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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绝望开始

2023-06-07蓝蓝

特区文学·诗 2023年1期
关键词:爱抚蓝蓝虫鸣

秋夜的虫鸣温暖我

它有一克重的幸福。

云层中的月光照耀我

它有一寸长的爱抚。

树荫低垂,覆盖我以它

一立方厘米暗中的拥抱。

一秒钟!傲慢的花岗岩朝我

挨近,说着秘密的火。

……而我坚持在人类的寒冷中

发抖。哆嗦。

诗人简介:

蓝蓝,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郏县。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少年时代开始写诗,迄今出版有诗集、散文随笔集、童话等多部,著有已公演话剧和诗剧各一部,另有英文和俄文译诗集出版。

世  宾:在人世间艰难地活着

蓝蓝的诗歌时刻注视着人间的苦难。她从未退缩过,也从未打算躲进安全的洞穴分一杯施舍的羹;她也从不绝望。她相信在人群中,在那些微小的事物中,任何时候都保存着爱和温暖。这使她的诗歌始终保持着批判的力量和母性爱的光芒。这使我想起阿赫玛托娃在苦难的俄罗斯大地上守护着人性和俄罗斯文化。人世间的苦难是人无法逃离的生存背景,像大地一样。蓝蓝在这首诗中,以标题《从绝望开始》到诗末“……而我坚持在人类的寒冷中/发抖。哆嗦。”结构了一个闭环式的生存景观。它把我们封闭在里面,无处可逃。这不是悲观者的世界观,而是生存的现实,是对人的有限性和必然的正视。诗歌必须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必须面对自己生存的时代“深渊”。正如海德格尔说“诗人必须为他总有一死的同伴寻找出路”。蓝蓝的诗歌从不会在痛苦和绝望中停止。她的诗歌总在疼痛之处保存着温暖和希望的维度。在这首诗的开头几节,描写的是爱、幸福、爱抚、光与热等各种各样的事物。虽然那么稀薄、稀少,但诗人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人活下来,有时候真的需要的不多,但不能没有;人活下来需要这些稀少的东西,更需要的是意志。只有意志能够让我们战胜苦难,并活得有尊严。这尊严不是来自丰盛,而是来自苦难的坚守。“……而我坚持在人类的寒冷中/发抖。哆嗦。”这就是尊严的表现。虽然那么弱小、无力,但没有屈服。“坚持”两字道出了那弱者不屈不挠的精神。从整首诗歌来看,通透、温暖中带着一丝凛冽。普通诗人写完了上面几节,可能就停止了,但对人世有更深刻觉察的诗人清楚另一个维度的存在。蓝蓝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赋予了诗歌体验人世的更广阔的空间,并把一种悲悯的情怀带入了诗中。在寒冷中发抖、哆嗦,是因为生命的弱小,更因为诗人的悲悯和对尊严的守护。

向卫国:“绝望之为虚妄……”

如果要在大先生鲁迅的无数名句中挑一句,也许我会挑这一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野草·希望》)这是一个在被推向绝对的绝望中用纯粹的逻辑演绎出希望的人;这是一个在最黑的黑暗中用纯粹的心灵生出光明的人。蓝蓝的诗歌《从绝望开始》使用了跟大先生相同的逻辑,那就是直接假设了一种绝对无希望的境地,看看当人性面临绝望的深渊,到底还能不能生出别样的事物,长成别样的带光明的世界。不同的是,大先生动用的是逻辑,他站在临界点上,凝望着无边的深渊,发现了深渊里的自己:既然希望是不曾有过的虚妄,那又何来绝望?既然绝望无由生成,又何以见得绝对不会有希望?诗人蓝蓝则是凭借敏感的心灵,“在人类的寒冷中”感受到了“一克重的幸福”“一寸长的爱抚”“一立方厘米”的拥抱和“一秒钟”的“说着秘密的火”。更为重要的是,它们来自“秋夜的虫鸣”“云层中的月亮”“低垂”的“树荫”和“傲慢的花岗岩”,这些并不是虚妄之物,而是比人类更为久远的万古长存的见证者,只要它们还在,希望或許就还有?这正如大先生也终不会忘了在夏瑜的坟头添上“一圈红白的花”(鲁迅小说《药》);让那深陷“无物之阵”、在一式“太平”的“战叫”声中死去的“这样的战士”,最后还是“举起了投枪”(《野草·这样的战士》……并且,特意,让华老栓们看到了。因为,或许,这才是他们不曾梦想过的“药”。

周瑟瑟:绝望的重量

蓝蓝诗歌的感受力时而轻盈如水,时而重若千斤。读她的诗如饮甘露,生命由此打开一条通向秘境的通道。秋虫鸣叫,诗人说虫鸣有一克重的幸福,跟随她的脚步,我们走向绝望的爱。诗的重量是绝望的重量,是所有事物的重量。从绝望开始,诗的道路迷离而坚定。蓝蓝重构了绝望的多种可能,写作的激情从绝望开始,一种绝望的诗歌文本在2007年就写出来了,蓝蓝重构世界的激情从没熄灭。蓝蓝的语言如铿锵玫瑰,既坚硬又柔软,爱是贯穿始终的主题。爱是诗的格局,更是诗的气息,甚至构成了蓝蓝诗歌的节奏。蓝蓝是一位有高超的处理事物细节的能力的诗人,她的经验来自于生命敏锐的感受力,这或许是一位出生于中原大地的女性所应有的天赋。蓝蓝的诗歌意象看似细碎,实际上是一种整体性的写作。她的主题意识强烈。她常常能直击事物的本质,揭示人类情感的核心。诗人是靠想象生活的人,每一个具体的现实场景都在诗里复活,都转变为典型性画面。绝望如此抽象,但蓝蓝的诗每一行都如此具体。诗的嘴唇是火的嘴唇,跳跃着,摇晃着,扑向读者的怀抱。

