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写意

我们一起见到过粉紫色的晚霞，遇到过惊艳的双彩虹，邂逅过温柔的晚风。每当我们路过开满梨花的树，路过微波荡漾的湖面，路过繁华的不夜街……我都会因为身边有一只天真活泼的小狗而备感幸福。

中考结束后，我去小时候的住址附近办一些手续，顺便逛一逛原来生活过的小区。

这里变化不大。略显陈旧的七层小公寓，如今终于加装了电梯，并无规划却被打理得不错的绿化，坐满了闲聊老人的社区广场……我碰到了一些老邻居，便像从前那样向他们问好。有的爷爷奶奶对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们虽然也会向我点头微笑，但迟疑的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女孩怪面熟的，是谁家的姑娘呢？”也许等我走远了，他们也不会想起我是谁。

突然间，我发现了一串脚印。

这是我的小狗十几年前留下的脚印。

那时，我家门口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泥路，通往小区的健身器材区。每到下雨天，它就会变成黏糊糊的“沼泽路”。因为总有住户反映孩子在此处摔了一身泥水，物业便请人在小泥路上铺了一层水泥。

我的小狗从来都是活泼顽皮的，当时小路上的水泥还没有干透，它就兴奋地窜进去了。后来也没有人特意修补这串小小的爪印，它们便一直留在那儿。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家里有一条比我大两岁的小狗。它叫路路，全身黄黄的，是父母结婚没多久回老家探亲时，恰好赶上邻居家的狗狗生崽，坐了七小时的长途大巴一路抱回来的。

想当初，父母特别宠爱这只活泼的小狗崽。他俩一起带路路去做检查，对着找来的教程配置适合不同年龄段狗狗吃的食物，下班一回到家就又出门遛狗，一点点地教会路路上厕所、坐下、起立、握手……爸爸笑称“和提前养了个孩子一样”，妈妈则笑着嗔怪他：“人家祖上十八代都是看家护院的，就你把它宠成了公主！”

后来，我出生了。妈妈住了一周医院后，抱着小小的我，在爸爸的护送下回到了家。路路终于见到了“失踪”好几天的女主人，兴奋地上蹿下跳。

熟睡的我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小床上，爸爸招呼路路过来，郑重地给它介绍我们家的新成员：“看，这是宝宝。”小狗扶在婴儿床的围栏上，歪着头看着棉被正中央的小生命，水汪汪的大眼睛透着疑惑。

“它真的像是在看自己的小妹妹呢。”妈妈回忆说。路路一改往日调皮好动的模样，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了我好久，全身一动也不敢动，尾巴却摇得飞起。

然后，我和小狗一起慢慢长大。

父母每天教我们许多新东西。我学得可比路路快多了：我在学翻身、爬和叫“妈妈”的时候，它在练习坐下、趴下和握手；我会说完整的一句话，可以自己扶着墙走路的时候，它还在练习坐下、趴下和握手。

不过，我们都很喜欢每当学会新内容后，父母欣喜雀跃的神情。在他们略有些夸张的赞叹声中，我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路路则会卖力地摇它的小尾巴。

家里多了个小宝宝，一切顺利反而显得不正常。

我三四岁的时候，喜欢上了和父母睡一起。我好几次在自己的小床上被哄睡着后，半夜醒来又跨过窄窄的围栏，爬到他们的床上继续睡。妈妈担心我爬来爬去出意外，就干脆让我一直睡在她和爸爸中间，路路则睡在床尾。不大的双人床上，躺着两个大人一娃一狗，就显得有些拥挤。我睡觉可不安生，有一次直接滚到了路路的地盘，压在它身上熟睡。路路估计是在睡梦中被压得喘不过气，迷迷糊糊地张嘴就是一口，咬到一半才发现是我，它连忙“刹住车”，可我细嫩的胳膊上还是被咬出了几个渗血的牙印。

