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

清宫档案中记录了三起清漪园失火案，分别是乾隆朝的景明楼失火案和道光朝的构虚轩失火案、怡春堂失火案。这其中又以怡春堂的建筑地位最高，涉案人员级别最高、范围最广，案件侦办最复杂，造成的损失最大。通过对档案记载的梳理，笔者得以还原怡春堂失火案发经过，探寻失火原因，揭露幕后隐情。

一、怡春堂兴废变迁

自古“百善孝为先”，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极力推崇孝道，乾隆帝更是以孝顺闻名。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帝以“建佛寺为母祝寿”的名义在北京城西郊风光秀丽的瓮山和西湖一带兴建清漪园，怡春堂便是其母亲崇庆皇太后来园游玩时的休憩之处。怡春堂位于园林宫廷区的重要位置，紧邻皇帝理政的勤政殿和乾隆帝的书房玉澜堂，殿堂规格较高。

每当乾隆帝奉母游园时，自己在玉澜堂办理事务，皇太后在怡春堂休憩，既方便就近请安，又互不打扰，乾隆帝的孝心可见一斑。崇庆皇太后去世后，怡春堂成为乾隆帝凭吊母亲之处，曾写下多首御制诗以表达对母亲的追思之情。乾隆帝去世后，怡春堂在园内的重要性逐渐下降。道光时期，因国力衰退，加之道光帝本人又力崇节俭，园内的陈设不断被裁撤、收存，怡春堂逐渐闲置并作为库房使用，直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毁于火灾。光绪十七年（1891），为满足慈禧太后痴迷戏剧的爱好，在原怡春堂遗址上新建一组大型戏园建筑，并改名为德和园。

二、夜半突发失火案

道光二十四年（1844）正月初九日夜，值班园户隆山在怡春堂前院巡逻时忽然看见后院有火光，赶忙前往查看，只见后屋门窗燃烧，遂立即逐级报告，并组织人员前往扑救。不料风势猛烈，火借风势蔓延至前后屋及两侧厢房，至初十日凌晨扑灭时，院落房屋16间全被烧毁，陈设烧毁共计10347件，是建园以来最严重的事故，损失惨重。

案发之后，总管内务府大臣文庆（被委派管理清漪园等处尚不足一月[1]）立即对值宿的四名园户严加询问，他们言辞闪烁，都说不知失火缘由，只看见火起后殿。因事关重大，文庆又追查案发前进出过怡春堂的办事人员。经查，怡春堂一向是空屋。道光二十三年（1843）七月，静宜园陈设裁撤后除了交圆明园和清漪园勤政殿南北二库存储外，其余的玉石、瓷铜、器皿、字画、墨刻、铺垫、毡毯等物共9000余件均移至怡春堂前后屋及两厢收存，同时又将园内构虚轩等处的陈设900余件一并收归怡春堂后屋最东一间存贮。由此可知，怡春堂的实际功能已变为大型库房，当时存有万余件陈设物品。初七日，即失火案发生前两日，内务府造办处开单要调取怡春堂内46件陈设。初八日，苑丞（相当于现在的园长）嵩源会同苑副（副园长）荣绶等人带同园丁、园户7人到怡春堂查取陈设。由于造办处所需的绣蹲套等件均积压在铺垫、毡毯堆内，且尺寸大小必须拆捆才能裁量，当日未能备齐。初九日，嵩源再次带队进殿工作，至下午3时许，所需陈设查点齐全后移送到勤政殿存贮以备查验，嵩源等人仍将各处门封锁，参与人员才各自散去。

园廷失火干系重大，该案交由吏部尚书恩桂领衔，会同刑部对上文提及的相关人员严刑审讯。此外，内务府大臣中署理清漪园事务的文庆、琔珠，以及郎中延祥、员外郎广晋等直接管理清漪园事务的官员也因失察交刑部议处。[2]

