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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周“小说宇宙”的建构法

2023-06-11戴瑶琴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鹦鹉

受“电影宇宙”概念的启发,夏周有意识地创造了“小说宇宙”。“电影宇宙”发端于美国的漫画,是一种构建完整世界观的方式。由同一本杂志创设出系列超级英雄,他们现身于不同故事,而这些故事之间必须形成一定互文。但是,当漫画家、编剧及“同人”爱好者,共同开发“超级英雄”IP以实现跨题材域创作时,其各自虚构的英雄故事难免会产生细节冲突,于是“平行宇宙”方案适时出现,它将发生矛盾部分皆纳入其范畴,以确保“主宇宙”的稳定。“平行宇宙”后被塑造成更为宏大的“电影宇宙”,在“电影宇宙”里,同一宇宙里的超级英雄会互相加盟各自为主体的主题故事,另外所有英雄也会聚集,以共同应对整个宇宙层面的危机。这种以危机为核心的剧情故事,往往被视作该宇宙的“主线”,或被称为“某某大事件”。目前美国“漫威”电影已完成一次“大事件”的落幕,即《复仇者联盟》四部曲的完结。每当剧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瓶颈,创作者通常选择将所有人物和情节洗牌重塑,将其作为一次宇宙的“重启”。它恰如恪守同一世界观的电影魔方,每一格塑造人物、每一面建构时空,故事之间体现平行关系、交错关系和包含关系。

夏周小说集《戴王冠的白鹦鹉》既是六部短篇小说的合集,又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宇宙”聚合体。白鹦鹉的人形是“白先生”,其构思为“超级英雄”的化身,他以旁观与介入两种方式,参与了六段戏剧性人生。作者“在确保每篇独立成章的前提下,对贯穿这组小说的主旨进行概括,以使读者在翻阅这本小说集时,会有会心一笑的观感”。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187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该小说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笔者认为,“小说宇宙”指向世界性,它是由六个模块(六个短篇)组成的“体”,点、线、面结构十分清晰,即意象是点、情感是线、城市空间是面,由文学、影视、动漫协同孵化的多样态文化,则是“宇宙”内核。

一、中日文化视域下的鹦鹉意象

鹦鹉并非夏周预设的核心意象,《戴王冠的白鹦鹉》结集前,他决定给“白先生编排一场重头戏——《以黄昏为例》”,由此白鹦鹉才被确立为小说集的基点。白鹦鹉真实身份在小说《戴王冠的白鹦鹉》中被首次揭开,夏周将其设定为中国神鬼文化中的“白无常”,并汲取日本妖怪文化的灵感,采取了颠覆性的设计。原初“白无常”名为谢必安,其体貌特点被固化为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口吐长舌、头戴高帽。而小说里的“白先生”是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的俊美且深情的男子,与网易手游《神都夜行录》的白无常人设接近。

《礼记·曲礼上》中有“鹦鹉能言,不离飞鸟”。这里以鹦鹉为例,强调“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汉书·武帝纪》中记录元狩二年“南越献驯象、能言鸟”,“能言鸟”即为鹦鹉。《六度集经》云“昔者菩萨。为鹦鹉王。徒众三千”。鹦鹉的特殊身份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过去世化身。《太平广记》《异苑》《珍珠船》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皆论及鹦鹉的神性。鹦鹉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更是常见意象,中国文化语境里的白鹦鹉本为具有观赏性的吉祥鸟,并将其隐喻义大致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鹦鹉为物名(指酒杯)/地名(鹦鹉洲)。如“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唐〕李商隐《菊花》)“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唐〕李白《杂歌谣辞·襄阳歌》)“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唐〕李白《鹦鹉洲》)“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唐〕崔颢《黄鹤楼》)

