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姣

夜色晦暗，南城门悄没声息地开了，一具棺材被推了出来，一路笔直向南。两顶帽子一西一东摆在棺材的后怀头。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诗人死了，开始投掷你们的羽毛吧。”

睡梦被打扰的人们嘟囔着：“怎么也不分个时候！”翻了个身又睡去。街口卖夜宵的老板收拾着担子，一阵兴奋：“啊哈，天亮又多了个乐子，可以跟邻居打打赌。”

由活着的人投掷羽毛决定死者葬在哪里，是这座城的传统。一个昼夜过后，如果东边的帽子里羽毛多，那这个死者将被葬在体面的城东墓园；西边的帽子里羽毛多，那他将被抛在城西的乱坟岗。

天色渐渐亮了，一个提着鸟笼的老头蹒跚走来。他把鸟笼放在棺材上，掸了掸鞋面上的灰尘，喉咙里发出苍老的声音：“我们年轻时都给三天时间，现在只给一天，世道对我们是越来越没耐心了。像我这样走不快的老头子，不连夜赶路真怕来不及。”

“来吧，给一根吧。”说着，他将手伸向鸟笼。那只鸟显然不愿承受拔毛之痛，躲向角落。老头笑了：“别躲了，没多久就该换我躺这里了。我走了，谁照顾你？还留那些个没用的毛干什么？来吧，给一根吧。”

一根漂亮的尾翎落在东边的帽子里。

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臂弯上的菜篮子里装着早市上最新鲜的蔬菜。她的眼角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立在棺材前，她小声念着诗人的诗歌，脸上现出了少女般的光辉。一首诗念完，妇人看了看天空，该回家煮饭了，她将羽毛投进东边的帽子里。

太阳升上天空，街道上热闹起来。一个商人驱马疾驰而来，跳下马，径直将羽毛投进了东边的帽子里：“诗人，我给你投的是城东，你要保佑我大卖一场你的诗集啊！”没停留太久，商人绝尘而去。

午后，蝉鸣渐起。一乘轿子来到诗人的棺材前，衣着光鲜的贵人踩着跪着的奴隶的背走下轿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老兄，真想不到，你就这么走了。”说罢，他打了个饱嗝，空气中弥漫起贵人午间享用的美酒的气味。

仆人递上毛巾，贵人认真地擦了手脸，对着棺材拱了拱手。

人们纷纷过来围观，他们的眼睛追随着贵人的一举一动，直到看着他将羽毛投进西边的帽子。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发问：“贵人啊，诗人生前不是你的好友吗？你为什么给他投城西？”

贵人慢条斯理，还是一副吟诗的口吻：

你我虽是好友，

我却为你发愁：

你在人世太久，

新人无法出头。

你若不早点走，

怎出新的泰斗？

在仆人的领头鼓掌下，围观的人也跟着鼓掌叫起好来。

西边的帽子里又多了几根羽毛。

一个屠夫出现在城门口，他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拎着一块猪肉。屠夫把手里的肉交给儿子：“你把肉给老张送去，跟他说今天我不过去喝酒了。”而后挤过人群，将蒲扇一样的手掌扇向贵人的脸。

仆人和奴隶们一齐慌乱了起来，纷纷直起弯了多年的腰上前解救。围观的人们见有热闹可看，一边喝彩一边调整观战位置。几个乞丐也加入了混战，期望能从贵人身上顺手摸出点儿财宝来。

诗人棺材两边的帽子被混战的人群踢得东倒西歪，其中的羽毛飘飘扬扬，散落一地，犹如降雪。

捕快们及时赶到，呵斥着，咒骂着，驱逐了肇事者，平息了乱斗。人们手里的羽毛在混乱中飞向天空，在日光下盘旋，飘飘扬扬，又缓缓落下，有的落进了东边的帽子，有的落进了西边的帽子，有的落在了诗人的棺材上。

人群外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目睹了全过程。眼睛的主人描摹下刚才那场混乱中最精彩的画面，小声斟酌着明日小报的标题：“驚！贵人与屠夫引发的全城混战，真相究竟为哪般？”

一个昼夜即将过去。睡了一夜的太阳破开云层，将第一束黎明的光投射在诗人的棺材上。棺材板动了，诗人坐了起来，空气重又游回到他的唇齿间，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儿声响，好像是一句诗。诗人从棺材里站起身来，继续吟诵着，走向城外。

[责任编辑 曲 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