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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卡门

2023-06-13天野

绿洲 2023年3期
关键词:托尔卡门

天野

1

这么说吧,高远方迷恋《卡门》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中文系毕业后,高远方进入一家文化公司做了一名职员。同寝室的托尔根则在一家音乐公司谋得了职位,他弹得一手好吉他。

高远方是《卡门》的铁粉,每次与托尔根见面总要提及有关《卡门》的事。光说《卡门》高远方觉得时间过得慢,得有一个推手,时间才会跑得更快些。高远方与托尔根共同的爱好是喝酒。高远方给托尔根打电话说:“我们‘卡门一下。”托尔根懂高远方的意思,潜台词是除了聊聊《卡门》,咱哥俩再小酌几杯。渐渐地成了两人彼此熟知的一个梗。

差不多十一点时,高远方接到托尔根的电话,让他去萨尔曼草原“卡门”一下。高远方刚起床,还没有吃早饭。高远方所在的这家公司没有坐班要求,按时完成设计方案就好。当初,高远方选择这家公司,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换句话说,没有过多的约束,比较自由。

一晃八年过去了。高远方能将《卡门》倒背如流,当然,跟托尔根喝酒的频次却逐渐减少。按照高远方的说法,托尔根踏上了人生的“和谐号”,有了心爱的姑娘。在一场盛大的传统婚礼后,托尔根多了一个丈夫的身份。高远方拥抱托尔根的时候,眼窝发热,险些将泪珠滚落到托尔根的肩头。高远方不清楚,那一刻,心里竟然脆弱到这种地步。托尔根找到了归宿,我,高远方的归宿在哪里?

也就是今年,准确地说是进入九月,高远方莫名烦躁,哪怕再舒适的沙发,屁股上像长了毛刺,坐不住。黑咖啡、天麻丸、安神补脑液齐上阵,不见效果。心静不下来,枕头上头发也多了起来,失眠一日比一日加重了。

勉强完成手头的设计,高远方感到四肢酸困,颈椎痛,浑身难受。高远方想运动一下,促进多巴胺分泌,也许会改善症状。早起在小区塑胶跑道上跑了四圈,额头微微冒汗,身子也轻松了。

高远方边走边拍打身子,路边一条脱漆的长椅空着,他坐下来休息,头无意间向左转过去,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那头走过来,高远方闭着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开,要说什么话可没说出口的样子。女子齐肩卷发,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干红色,戴乳白框眼镜,上身穿一件露肩黑白竖条低胸T恤,下身穿黑色包臀短裙,脚上穿一双黑色鱼嘴高跟皮鞋,左肩挎着金属链子的黑漆皮包,C型满钻包扣。女子像只黑蜂,飞过来,落在高远方身边。她右耳后插着一朵茉莉花,花儿在风中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高远方眼睛乐开了花,一直瞅着年轻女子,心里纳闷,茉莉花的花期是五月至八月,现在是九月中旬,茉莉花过了季节。这么新鲜的茉莉花在这个远离大江大河的城市很难看到,高远方带着怀疑的眼神细细打量着女子。女子没正眼瞧高远方。她翘着下巴,转动着手中的一支茉莉花,不时将花放在鼻尖嗅一下,眼睛微闭,嘴角上扬,陶醉的样子。高远方就那么一直看着,滚烫的目光罩住女子,女子头一歪,微微一笑,牙齿如剥去皮的杏仁。高远方心里一震。

这笑容有点熟悉,高远方确信在哪里遇到过。高远方开动马力,努力在记忆的河流中打捞。没等高远方找到答案,女子起身款款消失在小路的转弯处。

自作多情的家伙,想多了。人家是路过,歇一会脚。高远方深呼吸,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安慰自己。目光却追过去,侥幸地想捉住女子的发梢或者气息。高远方脑际滑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卡门。这名女子莫非就是卡门。

念念不忘,必有回音。高远方一直相信,会遇到卡门。从高中开始就痴迷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他深信,现实生活中,一定能遇到卡门这样的女人,内心也期盼与这样的女人相守终身。

工作几年间,高远方利用各种假期,先后去过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葡萄牙里斯本、荷兰鹿特丹、法国巴黎、英国彭布鲁克郡、意大利罗马、希腊雅典,又去了伊朗德黑兰、赞比亚、津布巴韦,甚至到了岛国瑙鲁、帕劳和基里巴斯。高远方每到一地总能收到署名“卡门”捎来的信,一张明信片,或者是一张酒店服务员送来的纸条,抑或是餐厅侍者捎来的话,甚至是打到客房里的电话。