第二类:鹦鹉指宫怨/闺怨/别情。如“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唐〕朱庆余《宫中词》)“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唐〕李商隐《日射》)“斜倚栏杆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唐〕白居易《春词》)“画堂鹦鹉鸟,冷暖不相知。”(〔唐〕白居易《相和歌辞·乌夜啼》)“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唐〕温庭筠《南歌子》)“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宋〕柳永《甘草子·秋暮》)“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宋〕欧阳修《踏莎行》)

第三类:以鹦鹉为题,借鹦鹉喻人。如“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唐〕罗隐《鹦鹉》)“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唐〕白居易《鹦鹉》)“幽禽兀自啭佳音,玉立雕笼万里心。只为从前解言语,半生不得在山林。”(〔明〕方孝孺《鹦鹉》)

《山海经》对日本妖怪文化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日本妖怪原型多源于中国,在江户时代,妖怪文化发展迅速,白无常在妖怪傳说里也是地狱使者。具体到《以黄昏为例》,其中陈列的凤凰、鸾、鹃、鹄、鹧、鸪等鸟类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常规意象,而“以津真天”日本传说“百鬼夜行”中的妖怪之一,是一种被埋葬的死者之魂幻化为妖怪的凶鸟,以叫声得名。则在日本妖怪文化中十分普遍。“日本传说中有不少妖怪图腾,像姑获鸟、入内雀、青鹭火和以津真天等鸟形妖怪,同样,他们可化身为仙鹤、孔雀、青鹭和老鹰。”③④⑤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105、17、22、28页。《本草纲目》提到“姑获鸟”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抱着婴儿在夜里行走,婴儿哭声化为姑获鸟的叫声;以津真天是由死者之魂幻化成妖怪的凶鸟,人面、鸟翼、蛇身,因其叫声听起来似“いつまで”(待到何时)而得名,最初载于《太平记》传说“广有射怪鸟事”之中;入内雀(にゅうないすずめ)出自《百鬼夜行抄》,它是人死后的灵魂附着于鸟雀。日本动画《东京喰种》虚构“鸟笼”,意旨世界被捆缚,地狱人物皆以鸟为名,例如枭、笛口雏实、伊鸟系璃、四方莲示(乌鸦君)。

夏周笔下的白鹦鹉从中国文化域看,依循“鹦鹉喻人”的写作向度;从日本文化域看,鹦鹉被设定成死亡象征。小说中鹦鹉意象的创新性表现为兼具破坏性和建设性。一方面,它的职责是监管一场场死亡,绝不可悖逆冥界既定秩序。姚川(《左手》)失手杀人后,“他看到镜子里出现了杰西卡,一只白鹦鹉停落在她肩上,穿着他的白衬衫,副部隐约有个锯齿状的伤口,洁白的衬衫很快染成鲜红色”。

③当杰西卡的灵魂栖身于袁媛,“一只白鹦鹉从袁媛身后冒出來,化为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优雅男士”。

④白鹦鹉两次出现,都提醒姚川不该遗忘自己的罪恶。顾红梅(《戴王冠的白鹦鹉》)初到悉尼时就看到“一只白鹦鹉从她头上飞过,降落在路灯上。这种鸟羽毛雪白,头顶的黄色冠羽愤怒时扇开,像盛开的葵花,故名小葵花风头鹦鹉。因喜栖息森林,在绿树成荫的皇家植物园到处都是,河边倒是偶见。白鹦鹉绕着她转了一圈,飞走了”。

⑤父亲临终前,跟随她的白鹦鹉即刻“幻化为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一袭雪白色大衣和高领毛衣,头戴金色王冠。男人睁开眼睛,黑夜变成白昼,满天繁星闪耀,照亮无边的黑暗”。②③④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40-41、72、99、167页。白鹦鹉为白无常,他为顾红梅打开上帝之眼,告诉其放下执念,还给父亲自主抉择生死的自由。纽约酒吧(《自由与枪声》)枪击案发生时,“一只白鹦鹉从我们身边掠过,随后悬停在酒吧门口,化作人形。当所有人都试图逃跑时,他却从容地走进酒吧”。