三、抽丝剥茧探缘由

相关人员到案后恩桂开始遴派司员会同审讯案件，不料又生变故。道光二十四年（1844）正月二十三日，负责羁押人犯的步军统领衙门报称，郎中延祥自缢身死，经刑部派人前去验明确系自杀。由此引发办案人员各种猜测，怡春堂已经封闭闲置，为何会夜间起火？上年移贮的静宜园陈设，文庆接管后尚未清查，何以造办处刚要调取物件即有失火之事？加之延祥无故轻生，此案可谓疑点重重。

最初，办案人员怀疑有园役在去年移贮陈设时偷卖物件，害怕此次造办处调取陈设导致事情败露，故而焚烧房屋掩饰。严加审问后，涉案人员全部供称去年移贮陈设时，曾经奏明酌提三园（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物件估卖作为运费，并从怡春堂调取31件送至勤政殿查核，是官方认可的估卖，没有偷漏的情形。但是，郎中延祥因移贮陈设时赔垫了饭食费用，曾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九月让内档房园丁董四找到海甸海兴木厂的商人常兴林，估卖坍塌石舫上的废铜铁及糟朽木材，得钱904吊200文。园内各级官员、园役按级别均分得一定数目的银钱，只有员外郎广晋等4人因延祥并未上报奏明而不敢收受。此外，尚余钱100吊被延祥用于开销饭食茶水。

办案人员随即传讯广晋等四人及帮办陈设苑丞庆连等17人并木厂商人常兴林，供述均相同，查核钱银也与起获常兴林的账簿相符。又调取运送陈设时估卖物件的报销原稿，并未提及售卖石舫废铜一事，因废铜废铁无法估价且不在档册，是以郎中延祥并未上報。此外，员外郎基昌等三人因不经手陈设运送没有在呈稿上签字画押。由此，办案人员认为估变陈设是奏明办理，延祥私售石舫废料虽然不合规，却与怡春堂失火无关。

偷卖纵火的嫌疑排除后，办案人员转而又考虑是否当晚有内部人员偷盗？然而若是毡毯、插屏等大件需要扛抬，且必由穿堂门经过，动静太大肯定会被值班人员发现。若是玉石等小件虽然便于隐藏，但是不能烧毁，失火后很容易与档册查对出是否短缺。因此传讯穿堂门班苑丞诚明等，以及园丁广寿等，均供称轮流在穿堂门值班，如果有人偷运物件岂能不阻拦。接着又传讯失火后查对烧存物件的广晋等4人，皆供称刨出被烧物件内残存的玉器，无论是形状或材质均与册账记载相符，说明没有玉器失窃。综上，办案人员认为各犯所供怡春堂陈设并无偷漏之事，应当可信。

那么此处又是如何失火的呢？经过又一轮审讯后，各园役供称苑丞嵩源平时喜欢吸食潮烟，曾让园丁海明在廊下放置香火供其出入时吸食，恐怕是嵩源在殿内吸烟遗落烟煤导致失火。但是办案人员认为烟煤火非常细微，即使偶尔遗落，当时人员眼目众多，很容易当即灭掉。再次仔细盘问，各犯供称嵩源所吸的潮煙随吸随吹，烟煤极易掉落且铺垫多系灯草心所絮，恐怕是烟煤落在铺垫上继而往里引燃，因未能及时发现，以致夜间逐渐燃烧起来。考虑到嵩源对在屋内吸食潮烟的事实供认不讳，此外并无致火的缘故，对各犯严讯后均不改供述，当即以此缘由结案。

四、定罪量刑终结案

失火原因判定后，随即比照法令拟具处罚意见。按律载，失火延烧宫阙者应判“绞监候”，又嘉庆四年（1799）刑部在审办千总王珍失火延烧瑶亭行宫一案时，曾经声明行宫是巡方驻跸之所，与宫阙稍有区别，照律应量减定为流刑，最后又折换为枷号。办案人员认为怡春堂是临幸园庭与宫阙略有不同，应与瑶亭一案情罪相仿，初步拟定处罚意见：嵩源革职，照律量减一等定为仗一百，流放三千里。又该犯是内务府汉军旗人，应照律折成枷号，即于清漪园门前上枷号两个月，待期满之日鞭责发落，交旗下领回管束。