高远方到了塞班岛,在密克罗海滩散步时,一个姑娘突然倒在沙滩上,高远方快速跑过去查看,姑娘脸色发白,食指搭在鼻下,气息微弱,呼喊两声,无意识,检查后颈动脉消失,高远方紧急实施心肺复苏,连续进行了五个循环后,姑娘渐渐有了意识。又给姑娘喂了水。姑娘睁眼看到高远方,一副没有惊恐的样子。高远方送姑娘回了酒店,确认姑娘安然无恙后才离开。

姑娘叫饶娜,是个混血儿,研究生毕业两年,在广州一家外企工作,来塞班岛休年假。第二天,高远方跟饶娜吃了顿晚餐,一份披萨,一杯咖啡。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高远方与饶娜越聊越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可惜的是,饶娜只有两天时间了,高远方拿出惯用的细致与体贴照顾饶娜,送点心,买冰激凌,洗水果,逐个修剪指甲,其实饶娜的指甲不算长,高远方将饶娜纤细的手指握在手里不肯放开,似乎是在摩挲一根根和田玉。饶娜乖巧得很,把高远方買来送她的遮阳帽扣在脸上,尽情享受在海滩躺椅上的时光。

2

高远方抵达萨尔曼草原已经是快下午三点了。路倒是好走,只是在进入草原后,高远方不时停下来拍照,今年的雨水丰沛,草长势好,树也繁茂得很,走走停停,在进山的转弯处,一辆运送牛羊的大卡车爆胎了。卡车屁股甩在路中央,高远方的小轿车根本过不去,只能耐心等待。

高远方的车上始终放着一本卷了边的《卡门》,遇到堵车或者等人的时候,会翻几页,多半会读出声音来,不是读给旁人听,是读给自己听。前面说过,高远方可以倒背《卡门》,可翻看纸质的书,在高远方看来,就跟面前有一个老朋友一样,视频聊天永远无法取代面对面的海阔天空。翻书是有温度的,何况是两个有体温的人在一起呢。

“这一张脸乍一看让你惊奇,但继而又让人难以忘怀。她的眼睛既性感,又闪烁着凶悍的光芒,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神。”高远方收起声音,将书签夹在这一页。

高远方自从跟饶娜在一起,常常幸福感爆棚,饶娜长得漂亮不说,身材一点不输职业模特。她火焰般的吻,钢印般烙在高远方的心里,一想起来,按捺不住躯体的兴奋。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为了与饶娜约会,高远方周末会飞到广州,把天河区、越秀区、荔湾区、海珠区、白云区、黄浦区、番禺区等,一个不落跑个遍。广州塔、白云山、长隆旅游度假区、陈家祠堂都留下了两人亲亲热热的合影。

两人之间还形成了一种默契,高远方预订了房间,饶娜会主动付费。高远方不让饶娜付,饶娜揪住高远方的左耳说:“我是寄生虫。”饶娜的话,让高远方更喜欢这个妩媚独立的姑娘。高远方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之前的女友曾说,男人爱不爱女人,有两个标准,一是看他愿不愿意为女人花钱。二是看他肯不肯花时间陪伴女人。显然,饶娜与之前的女友不同。钱是试金石。一个人对金钱的态度,大体能判断这个人的“三观”。

高远方一五一十向托尔根讲述与饶娜的相遇,笃定地认为饶娜是他的真爱。

托尔根倒酒都是用碗。上大学在宿舍用饭盆。一瓶白酒,那种500克52度的白酒,给各自的饭盆倒一些,手工操作,或多或少,没人计较,简单豪迈之风,一直延续至今。

“来,尝口酒。”托尔根说着将一碗酒放在高远方面前。自己也斟满一碗。太满了,他低头,嘴巴凑到碗边,吸了一口,很满意的样子。

高远方羡慕旅行家。这样的人,世界各地都有。既是旅行家,又是作家。这样的人为数也不少。高远方想说谁,托尔根不用猜,会想到梅里美。想到法国。想到西班牙。想到安达卢西亚。想到波希米亚。想到卡门。

这里必须澄清一下,卡门不是供人出入的门。是那部享誉世界的小说《卡门》,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是一个女人,一个外表招摇,性格热辣,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美的女人。一个对自由和爱情有着执着向往、甚至有点疯狂的女人。