②白鹦鹉与死亡同步降临。王曦月(《比长跑更长》)在伦敦马拉松赛中意外猝死,卫一鸣正阅读其日记时,“一阵风吹过,一只白鹦鹉随风落在窗边”。

③白鹦鹉似乎携带曦月魂魄与一鸣相会。韩国人气偶像崔梦然(《哀矜之时》)突然殒命,韩小鱼“看见崔梦然乘着一只白凤凰飞来,白凤凰化为人形,凝视着崔梦然,似有千言万语,却沉默不言”。

④崔梦然承受着练习生的屈辱和辛酸,白凤凰陪伴其终结抑郁症的无休止滋扰。

另外,白鹦鹉又以个体生命为代价,冲破陈规,完成从白鹦鹉到白凤凰的蜕变。《以黄昏为例》描述白鹦鹉一次次为爱破例,其本质是为爱重生。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北仓14号镜“双鹦鹉背八葵镜”,正是对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的永恒追忆。夏周借用了中国传统“人鬼恋”题材的处理方式,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聊斋志异》中妖或鬼在献祭生命过程中,切实感知人类情感。白先生因爱上陈雪鸢,而不断违背冥界规则,私自篡改死亡时间,最终更是为了救她,挥刀斩杀凤凰,继而被迫接任新一届阎王,其代价是永留冥界,直至能再被新人取代。小说白描白先生涅槃重生时的彼岸花,白色的是曼珠罗花,象征新生;红色的是曼珠沙华,象征堕落。

日本近年兴起饲养鹦鹉的潮流,因年轻女性中喜爱鹦鹉的人数越发增长,各地还陆续出现小鸟主题咖啡厅。日本动画中的鹦鹉形象愈加丰富,一是它作为调节气氛的吉祥物,与中国吉祥鸟意义等同,例如《龙与虎》中呆萌小鹦鹉、《玉子市场》里总爱吐槽“年糕难吃”的白鹦鹉。另一是它与神灵及死亡相关,《死神》中的小男孩为复活母亲,将灵魂寄存白鹦鹉体内,继而引发链式死亡;《东京喰种》中重伤未死的白鹦鹉被失去父母的笛口雏实收养。夏周把握住鹦鹉意象进行文学创作,既考虑作品与当前青年群体接受习惯的贴合度,又实践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二、跨媒介的情感空间

夏周以“情”为关键词,表述“90后”一代人的情绪与情感。“情感话语不仅是内心情绪的表达与再现,同时也参与了社会秩序(再)定义和自我与社会形势(再)生产的发声实践。关于情绪的言说从来都不是在纯粹、简单地谈论情绪,而总是涉及某些其他的东西,如身份、道德、性别、权威、权力和群体。”〔美〕李海燕:《心灵革命》,第8页,修佳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情感是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情绪动势演绎心灵的革命,夏周将“情”落地于社会论题,刻画“90后”的创新意识、批判意识和反思意识。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交互设计理念介入情感的范围层、框架层与表现层,进而实现多重空间关系联动。首先,是真实世界/虚拟世界的互相渗透。《哀矜之时》里崔梦然受制于经纪公司高额违约金,不得不屈从于演艺界的残酷潜规则,在其持续隐忍中,网络暴力又对她铺开缜密的控制、窥探和攻击,密不透风的精神戕害彻底将其摧毁。现实与网络一样残忍,都打着情感幌子,服务个人私欲。“我”一边在酒吧驻唱,一边在网络直播,两条路径都消耗“我”的音乐才华,“我”从网络中收获的名利反向推动“我”的现实谋生。夏周批判无节制性趋利的价值取向,批判真实界和虚拟界都刻意向假与恶臣服。一些青年人承受职场敲打,他们经历着被掌控、被压榨后,站队同流合污的阵营。需要重视的是,作品已触及当前“融媒体”的传播效力。“融媒体”打破了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的界限,实现两者一体化。传统媒体、网络媒体、移动互联网媒体等深度融合,推动信息传播的全方位、深层次的变革,强大信息整合能力击破了“信息孤岛”。夏周曾做过纸媒记者,又在设计学院学习交互技术,他对“融媒体”时代的信息传播路径更为了解。《比长跑更长》《自由与枪声》《哀矜之时》都展示出一定的“融媒体”质素,例如对真实新闻事件,纸媒报道介入、网络平台流转与手机App扩散三位一体,小说揭示“融媒体”以有限时间接纳无限信息的能力。

