十有八九就是长乐街的罗大牛。但听那人说话的口气,似乎与罗蛮子不对路。在没有弄清那人与罗蛮子是什么关系之前,自己不能贸然和罗蛮子扯上关系,以免那人猜忌自己是罗蛮子一伙的,到时候进退两难。再说,同名同姓干同一行的多着呢。

黑子玉心想还是谨慎为好。故而说话生怕冒出长乐话口音,宁愿结结巴巴用潭州话回答。

黑子玉打定投石问路的主意,试探地说,我听说罗蛮子在北站路口碑不好。

那人听黑子玉这样說,才似乎收起疑心。

那人说,那是什么年月的事。

那人仿佛走神,停顿片刻,说,你帮我拦辆出租车。那人拿出一沓钱,放在黑子玉手上。黑子玉双手推辞,那人执意要给,正相持不下,前面一辆出租车跟鲫鱼一样滑过来,黑子玉赶忙招手喊停车。那人把钱塞进黑子玉口袋,拍拍黑子玉肩膀,矮身钻进了出租车。

黑子玉在季布铃面前,不是扯谎,就是说大话,生怕露出马脚。黑子玉那天深夜从河西路过湘江北大桥误打误撞救人回来,手里捏着那人给的一沓钱,说要请季布铃去九重天吃大餐。黑子玉自己把这大话说出口立马就后悔了。之后杳无音信,黑子玉有意无意把自己说的话丢到爪哇国去了。谁知季布铃将黑子玉许诺去九重天吃饭的事听入了耳。

有一天季布铃问黑子玉,你说要请我去九重天吃饭,到底什么时候去?

黑子玉故意推辞说自己很忙,反而说季布铃你莫跟催债一样。

季布铃说,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提出来要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黑子玉不好再打推辞。

黑子玉忽然装作好像想起了什么,撒谎道,好好好,我带你去。今天正好蔡老大安排我在九重天那里单独有个应酬,咱们一起去。

九重天坐落在荷花大道。黑子玉和季布铃走到九重天门口,深色玻璃门自动打开,侧边站两个侍应生,点头哈腰。黑子玉牵着季布铃踏入九重天大厅,感觉绵软,虚空,如同在梦中行走。幽暗的大厅里,一束圆形灯光打在流水潋滟的舞台上,罩住了一位手抚钢琴肩披长发的姑娘。长发姑娘手指间流淌的《海边的阿狄丽娜》如潮似水。

他们来到一个叫稻香村的包厢。黑子玉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跟季布铃说,我就喜欢稻香村的名字。

服务员问,点菜么?

黑子玉说,等客人来了再点,我们先喝茶。

服务员泡来两杯绿茶放在茶几上,说,你们有什么需要,请按铃。

黑子玉说,好吧,你去忙,我们有事喊你。

黑子玉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对季布铃说,我到大门口那里去等客人。

黑子玉起身出去,轻轻掩上门。季布铃坐在稻香村包厢里无聊地看电视。

黑子玉在外面磨蹭一阵,进来对季布铃说,客人今天有急事,来不了,我们回去吃饭吧。黑子玉说完,转身就走。

此时的季布铃没有发现黑子玉带她来九重天,只是虚晃一枪。

黑子玉和季布铃从九重天出来,街两边霓虹灯像火把一样闪动,满街人群和汽车汇集成河流。他们如同两条小鱼游进河里,迅速被喧嚣淹没。

黑子玉和季布铃回到君悦宾馆吃蛋炒饭。吃完饭,黑子玉把嘴巴一抹,说,我晚上还有好多事,要晚点回。黑子玉不等季布铃回答,就风风火火走出门去。

黑子玉为了不让季布铃识破,每天晚上,他跟条野狗一样,在潭州大街小巷乱窜。

有时候,黑子玉在外面转一圈就溜进君悦宾馆,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有一次,黑子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瞅了瞅季布铃房门,估计午睡应该差不多了。黑子玉咚咚咚敲门。季布铃打开房门,云鬓散乱,睡态迷离。黑子玉心里动了一下,又忽然记起了那天半夜三更从河西路过湘江北大桥那人跟他说起罗蛮子的事。黑子玉把准备踏进门槛的脚收回,站在门口对季布铃说,你出来,我问你一件事。

季布铃收拾出来,笑了笑,问有什么事。

黑子玉说,这里有甜酒铺子么?

季布铃想了想,说,原先有一家,听说跑人了。后来间或有一个聋爹挑担卖小钵子甜酒。只是也好久没有听见聋爹的叫卖声了。怎么,你想吃甜酒?

黑子玉说,想是想吃,哪有长乐甜酒好啊。

季布铃噗嗤一笑说道,你还真莫提起那件事,听别人说,那关店跑人的,挂的就是长乐甜酒招牌。

黑子玉说,真的?

季布铃说,骗你干什么。

黑子玉说,那我在这里走来走去怎么没有看见呢?