卡门有出生地,有国籍。这得从《卡门》这篇小说诞生算起,这不是什么秘密,全世界人都知道,是1845年。

重走卡门之路,是高远方的梦想。高远方对托尔根说:“我的人生必须做这件事,不然就白活了。”

高远方告诉托尔根,今年休年假的时候陪饶娜去西班牙。

高远方跑去路边小摊买橘子,回到酒店大厅时,看见饶娜跟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聊得火热,这时高远方才知道饶娜会讲阿拉伯语。上次在广州天河广场遇到一位法国人,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小伙,饶娜用流利的法语跟法国人搭讪,法国人温情的目光一直缠着饶娜,高远方看见后,心里受不了。那次高远方将不开心的小魔兽关进了笼子里,情绪反应并不激动。可这枚情绪的种子埋在了心里。这次遇到类似的情景,高远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毫不客气地拽着饶娜的胳膊往客房走,两人第一次发生了争吵。高远方责怪饶娜不该和陌生男人主动搭讪,更不该用专属的眼神看其他男人。饶娜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猛地用力甩开高远方的胳膊,冷峻轻蔑地说:“跟什么人搭讪,用什么眼神看人,都是我的权利和自由,没有人可以限制我。”

“你是我的女人。”高远方眼睛大了一圈,气急败坏地,一把将饶娜拉入怀里,盯着饶娜星星般的眼睛。

许多事情时间会给出结果。高远方一觉醒来,饶娜不见了,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寫了两个字:谢谢。

回到公司后,高远方心里总不踏实,一天给饶娜打一二十个电话。有时接,有时不接。不接就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回应。高远方心里急,可奈何不得。

这个时候,高远方会不自觉拨通托尔根的电话。托尔根是忠实的倾听者,偶尔高远方追问托尔根的意见时,托尔根便会说:“来萨尔曼草原喝酒,世界上没有酒解决不了的事情。”

高远方也想萨尔曼草原了。大学二年级的暑假第一次踏上萨尔曼草原时,整整七天,没一天是清醒的,草原什么样,脑子一片空白。只记住了酒,热辣烧胃的酒。只要托尔根在萨尔曼草原,高远方不会不来。

托尔根说:“祝贺你找到了‘卡门。”托尔根端起酒碗喝下三分之一。

“好酒。”高远方话音刚落。托尔根又给高远方添满。

“带你的‘卡门来萨尔曼草原看看。”托尔根说着,夹起一块皮牙子送进嘴里。

高远方说:“皮牙子就肉,绝配。”

“就跟你和‘卡门一样。”托尔根说,眼神含笑望着高远方有点倦意的脸。

高远方感觉胸腔燃起了火焰,炙烤得浑身发热,不觉眼泪流出来了。扯张餐巾纸擦眼睛,抬起头时,桌子对面坐着的不是托尔根,而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人,棕褐色的长发垂在胸前,身着镶金片的短袖衫,亮光闪闪,顿时照亮了高远方。女人褐色眼睛不大,目光清澈,睫毛浓密,深咖色眉毛细长。高远方觉得这女人虽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女人,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味道像根绳子,拽着他往前,有种靠近的欲望。

高远方主动与女人碰杯,痛快地干了一碗酒。喝得太急,嘴角溢出的酒顺着下巴往下跑,他左手端着碗,悬在半空中,右手慌忙抹了一把嘴角,生怕女人看到他难堪的样子。女人甩出一个媚眼,撞击中了高远方的手腕,那么一颤,手中的酒碗差点掉下去。女人把自己那碗酒推到高远方面前,考验的眼神牢牢拴住了高远方的手。高远方并没有端起酒碗,脸上渗出来的红,厚了一层。想问一句女人的名字。既然都喝了酒,总该知道叫什么,不然怎么称呼人家。可进入食管的酒不那么安分,踢了几下食管壁。嗓子难受,连续咳嗽,他赶紧转身低头,差点把酒吐出来。

一只小松鼠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桌子下面,试探性地用前爪挠了一下高远方的鞋头,这双黑色带红边的运动鞋,猛一看像一张张开的嘴巴。高远方把脚往后撤了一点,小松鼠惊慌地逃跑了。