父母被我歇斯底里的哭声惊醒，连忙带我去医院打狂犬病疫苗，从半夜折腾到了第二天清晨。回到家后，房间里还是黑漆漆的，路路孤零零地蜷在角落的地板上。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缩着身体只敢偷偷地看人，眼神里满是害怕与内疚。“看到它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顿时不想再责骂它了。”后来妈妈对我讲，那时候她突然想起半夜手忙脚乱地抱着我就出门了，完全没有关注到同样受惊的小狗。

尽管没被责骂，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天，路路都不敢靠近我。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趁我午睡时招呼路路到我身边趴下。路路起先不太敢，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在妈妈的抚摸和不断引导下，终于小心翼翼地贴向我。妈妈说，当小狗软软的肚皮碰到我的脑袋时，我突然像做了美梦般，甜甜地笑了。路路抬头看看妈妈，像是在说：“看吧，她很喜欢我呢！”路路把它的脑袋埋进我的臂弯，一动不动，生怕把我吵醒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停留在小狗黄色的毛和湿漉漉的鼻尖上。几分钟过去，路路也依偎着我睡着了。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长大啦！

刚上小学的那段日子，是我和路路关系最亲密的阶段。尽管这时我拥有了自己的小房间，路路也习惯了在床边的狗窝里睡觉，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整天黏在一起：一起倚在沙发上打盹，一起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一起在草坪上奔跑摔跤……

没养过狗的人一定很难想象，一只小狗可以给人带来这么多快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委婉曲折的，需要反复揣摩，不断交流。但人和小狗不用，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直接的、坦率的、真摯的。

和路路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和它一样简单的小狗。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它，说我有多么爱它；我可以抱着它说很多秘不示人的心事，也可以因为它乱啃拖鞋而指着它的鼻头骂十几分钟……反正路路懂我的爱，或者说，无论它懂不懂我的爱，它都会不计前嫌地、真诚炙热地爱我。

我和路路都好动爱玩，一闲下来就想往外边跑。于是，遛狗的任务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头上。

通常，我放学一做完功课，就会带路路去小区玩，玩累了才回家，给它洗爪子，吹干毛，再一起吃晚饭。记得某个早春的傍晚，有薄薄的光被窗帘筛成清浅的蜜糖色，细细碎碎地落在床头，带来些许暖意。我坐在床上用吹风机给路路吹毛，吹着吹着，它居然迷迷糊糊地在我怀里睡着了！看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它，我觉得世界美好得一塌糊涂。

妈妈表示，让我和路路中的任何一个单独出门，她都是不放心的，但若是我俩一起出门，她便彻底放心了。路路会在陌生人靠近我时大声吠叫，也会在天快黑的时候催促我回家；而我能在路路快和别人家的狗干架时拉住它，也能监督它不乱吃陌生人投喂的食品。我和路路都乐于承担起保护对方的责任，更是彼此最亲近的伙伴。

和路路出门的时候，我们共享过许多美好时光。我们一起见到过粉紫色的晚霞，遇到过惊艳的双彩虹，邂逅过温柔的晚风。每当我们路过开满梨花的树，路过微波荡漾的湖面，路过繁华的不夜街……我都会因为身边有一只天真活泼的小狗而备感幸福。

我不知从哪儿看到过一句话：“小狗是没有中年的，它只有童年和老年。”

这句话说得很对。路路也是如此，一直都充满活力、喜欢窜来窜去的它，不知怎么就突然跑不动了，咬不动骨头了，出去玩十来分钟就累了。

得知路路生病的时候我在学校，妈妈专门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件事——她说路路在医院，让我放学后不用等她，今天换爸爸来接。尽管妈妈没有细说路路的病情，但我异乎寻常地有一种第六感，知道它病得有些严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许久没睡着，我掰着手指头数：一年、两年……十年……好像路路来到我家，确实有一条狗寿命的年数了。我意识到它可能要离开我们了，却又觉得不该这么快……

没过多久，路路就走了。一年之后，父母带着我搬离了这个小区，住到一个离中学更近的地方。

再一次回到这里，便是这次来办手续——我搬离这里快五年了，路路也离开六年了。

走上这条水泥小路，时光仿佛在倒流，好像我只要叫出路路的名字，它还会眼睛亮亮地回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