季布铃说,那店子在弯头角垴,根本不打眼。

黑子玉说,你带我去看看。

季布铃关上房门,和黑子玉走出君悦宾馆。他们走到北站路细巷子尽头,拐过巷角,侧身又走过一条十来米巷子,来到一条麻石街。

麻石街这里有一口老井。井边一棵苦楝树落尽了叶子,枝桠上稀稀落落吊几串黄色苦楝子。苦楝树皮皲裂成黑色鳞屑,样子犹如战败的苍龙。

他们在一排蜂巢一样的房子墙上,看见一块斑驳斜挂的招牌,上面隐隐还有“甜酒”字样。黑子玉推了一下门,门居然没锁。

他们走进去,一股酸臭扑鼻而来。靠墙一排瓦坛子,长满了绿霉。房中间摆了五六口大小不一的水缸,篮盘筛子木架东倒西歪,地上邋里邋遢不敢踩脚。

季布鈴说,这一屋子霉甜酒卖不出去,不跑才怪。

黑子玉和季布铃掩鼻叹息之际,一个老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拦在门口,做出恶煞凶神样子,不问青红皂白地说,看什么看?你们是租房人一伙的么。

黑子玉和季布铃看见老头子胸脯剧烈起伏的模样,晓得来者不善,想拔脚往外走,老头子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不准他们出门。黑子玉说,在这里看看又犯了哪门子法?

老头子上前揪住黑子玉不松手,要黑子玉交了房租才能走人。老头子咬牙切齿说自己悄悄听了好久,发现黑子玉说话的口音就跟那个逃跑的租房人一样。

黑子玉愣了一下,心里发虚,支支吾吾不敢应承。

老头子见黑子玉似在支吾犹疑,堵在门外不依不饶。老头子说,你们这伙人,可恶可恶,不但房租不交,一屋子霉烂东西也不收拾,别人也不敢来租,请人清理这些霉烂东西也不晓得要费多少钱。老头子作出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还是季布铃迅速反应过来,季布铃说,可怜的老爹爹,在前头巷子开君悦宾馆的就是我,一个熟人拜托打听附近有合适门面租么,我们路过这里看见没锁门,就进来看看,根本不晓得你老人家讲的是一回什么事情。同一条街坊,哪个敢讹诈不成?季布铃的口吻不容欺负。

老头子仔细看了看季布铃,确实面熟,犹豫一阵,心有不甘,又上下打量黑子玉一番,黑子玉立即用标准的潭州话向老头子解释,老头子犹疑半天才极不情愿地让开身子放行。

季布铃和黑子玉往回走。季布铃说,差点惹上是非,快走。

黑子玉说,那是那是。

黑子玉走在后面,看见季布铃摆动双臀,忽然想起逝去的母亲,母亲是长乐街一个著名的产科医生。他想,如果母亲在世,肯定会喜欢这个骨盆宽大的女人。

他们回到君悦宾馆。黑子玉打了一阵肚官司,想起这几天装模作样的生活,身上好像结了一层痂壳。单纯诚笃的季布铃像一面镜子,面对她,黑子玉心虚得越来越无处遁形,心中愧疚越来越重。他决定向季布铃投降,向单纯天真投降。他摸了摸身上的钱,想想这吃白食也不是一件轻松活儿。他对季布铃说,我住在这里,交两百块钱一天要得么?季布铃说,你怎么了,不相信我讲的话?我说话算数。黑子玉还是掏出钱来,季布铃手一扬,说,我晓得你们不在乎钱,也不缺这几个钱。你不想罩住我这个店子?

黑子玉说,不是那么一回事。

黑子玉心里想对季布铃讲清楚根本没有蔡疤子要他来秘密寻找欠债人那回事,他也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蔡疤子,只是听说过蔡疤子恶旳名声。可黑子玉现在真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开口向季布铃说明这一切。

季布铃此时反倒说,算我求你,行么?

黑子玉欲言又止,只好岔开话题说,我请你吃饭。

季布铃说,下次吧。

黑子玉说,我想喝酒,你不陪我么?季布铃这才同意。

两人寻一个餐馆,点上牛肉、豆腐香干、脆骨、花生米。

黑子玉问,喝白酒还是喝啤酒?

季布铃说,啤酒胀肚子,干脆喝白酒,每人来瓶三两三。只是事先讲定,每人只喝一瓶。黑子玉赶紧附和说,好的好的。

两人各自打开白酒,倒进杯子,举杯,碰,来,每人喝一指。

酒在血液里慢慢燃烧。谁知一瓶喝完,每人又再来一瓶,根本不记得只喝一瓶的约定。

他们很少动筷子,频频碰杯,俩人渐渐不胜酒力。

季布铃忽然站起身来,把酒朝黑子玉脸上一泼,放声大哭起来。季布铃一边哭一边诉,你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不进又不出。你是嫌弃还是怕担担子负责任?我一个人支撑容易吗?在人前我打肿脸充胖子。你说,你说,你说我容易吗?