园丁海明为嵩源点送火香，园丁头目高四倍、园丁高富兴、园户喜明等人在收拾铺垫等物时未能小心查看，园丁董四听从延祥私自找商人售卖废铜等均属与规不合。除喜明因初九日晚旷误未能支更，只处以笞四十，轻罪不再议外，其他人员应俱革除差使，按照“不应为”重律，杖八十，鞭责发落，又因海明年已七十，照律可以收银钱赎罪。

对失火案牵连出的案中案的涉案人员也要逐一定罪。郎中延祥私售废铜等物补贴饭食，罪有应得，因其已经身死，不用再议。苑副荣绶、兆祥、七格均分得饭钱，又因嵩源在堂内吸烟时不加阻止均属不合规定。因七格是失火案当日值班官员，已经部议处奉旨后被革职，不用再议。荣绶、兆祥与分得饭钱的苑丞庆连等17人均请旨交部另案分别议处。私卖园产所得钱财也要进行清算。判定嵩源等21人及未到案的各园丁、园户所得饭钱，以及广晋等4人交还内档房存贮的钱文，应由管理颐和园的大臣分别追缴入官。延祥用去的饭食茶水费用因其身死勿征，已到案的海明等9犯所得饭钱均已花用，无力完缴，应免追。因广晋等4人未收钱，基昌等3人未经手估变陈设，均应免议。[3]

道光二十四年（1844）四月初五日，上述处罚意见上呈后，道光帝认为主犯处罚过轻，除将嵩源革去苑丞职务外，还将枷号轻刑加码升级，改为实发乌鲁木齐充当苦差。[4]虽然在档案中没有看到对内务府大臣文庆等人的明确处罚意见，但比照其他失火案中对失察罪的判处来看，大致应为罚俸。

由于案发时恰逢新年，审讯过程中有中层官员自杀，又牵扯出私自变卖园产案，案件处理进程较为缓慢，历时近三个月抽丝剥茧般的审讯调查才结案。同时，在拟定处罚意见时，由于涉案各员级别不同、职责不同，涉案性质不同且罪责轻重不一，甚至还有年龄、身份等因素，需要分类逐一确定罪责，可谓是百转千回。

尘封在浩瀚历史档案中的怡春堂失火案已渺若烟云，其背后折射出的清朝皇家园林管理，尤其是防火安全方面引人深思。综合时代背景等因素来看，清漪园的园林定位是游赏，乾隆及其后的嘉庆、道光等人均不在园内长时间停留，更不会住宿过夜，园内相关人员难免在办差和值班方面有一些懈怠和散漫的心理，失火案就是长期松散管理下产生的隐患最终爆发的结果。此外，中国古代建筑大多为木结构，或天灾、或人祸极易造成失火，对于大型建筑密集的皇家宫苑来说，防火安全管理自然是第一要务。与紫禁城、圆明园等处类似，清漪园（颐和园前身）采取了一系列的防火措施，主要建筑前安设铜缸储水，还有激桶、水桶等工具以备不时之需；园林内外实行值班制度，各层级的官员和园役按地段值守巡查，一旦发生火情及时扑火，并逐级上报动员周边所有力量一起灭火。然而仅仅依靠这些举措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加强管理人员的日常防火意识、主管人员的督查监管，建立防火前置，防患于未然，而不是事后补救。这些于今日的园林安全管理也值得借鉴。

注释及参考文献：

[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清宫颐和园档案·政务礼仪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14：225.

[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清宫颐和园档案·政务礼仪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14：226-227.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清宫颐和园档案·政务礼仪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14：229-243.

[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清宫颐和园档案·政务礼仪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14：244.

作者单位：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