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编辑：布衣

钟益民是发电系统的工程师，一年有5个月要离开大都市，他一走，家里就只剩小汤与老妈了。他一直有一种隐约的愿望：要做这婆媳关系的润滑剂，要留下一些物事，散布在各个角落，时刻提醒这对婆媳，她们用不着针尖对麦芒，只要有动手的能力，有觉察的智慧，相处久了，自会逐渐构建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热络关系。

钟益民想到的第一个方案，就是将妻子袖口有磨损的皮夹克，或者缝边上出现霉点的超长靴，改造成轻巧的手袋与背包，给自家老妈用。这是一项既考验耐心，又考验动手能力的工程——先要将旧物件拆线、卸下纽扣、拉链与五金件，将拆下来的皮料用大辞典压平；接着，要借助脑海中的立体结构，将皮包的各个块面分解，先用硬纸板剪好，然后沿着纸板边缘，攥紧美工刀，将皮质材料切割成一块块的“零件”，再把这些“零件”仔细用油蜡线缝合起来。

为让老妈与老姐妹相聚更加轻松，钟益民将磨损得不能穿的皮夹克改制成双肩背包，让老妈解放双手。有时，背包较大，皮革材料不够用，他还买了新的帆布材料做拼接。这样一来，做好的包包就不仅是废物利用了，在它身上，既有新，又有旧，既凝结着过去，又凝结着未来。

今年春天，从海岛上值守归来，钟益民送给妻子一只迷你箱子般的小拎包，送给老妈一只时髦的双色拼接背包，自己也用拆下来的碎皮料，拼缝了一只运动型的斜挎腰包。他出门买菜、骑行，都挎着它，就像出征的勇士背着他的皮质箭囊。钟家老妈忍不住赞叹一声：“我儿子真帅，而且，这门手艺，也是无人能及。”小汤捂嘴而乐，背后对钟益民说：瞧见没，你把老妈的爱美之心给调动起来了，以后，改制包袋别一味想着低调、朴素，咱妈也需要彩色拼接、异形设计，还有链条与皮带的混编结构，下次，要动动脑筋，放胆去做。

钟家故事，层出不穷。钟家老妈退休后，被单位同事一通怂恿，练起书法，每周要去老年大学上两节书法课。时间长了，散发的墨汁气息的宣纸，在阳台上堆到比膝盖还高，钟家老妈就有点发愁：写掉这多纸，花掉这么多钱，字还是怯生生的，怕给人看，究竟还要不要写下去？作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钟家老妈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不怕消费，就怕浪费，这么多写了字的宣纸，扔了舍不得，留下也没用，该拿它们如何是好？

有一天，小汤回家，说婆婆留下的字纸，她想出了一个好去处——原来，作为一名文艺青年，小汤有买花的习惯，下班后，经常会在离家一站地的地方下车，那里有一个花卉批发市场，她慢悠悠挑一束花，再走回家。

久了，小汤就跟卖鲜切花的老板们熟了。要是顾客买花是自家观赏或送多年老友，老板娘就不收包装费了——包装那些春天常见的莫兰迪色玫瑰、郁金香、百合，还有洋桔梗，用的都是老客们自发送她的纸，带编织花纹的厚纸来自快递图书的包装，薄而有韧性的牛皮纸，来自快餐店或者糖炒栗子店里的纸袋，带有照片与文字的铜版纸，来自行将丢弃的大开本杂志。老板娘用面糊打的胶水将这些纸粘合成一大张，用晒干的苇草简单一束，一把花就递到顾客的手上。没错，带编织花纹的厚纸源自构树皮与竹材纤维，牛皮纸来自针叶树的木材纤维，原木色的图书包装纸，来自芒草纤维，它们二次利用，握在手上有细腻的植物质感，随手赠人有熟人朋友间的随性与亲切，复归大地能够迅速得到分解，比那些喷过防水膜、镀过荧光粉的塑料纸，可环保多了。

小汤就想到，要把婆婆写过字的宣纸送给老板娘——制造宣纸的原材料是构树皮，这种纸的柔韧性很好，用来包花，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钟家老妈当然很开心，赶紧为一百多张宣纸打了一个大包。因为运去的包装纸实在太多，花店老板还送了两盆长寿花给小汤，让她转交婆婆。

这下，钟家老妈练字的积极性又高涨起来。宣纸送去了花店，老妈的书法有了“欣赏者”，也就有了反馈，小汤买花时，经常把老板娘给的意见带回来：“这次带来的纸上，写了篆书，比楷书有意思多啦。买花人中，有南京艺术学院书法课的教授，说你家婆婆是有童子功的，好好练，会有小出息。”

“这次带来的纸，写了行书，比之前的篆书更自由活泼。以后，不妨多鼓励你家婆婆写行书！她的个性肯定会更开朗。”

当然，令钟家老妈更开心的一件事是，她过生日那天，小汤用婆婆的书法作品，包了一束垂丝海棠回来。钟家老妈一见到，就惊呼起来：这么活泼，这么好看！然而，花店里不太可能有垂丝海棠出售，这种花，都栽在街心公园里，偷花可不好……

小汤大笑起来，说：妈，你放心，这是我自己做的，利用每一天的午休，做了足足一个礼拜呢。

老太太再定睛细瞧，才看出花朵的色彩，要比真花稠厚那么一点点。

听说了制作的工艺，钟家老妈更是缄默良久，眼眶湿润，这以假乱真的花束做起来可费工夫了——先用皱纹纸剪出每一片花瓣，花托，叶子，再染色，染色的时候，调好的颜料要沉淀，接着，一层层染色，含苞欲放的，盛放的，快开败的，每一片花瓣的渐变色彩都不一样。当然，新叶、残叶、花托，又是截然不同的色彩。花萼是用蜡线小心翼翼拧起来的，每一根都要细细染色，再用铅丝、双面胶和染好的皱纹纸裹成枝干。花枝是活的，有柔韧性的，造型可以随意拗。包花的宣纸，是钟家老妈不知哪天信手写成的，小汤见写得不错，就留了下来。

一个和谐、亲密的家庭，很多关乎审美的物件，都是共同创作的，看似无心之举，实是有意识的鼓励与馈赠。它们，无声传递着亲人间的肯定：不管你学得如何，一定有我的赞赏在；不管你有多么前卫与特立独行，一定有我的理解，可以给你温暖与鼓舞。去探路吧，后续所有的事，我来帮你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