针对虚拟世界,夏周又设计阳间与冥界的对比。白鹦鹉是穿行两界的使者,两界保持相似的伦理秩序和道德规范。这种编码性创作思路形成了特定的风格辨认,符合当下青年人审美期待。布尔迪厄提出“艺术作品只对掌握一种编码的人产生意义并引起他的兴趣,艺术作品是按照这种编码被编码的”。〔法〕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册,第3页,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动漫是日本重要的产业链,深受年轻一代追捧,也是青年亚文化的典型个案。动漫和游戏展现社会符号学运用于视觉媒介,其产生的图像语法的理论框架是“再现性(representation,再现这个世界)、互动性(interactive,允许文本的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沟通,以及文本中虚构人物与读者之间的沟通)、组织性(organizational,使文本各要素连贯一致,由此组合起来以进一步实现它们承载的含义)”。〔英〕戴安娜·卡尔等:《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第100页,丛治辰译、袁长庚审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夏周基于日本动漫,承续中日神怪文化,以再现性、互动性和组织性为基本原则搭建冥界沟通模态,黑白无常为爱做出义无反顾的牺牲,反驳其传统形象,他们与凤凰的两次生死之战,折射真爱无价的人类共同信念。

其次,是文学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互相渗透。夏周对色彩、造型、服装、建筑等方面皆有深度研习。立足文本,若从绘画视角分析,笔者认为其创作是“新艺术运动”的一次文学呈现,他格外尊重自然,用文字描摹线条流畅、造型优雅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图景。

白鹦鹉“抖落羽毛,散落的翎羽堆积成人的轮廓,幻化为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一袭雪白的大衣和高领毛衣,头戴金色王冠”。④⑤⑥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40-41、41、116、27页。用人神同体的白先生,展现穆夏式人物表现方法,即当他现身于顾红梅眼前,在无重力环境下,其脱下的王冠化为一个圆点,“发光的天体像风车般围绕着圆点旋转,形成一个螺旋状的星云。圆点变成蔚蓝色,凝结成瞳孔状的晶体”。④这段描写以线条为筋骨,以色彩为血肉,以装饰性的动态曲线传递抽象与唯美。

“天空被染成血色,两畔的彼岸花燃烧,凤凰从天而降,喷射出岩浆般的火焰。凤凰扑扇着双翼,阵阵热浪袭来,吹飞了以津真天受众的三生石。凤凰化为人形,变成了火红色瞳孔和嘴唇的妖媚女人。”

⑤定格的画面,同样铺开繁复的直线、曲线与浓烈色彩,作者在“新艺术”风格中,融入“野兽派”的率真奔放。

此外,夏周也借用“印象派”技法,例如“河面平静之后,一双宇宙的巧手将打乱的拼图复原。晚七点,太阳有了落山迹象,慢慢裹上一片镶金边的云。天空穿上蓝花楹色的裙装,随后被染成绛紫色。海鸥在河边歇息,几只稍胖的低着脑袋寻找木阶上的面包屑”。

⑥文本里光影的功能是记录时间,画面传达视觉感受,艺术感觉十分贴近“巴比松画派”杜比尼对河上风景的独特描绘。

绘画是一种艺术媒介,夏周学习的交互技术偏重在创作中嵌入信息技术,从某种程度上看,它是为建立对话而不断修正意符的编码式艺术,夏周通过对多种媒介形式的取用,以文字为人物及其生活绘制图像,将交互设计运用于强化情感和突显性格,最终建立起写作技术的辨识度。

