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嘉琳

一

在倒叙的故事里，时间的流动呈现出莫比乌斯环般的宿命感，早已知晓结局的故事在既定的轨道上不断重演，一如在这个六月，我回想起自己高考的那个夏天。

教室后面的墙壁上贴满了我们写的便签，各色教材交叠着堆放在桌角、过道。白昼的降临越来越早，就像同样在不断靠近的高考。

我一度以为我的高中生涯是一个单向的故事。我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毕业的模样，设想过最后一堂课的场景。我把它们当作这个青春故事的结尾，也作为这个单向故事的出口。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放假在周六。一切波澜不惊，好像和之前无数个周六并无不同。我想起日复一日走过教室外熟悉的走廊，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斜地洒落在身上，照亮前方的地面，那一瞬间令人觉得这条路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但我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身后是过去三年走过的漫漫长路，眼前是等待我推开的门。

这就是出口吗？我想。

放假前的最后一课，也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课，是小储的语文课。教室中似乎多了些许若有若无的怅然，不过低落的气氛很快因小储的到来被冲淡。小储的课堂氛围，向来是最轻松热闹的。

小储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罐可口可乐——“红色的，比较喜庆。还有，它叫：‘可乐。”

小储挨个发着可乐。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是你第一次在作文里引用的。”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这是你的座右铭。”

“‘吾辈微尘，爝火不息。祝凯尔特人获得总冠军。”

…………

小储念出上半句，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接下半句。一句句熟悉的话语，将我们带回曾经无数个埋首书卷的日子。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流淌着。小储还是那个骄傲、自负又有点憨憨的储老师，而我们却迎来了毕业。我们的人生轨迹短暂地相交，然后分离。

正在走神的时候，前桌传来一张小纸条，哑着嗓子说了声：“太过分了！”我拉回思绪，好奇地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入木三分地写着：“他居然不祝勇士获得总冠军！”我哑然失笑，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红色的可乐罐在我手上滚来滚去，一会儿露出侧面的Logo，一会儿露出成分表，夹在它们中间的，一侧是“泅渡历史长河，俯察苍兕之间”，另一侧是“高考加油 宁中2022”，中间嵌着我的名字，以及——

“仲夏六月，与长友兮。”

说实话，刚看到这行文字时，我就预感小储肯定有话要讲——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精彩的句子从他的课堂上白白溜走。果然，在全班的唏嘘声中，小储打开了准备已久的PPT。

我打开活页本，准备记下这最后一次的笔记。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笔记。翻到笔记的第一页，回到高二那年的秋天。

二

小储是高二来我们班教语文的。第一堂语文课的时候，小储做了长长的自我介绍，然后讲了语文与文学，告诉我们语言的意义;他提到“阿Q”这个名字有多重含义，就像孔乙己说“茴”字有四种写法一样;他和我们分享了他刚刚发的朋友圈——一首小诗，关于他办公室窗台上一株向阳生长的歪脖子仙人掌。诗歌的最后一句：“噢，这真是个——有趣的球！”

我心想，这真是个有趣的老師。

小储还为我们吟唱了一首《子衿》，抑扬顿挫，低沉绵长。面对新老师，我们表现得十分乖巧。小储吟唱时，教室里鸦雀无声。

大概是怕打扰到别的班，小储的吟唱显得有些拘谨。听惯了流行音乐的我们其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既非通俗也不同于诗朗诵和美声的唱法，古朴而深远。同时，“鸡皮疙瘩起来了”，同桌如是说。

不过，当小储唱完之后，我们仍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小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得出来，他也很开心。于是，他又吟唱了一首。

后来，“能唱出来就绝不念出来”成了语文课上一条心照不宣的定律。就算是上到《指南录后序》这样的文言文时，他也会意气昂扬地将“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一口气念下来，层层递进，慷慨激昂。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校园舆论中关于小储的诸多八卦。如今的我们虽无缘得见，但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花絮，共同勾勒出一个更加真实的小储，那个课堂之外有些憨憨的小储。