突然有人拍了几下高远方的后背,力度不轻不重,卡在嗓子里的东西一下顺了。

“不会是想你的‘卡门了吧!”托尔根提着奶茶过来,坐在高远方对面,倒了一碗奶茶,看高远方时,眼神里夹杂着疑问。

草原不能没有酒,更不能没有奶茶。高远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心里纳闷怎么会出现刚才那一幕,他喝了半碗热奶茶,肠胃热了,脑袋也轻了,瞅一眼酒碗,空着。确定出现的女人不是饶娜,那么这个女人又是谁,怎么会在此时出现?心里已经有了饶娜,就不应该再想其他的女人。想到这,高远方抓起一根羊拐,羊拐上的筋头有嚼头。他啃羊拐时的样子,有点急。托尔根拿起小刀,麻利地削羊脖子上的肉,丢进高远方的小碟里,又削了几块搁在盘子里,放下刀子时,拿了一块白嫩嫩的羊油塞进嘴里。

3

“你认为要命的事,也许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高远方拍着椅子扶手说,端起碗跟托尔根碰了一下,一口干完了。

托尔根放下酒碗,顺手拿过身边的吉他。这是要给高远方来点音乐。喝酒不能没有肉,也不能没有音乐。托尔根常这么说。高远方赞同这个观点,这一点高远方在《卡门》中深有体会。

音乐响起来,周围的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这就好比化学实验,不同的物质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化学反应。《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玛依拉》《黑眼睛》《节日的欢歌》《无风的夜》《大羊毛》《我的冬不拉》,托尔根弹得专注,唱得一样用心。

高远方看着托尔根,脑子里出现另外一个场景,高远方飞到了西班牙,卡门告诉高远方在塞维利亚会合。起初,高远方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飞过去。

卡门俏皮地说:“别在树下徘徊,别在雨中沉思,别在黑暗中落泪。”

卡门就是高远方心里的蛔虫,想什么卡门都知道。见面是在那天的下午,临近黄昏,卡门穿着巴旦木花的长裙,头上搭着花围巾。先是给了高远方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递给高远方一杯茴香酒,说:“照西班牙人说法,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30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10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睫毛和眉毛;必定得有三样纤巧:手指、嘴唇和头发。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高远方并没有找到最佳答案,眼睛闪动几下,拿定主意,最好的办法是露出八颗牙齿,笑容没有人能拒绝,仅有笑容还不够,又端起酒杯灌下去一大口。动作简单粗犷。这是高远方第一次喝茴香酒,但没有一点茴香的味道。

接下来,高远方陪同卡门去了马拉加、格拉纳达和科尔多瓦。还跟卡门在穆拉森峰下的一座废弃的城堡住了三天三夜。卡门说她会酿制一种没有酒精的酒,喝了不醉,还会隐身。

“为什么要酿这种酒?”高远方好奇地问,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神秘且充满挑战。

“我的工作需要隐身,不然麻烦就大了,严重的时候,会有牢狱之灾。跟我干吧,我们需要新人手。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我,一定是喜欢上我了,我也喜欢你,就凭你这种勇敢的劲头,比许多男人都强。”卡门说完,将一条红色披肩搭在头上。看样子要离开,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办理。

一阵裹着青草气息的风吹过,几片树叶落在高远方的身上。其中落在头顶上的一片叶子是金黄色的。不等高远方动手,托尔根伸手取下树叶说:“看来你有好事了。”

高远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没有在托尔根的音乐上。心里的奇幻感不请自来,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托尔根放下手里的吉他,说,“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憋着多难受。”

高远方双手搓了一把脸,仰面看着宝蓝色的天空,若有所失地说:“世界上真有卡门吗?”

托尔根把皮牙子往高远方面前推了一下说:“有,我们不就在‘卡门吗?”

高远方点点头,停顿了几秒钟,又摇摇头,嘴角挂着笑,明眼人从这笑里能读到苦涩无奈,甚至还有绝望的意味。

“吃肉,吃饱了才有精力想其他事情。”托尔根将半截肋骨递给高远方,高远方接住了,但并没有吃,又放回盘子里。

高远方端起酒碗,郑重地审视着印有细碎图案的小瓷碗,碗内白色,干干净净的白,碗里透明的液体是酒,还是水?是山里的河水,还是从远处城镇运来的矿泉水?萨尔曼草原的人是不会喝矿泉水的,山里的呼尔河水就是纯天然的矿泉水,看得见的洁净。不,这不是河水,河水是无色无味的,虽然喝下去有种天然的甘甜,可单凭嗅觉似乎无法准确捕捉到这种滋味。空气中弥漫着稻谷高粱玉米的味道,萨尔曼草原是纯牧区,没有耕地,这种农作物混合的味儿牢牢占据了鼻腔。高远方目光环视了一圈,院子里有几棵老榆树,微风荡过,每片叶子都在冲高远方点头,高远方机械地向上提了两下面肌,耷拉下眼皮,右肘支在桌角,托着腮,低垂的目光漫过酒碗。碗里一闪一闪,闪着灼灼银光,与高远方的目光撞在一起,哧啦啦地响,像点燃了手持的烟花。刹那间,高远方似乎读懂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读懂,目光呆滞了好一阵后,干了剩下的半碗酒。很顺畅,没有挂嗓子。