三、多样态的文化合体

夏周作品具备复合型文化质地,聚合了电影文化、流行文化、饮食文化、民间文化。对于电影和音乐,他侧重其技术;对于民间和饮食,他侧重其内容。

小说叙事借鉴电影剪辑法。《比长跑更长》里车厢是一处富有张力的信息交换空间,它具有开放性和私密性。“我”和卫一鸣在运动的火车上是主镜头,列车的快与回忆的慢引领思绪探察内心隐秘。夏周用正反打镜头,描述两人各做各事——“我”在录微信语音,他在读诗集,却又不经意地观察对方。他告诉“我”,准备报名跑“伦敦马拉松”。此时,倒叙如视觉转场,以电影的回溯方式布置事件元素,淡入卫一鸣和王曦月的初相识,叙述他俩如何成为舍友,又如何磨合性格。第6节,镜头又切回车厢,“我”的女友发来短信,叙事跳转向“我”和程昭浠这條线,作者用电影的闪回法,复现两人吵架的场景。第7节,平行剧情之间采用交叉剪辑,由卫一鸣讲述王曦月在“伦马”中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日记里,他才恍然大悟先前屡次错过了感情的潜在转折。第8节,列车到站,一段归路,两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交换完心事,暗恋和初恋被处理为交错蒙太奇。夏周还采用叠化法,当卫一鸣讲述王曦月的时候,文本叠化出程昭浠,两段人生被更圆融地结合于一体。

夏周注重区分性地刻画地域表里。他将城市地标融入小说。《左手》涉及上海的人民广场、季风书店;《戴王冠的白鹦鹉》提到悉尼的LG IMAX电影院;《自由与枪声》依次排开纽约法拉盛缅街、曼哈顿中央公园、大都会博物馆、自由女神、时代广场;《比长跑更长》挑选伦敦牛津街、摄政街、白金汉宫;《以黄昏为例》描写东京塔、新宿、银座、茑屋书店、秋叶原、迪士尼、浅草寺、明治神宫、鸟居;《哀矜之时》游走东大门、景福宫、韩屋村、梨花女子大学。

“民以食为天”,他又择取饮食文化角度透视地域内质,以地方特色美食凝练在地生活。他不是以美食来加固地方性,反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夯实“世界主义”。夏周为海外华文文学的“融入”母题提供新阐释,即“90后”这代人,没有太明确的界限意识,不需要刻意努力融入一个城市,他们更看重城市共性。饮食成为城市书写的切入点,他借助典型食物,举重若轻地转达人物的生存环境、心理状态与文化态度。

《左手》故事发生在上海,从路边小吃油墩子,到餐桌上四喜烤麸、红烧肉、三鲜肉皮砂锅、番茄蛋汤,勾勒出封建国的生活处境。封宁与刘文娟一起吃“潮州”菜“打冷”和“蘸酱”,虽换了菜系,但仍为家常菜。江小惠抛弃封建国,姚佳怡舍弃封宁,母女一致逃离了岁月静好的里弄生活。《以黄昏为例》中日本文化元素颇为密集,作者选取日本特色寿司卷、酿豆腐、烤鳗鱼、烤肉串、凉拌海藻、刺身拼盘、抹茶蛋糕、乌冬面、牛丼和味噌汤。《戴王冠的白鹦鹉》中食物跟随空间转换而转变,在悉尼吃海鲜拼盘、蔬菜色拉、菲力牛排、冰酒,转机新加坡时出现牛肉饭和新加坡司令,回南京后上桌的是盐水鸭、白水鱼、鸭血粉丝汤、炒菜心。《哀矜之时》介绍了首尔的五香猪蹄、参鸡汤、海鲜葱饼、蜂蜜杏仁豆。《自由与枪声》里纽约法拉盛缅街既有加拿大龙虾又有中国馄饨。在《比长跑更长》中,卫一鸣和王曦月在伦敦合租,卫一鸣专做中餐,如豆腐蔬菜汤、番茄牛肉面、牛肉汤、虾仁炒蛋;王曦月则喜爱西餐,如培根、香肠、牛排、薯饼、意面,菜式的中西融合暗示两人的沟通与理解。