屏幕上闪过一张张穿着球服的小储和同学们的合照，听着小储语重心长的絮叨和嘱托，我仿佛又看见他穿着那件蓝色的哆啦A梦卫衣，和物理老师一起站在篮球场外，眼巴巴地张望着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

如果不是他自己在课堂上提到他读高中时的外号“大个儿”，或许我压根儿就不会注意到小储一米八的身高;如果不是班里一个男生嚷着要和小储剃同款发型，我也不会发觉原来小储的发型一直都是圆寸。

现在想想，高高壮壮的小储确实撑得起冬天的长款大衣;当他郑重其事地吟唱诗歌时，确实也有几分诗人的气质;原来小储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好老师。

小储第一次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把“储”解释为“人言者”，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姓氏本是一个颇有偶然因素的字，被他这么一解释，反倒有“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命定感了。后来我读到他的文章，才发现“人言者”就是他的笔名。当时的我心想，这老师，真狂！

小储的狂，是有目共睹的。这并非举止上的“狂”——平日里的他，总是显得温厚有礼，还带着一点淳朴的憨气。小储的“狂”，表现在他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和人格魅力有着十足的信心，他会在失意时自比东坡，他会和我们分享自己的文章，直到我们看懂他文章中的每一处深意……小储最常被我们吐槽的，还当数他的“凡尔赛文学”。

但渐渐地，我发现，小储的“凡尔赛”，更像是一个满心盼望着大人夸奖的小孩子，难掩喜悦与骄傲地与我们分享他的成绩，假装不在意、实则不安地等待着我们的反应。幸而我们总是十分配合他的“表演”，我想这也是他总说我们班的学生比其他班要乖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小储，其实还挺可爱的。

三

小储这次没有把诗句唱出来。他只是微笑着翻到下一页，那是我们交的第一份语文作业——自我介绍。

有人表达了自己对语文课的希望，对一个会讲典故的语文老师的期待;

有人表白自己的社恐以及对语文课的无奈，却还是希望两年后面对自己的高考成绩可以没有遗憾;

有人介紹了自己名字的寓意，希望自己在未来可以变得更加沉稳和优秀;

…………

“你们都不记得了吧？”

他挥挥手里的文件夹：“我都替你们留着呢。如果想要回顾自己的初心，就来看看吧。”

我回想起自己当时的自我介绍——我并不擅长抒情，也不喜欢表白心迹或者自我剖析，因此我的自我介绍好像压根儿没写什么东西;当时也并不觉得小储会仔细翻阅每一份作业，更别提他会把每一张自我介绍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留到最后。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PPT的下一页，是一张盆栽的照片——办公室窗边一盆向阳生长的仙人掌。那是第一堂语文课时，小储发在朋友圈的小诗的灵感来源。“它现在还好好长着呢——向着阳光。”

我突然觉得，这最后一堂语文课，仿佛都是在与第一堂语文课遥相呼应。一切看似杂乱无章的回忆碎片，成为因与果的伏笔。开端与结尾在这一刻相交，两年的时光形成一个闭环，有限的时光在此无限延伸，一种奇妙的东西正从回忆中抽枝发芽，长成未来的一部分。

小储将他所做的这一切称为“毕业的仪式感”。而我想，这堂语文课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仪式感了。我曾将这最后一堂课看作终点，而如今我发现它也是原点。旧的故事从这里复苏，新的故事也将在这里萌芽。

最后的最后，小储十分煽情地总结道：“我听过这么一句话：‘你做的每一道错题，都是为了让你遇见对的人。所以，第一道选择题就不要改了，都是命中注定啊。”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可乐，我的名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会忘记笔记本上的所有内容，会忘记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路，会忘记朝五晚十的作息表，但是我还会记得这个教室，记得这一天嬉笑着的每一个人，记得印在可乐罐子上的那句话——

“仲夏六月，与长友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