季布铃呜呜呜地大放悲声。这令黑子玉有些措手不及。但,黑子玉也有些醉了,他一直不解季布铃为何独自一人在潭州。他又哪敢细问。

此时,黑子玉也摇摇晃晃站起来,酒壮人胆,心里觉得不吐不快。他把酒杯一顿,忍不住就把自己如何来潭州一五一十全都吐露给季布铃听。

黑子玉泪眼婆娑,连声向季布铃倾吐了一切,好像揭去缠在心头的一块纱布,轻松了许多。然后黑子玉与季布铃抱头痛哭。黑子玉哭道,我来到这里,好像来到一条船上,眩晕,摇晃,感觉没有白天黑夜漂流在海上,脑子里只有棉絮一样的鸥鸟纷飞。

黑子玉和季布铃相向而泣,肩膀抽动不止。

黑子玉感觉胃里作涌,腰一弯,哇地呕吐。季布铃也受到感染,酒从嘴里喷射而出。

季布铃用水漱口后,感到轻松了许多,躬身抚摸蹲在地下的黑子玉,说,你真的装得比我还苦么?

黑子玉说,你以为我想装模作样?

黑子玉蹲在地下还在干呕,打嗝,额头上布满汗珠子。

季布铃摇摇头,端来一杯开水,对黑子玉说,喝口水,我们走吧。

黑子玉在季布铃房里醒来,看见窗外一棵桂花树在曙色里慢慢清晰起来。黑子玉摇醒季布铃,说,我原先说带你去九重天吃饭,那是哄骗你。我今天真的带你去。季布铃笑了笑,说,你晓得九重天东西有好贵么?有必要吗?黑子玉想了想说,那我请你去坡子街吃臭豆腐?季布铃说,这话还靠谱。

黑子玉和季布铃起床收拾出门。他们从北站路到小吴门、松桂园、砚瓦池、上大垅、动物园、德雅路、清水塘转一圈。一车搭到河西,再转到南门口。他们隔好远看见火车站钟楼上的火炬,如同一只巨大的红色辣椒。钟楼上那面大钟,指针跟剪刀一样,咔嚓咔嚓,把时间一节一节剪下,往地下掼。

坡子街在南门口。那里火宫殿臭豆腐臭出了名。整个坡子街是个香辣烹饪场。黑子玉和季布铃到火宫殿去,走到半途,听到一间包子铺里呵嗬喧天。他们好奇地停下探看,只见包子铺一伙人将一个人赶出来,被赶出来的人虽不说衣着光鲜,但也算整洁,手里还拿着人造革提包,一看就知道是一只老早被淘汰的旧货,这一身不合时宜的打扮,多半是演一个性情偏执而怀旧的人,这是街头剧吗?黑子玉他们以为是包子铺搞什么把戏制造噱头吸引路人。但,黑子玉忍不住还是好奇地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手拿鸡毛掸子的人说,这是一个疯子,隔三岔五到店子来吆喝卖甜酒,赶走一回,又来一回。黑子玉仔细又疑惑地看看,这是罗大牛么?虽然这人又黑又瘦脱了原形,但黑子玉还是从眼神从外貌轮廓看出他跟自己在长乐街芦箭河棋牌室躺椅上梦见的人相像。

黑子玉猜测著问道,罗大牛,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谁是罗大牛?

哪你是谁?

我是我。

你还记得长乐街么?

什么长乐?不知我八百年前去快活过么?

你有好多岁?

老子两千岁。滚开。

这人不承认自己是罗大牛,他离开坡子街,急急向河边走去。

黑子玉和季布铃赶紧尾随其后来到河边一片树林子里,看见一顶帐篷结在树上,地上有纸壳子做的两辆汽车,跟卡通玩具一样。纸壳子汽车顶上还搭了一块油布。

黑子玉不甘心地问道,你不记得我黑子玉了?

鬼子玉,猴子玉,莫到这里来打主意。

黑子玉脑壳里响起了一串长乐街口音,这人嚅动的口里,说出的分明就是长乐街方言。

黑子玉对季布铃说,我要立马把他带回长乐街去。

季布铃说,那当然。

黑子玉说,我们现在赶快回北站路收拾东西。

当黑子玉和季布铃风风火火从北站路再赶到南门口河边树林子里时,发现什么人都没有,帐篷和纸壳子做的汽车都不见了。

黑子玉和季布铃到河边向几个打太极拳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

黑子玉脑壳蒙了。自己急忙急促来潭州寻找罗大牛,到底有没有罗大牛这个人呢?

黑子玉拍拍自己的脑袋,好像刚刚醒过来似的。

难道这只是自己打牌疲劳之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黑子玉在芦箭河棋牌室一觉醒来,梦里罗大牛的影子,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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