夏周通过文学、动漫、游戏等不同艺术形式间的互相渗透,赋予阅读以沉浸和卷入的快感。“头脑可能会从外部构想世界,而身体总是从内部加以体验。因此对于身体而言,虚拟现实的互动性只是使玩家沉浸于一个已经存在的世界;而就一个精神层面的过程而言,沉浸即是在接受者与这一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创造性的从属关系。”〔英〕戴安娜·卡尔等:《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第93页,丛治辰译、袁长庚审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白无常的装扮与日本网页游戏《刀剑乱舞》、网易3D日式和风手游《阴阳师》中的白无常展示出相似审美。小说对黑白无常的武器设定,与日本动画高度契合。白无常手执武士刀,黑无常手执死亡镰刀。而五条须久那(《K》)、柊筱娅(《终结的炽天使》)、扎克(《杀戮的天使》)等诸多日本经典动画角色的武器也均为死神镰刀。

流行音乐元素出现于多部小说中,夏周中学时代喜欢写歌词,而歌词和诗歌是近亲。

①音乐成为青年心理解压的重要方法,“每当我被身边的人或事打动,就会写一首歌。现实中的休止符,可以在哀矜之时以音乐的形式回放”。

②年轻人热爱原创音乐,失恋后写歌《倒计时》;迷茫时写歌《所谓狗屁梦想》;与朋友交心时写歌《水晶球》;故事里穿插韩剧《当你沉睡时》插曲、BTS《Boy with Luv》。《哀矜之时》将真实的具荷拉、崔雪莉自杀事件,作为崔梦然死亡的参照,披露韩国练习生的境遇。他们随时面临被他人替代,既承受着经纪公司的压榨,被迫卷入与财阀的交易,又忍受日復一日的残酷训练,“从早到晚除了唱歌跳舞,还有形体艺能。饮食也有严格规定,不允许玩手机谈恋爱。加上定期考核,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五个小时,压力特别大”。

③《戴王冠的白鹦鹉》整部小说集,以白凤凰为线索,六个故事是六个乐章,白先生是贯穿于乐章的命运动机,生死是音乐的主题。

结 语

海外“90后”华文作家退守自我审视,他们留意不同阶层的日常,从沉稳绵密的在地叙事转向平和自在的行走书写。而“95后”作家夏周,代表当前海外华文文学的新生创作力量,他注重有态度的写作,表达青年人对生活的感受和对世界的理解。作品情感性很强,以敏感、纤细、温暖的笔触,揭开社会的痛点,作者将写作视为“探讨当前时代特征下,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处境。有一天老去,可以回忆当年用文字记录下了一部分同龄人的爱与迷茫”。

④当困惑缠绕绵延时,夏周以诚恳的华文文学创作提示去偏执、去颓废、去妄想的必要性。

夏周的“小说宇宙”实际承载文化对话的庞大构思,“六城记”是表层的空间线索,多样态文化的互相介入及互相影响才是其内在肌理,目前他只做出局部开发,仍存有浩瀚的文化艺术交互空间待拓展。这一创作设想能够助力于青年作家从传统文化、都市文化、青年亚文化的交融中不断“给故事打结”,由存在、死亡与宿命等共性命题驱动“超级英雄”故事的延续或重启。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海外华文小说的中国艺术思维研究”(21BZW13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戴瑶琴,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伦理学研究所副所长,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②③④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3、183-184、165、186页。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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