4

整整一个月,高远方没有吃一口碳水化合物。突然间不喜欢米饭、馒头、面条、米粉、包子、油条这些往日熟悉亲切的食物。但愿意接纳蔬菜,绿茵茵的叶子菜,白色的萝卜,山药、芋头、荸荠也行,紫色的茄子、甘蓝也不排斥。热炒、凉拌,外加蔬菜汤,看起来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减肥行动,可一米八的身高七十公斤的体重,用不着减肥。不觉中,瘦了十几斤。人瘦得脱了相。

公司给高远方放了长假,让看看医生。没有好身体怎么能干好工作。

高远方一路向东,去长白山找野山参。转而向西南进发,到西藏去找野生藏红花,去云南的高黎贡山找野生灵芝。每到一个地方,高远方从不住酒店宾馆,连招待所青年旅社也不考虑。只住在野外,睡袋、帐篷填满一人高的背包。卡门喜欢住在野外,自由,不受约束。高远方要追随卡门的脚步远去。

高远方到云南独龙江住了七天后,手心奇痒,一位独龙族老人告诉高远方用江水洗洗看。高远方蹲在江边洗手,手伸进江水里,撩拨起江水,水晶般的江水在半空飞舞起来,缓缓落入江中,像回到儿时,高远方有点兴奋,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高远方将双臂探进清凉的江水中,触摸到一块光滑的带有波纹的鹅卵石,那种奇痒的感觉消失了。高远方想捞起鹅卵石,可尝试几次都失败了。受挫令高远方心情沮丧。站起身来,高远方发现江面涌出了一行字:“回去吧,亲爱的,我不想被人纠缠,尤其不想听从别人的支配,我所需要的是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高远方鬼使神差一头扎进独龙江里,想去抓住那一行字后面的手。

“没想到你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托尔根哈哈大笑起来。

“這是什么酒?”高远方看着托尔根面前的黑釉坛子。

“名字?没名字。”托尔根粗大的手将黑釉坛子打开,倒入玻璃酒壶,给高远方满上了一碗酒。

“芒扎尼拉酒。这名字好听不!”高远方说着,冲托尔根笑笑。

“哦,忘记告诉你了,孜拉马上生了。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希望是女儿。”托尔根欢喜地说着。高远方起身,给了托尔根一个拥抱。托尔根宽阔的肩膀又厚了一层。只是浓密的头发比过去少了。人家三个孩子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高远方松开双臂,扶着椅子,浑身松垮下来,软塌塌缩进椅子里。

“跟‘卡门怎么样了?”托尔根目光扫了一下高远方疲惫的脸。高远方心里清楚,托尔根问饶娜的近况。

“我真以为她是卡门再生,是生命里注定要出现的人,希望她成为我的妻子。为此,我愿意满足她所有的条件。你不知道,她好起来,像蜜糖粘着你。放纵起来,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她背着我,跟不止两三个男人去厮混。”高远方说,阳光斜斜洒在碗里,泛着耀眼的金光,高远方眼里也泛着闪闪的泪光。

“过去的事翻篇。”托尔根说,“来,听一首歌。”

高远方瞅着满脸通红的托尔根说:“有一天失业了,来萨尔曼草原放羊放牛。”

“老伙计,别那么悲观,好日子在前面呢。”托尔根说着,拨动琴弦,随即响起了《燕子》的旋律。

高远方醉眼迷离,空气中流动着音符,喜鹊、麻雀在屋前树枝上跳跃着,兴奋的样子。

燕子啊,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

燕子啊,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是我的姑娘,

燕子啊,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我是你的……

高远方耳鼓里回响着音乐声,心里干渴,像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人,几天没有喝一口水,喉咙蠕动两下,他低头瞅一眼手里的小瓷碗,清清亮亮的瓷碗里有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年轻女人姣好的脸。高远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是谁,可怎么也看不清。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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