宫白云:令人感同身受、经久不衰的诗语魅力

这是诗人蓝蓝2007年的诗歌,历经15年光阴的淘洗,那种“在人类的寒冷中”的“发抖。哆嗦。”感还是力透纸背地传递了出来,很难说清这些由纯粹的“虫鸣”“月光”“树荫”“花岗岩”带给“我”的“幸福”“爱抚”“拥抱”“秘密的火”是如何给读到它们的人形成一种触动的,但它们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地触到了内心的那份柔软,而使“寒冷”中的那份“发抖。哆嗦。”分外强烈,这样的效果源于诗人精准地抓住了物象的内在张力与“我”构成的一种物我对应,这种对应直接深入进了人的内心中去,尽管它们只有“一克重”“一寸长”“一立方厘米”“一秒钟”,但他们给予人的抚慰却是弥久深长,正因为这种“抚慰”的珍贵才彰显出结尾那节“寒冷中发抖。哆嗦。”的“绝望”感之强烈,暖与冷的反差形成一种万物使人得到温暖而人类使人寒冷的极其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当我们读到最后那四个字“发抖。哆嗦。”时,仿佛一种令人悲凉的绝望也从那四个字的字眼里透过来,开始在我们身上蔓延……全诗结构严谨,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每一字词的组合都恰到好处,这也是这首诗令人感同身受、经久不衰的诗语魅力所在。

赵目珍:透过绝望瞥见一种心灵

蓝蓝此诗采用了一种反向建构的方式。具体地说,有两次反向。第一次是正文从题目反向进入诗的建构。诗题谓“从绝望开始”,正文却未从“绝望”直接展开,而是采用赋笔(细节描写)从幸福、爱抚、拥抱、接近等角度切入。第二次反向是最后一节对前四节再进行反向叙述,完成了诗歌真正的“从绝望开始”。但从诗歌的结构看,诗歌已面临“结束”。整体看,这是一种反向而成的建构机制,具体体现是:从正题(绝望)开始,进入反题(展现非绝望的元素),回归正题(绝望的表现)。西方哲学中有“正—反—合”的思维逻辑,如果用其理论去与此诗一一做对应,似乎有些勉强,因为将最后一节视为“合”的话,是不完备的(它仅仅是一种表现,而非正反的升华)。不过,我们可以将“整首诗的完成”理解为与“合”的对应。这样一来,文本与理论的对接就能够自洽了。当然,所谓的“反向”或许仅仅是从诗歌意义的层面上加以理解的,因为从生理或心理反应的机制看,诗歌叙述的流程可能恰是合乎逻辑的正向线性发展。因为开始“绝望”,所以顺理成章地渴望“幸福”“爱抚”“拥抱”以及“接近”的来临,而当最终回到人自身,现实本身又回来了。诗歌让我们瞥见一种心灵。加缪在其写作手记中曾记录一位浸信会教徒在布痕瓦尔德的黑牢中被关了五十个白天和五十个黑夜之后的感受:“我出来的时候,觉得这集中营跟自由一样美。”加缪记录这段话的意图是什么呢?他是要告诉我们禁锢与自由是合一的吗?还是他意在提醒我们信仰的伟大?后来加缪在谈到王尔德时指出,王尔德想将艺术置于一切之上是不合理且不可能的,他认为“艺术的伟大不在于高高地超越一切,而是相反地能和一切结合”。这里所说的“相反地……结合”可以被认为是一切艺术生成的真理。加缪说,王尔德“必须透过痛苦和桎梏来瞥见一种心灵”,蓝蓝的这首诗也可以这么解读:她想使自己或者我们透过绝望来瞥见一种心灵。绝望虽然最终是绝望,但它不仅仅是绝望本身,它也与“幸福”“爱抚”“拥抱”以及“接近”等美好的事物交织在一起。

高亚斌:“残忍的才华”

作为天性敏锐和感觉细腻的诗人,蓝蓝具有极强的驾驭感受和运用语感的能力。这使她成为了女诗人中的“新感觉派”里的代表。她习惯用短小紧促的句子,以一组组并置排列的句段,表现诗人内在的情绪和自我的感觉。一如她许多诗歌的特征,《从绝望开始》就是这样的短章佳制。诗人在极小的格局里精心营构,谋篇布局,使整首诗歌如同一个小巧精致的房间,器物的多少、疏密都精心布置,错落有致,小而不显得促狭,反而有了“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之妙。一方面,诗人擅于动用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的各种感觉,通过空间的转移让我们看到了天上“云层中的月光”,听到了地上“秋夜的虫鸣”,触到了花岗岩的冰凉和“秘密的火”。另一方面,诗人又能够非常巧妙地使抽象具象化,诸如“一克重的幸福”“一寸长的爱抚”“一立方厘米暗中的拥抱”等。极为微渺的数量,不但失去了爱抚、拥抱、幸福这些词汇应有的温暖感觉,反而更加强化了孤独、冰冷的彻骨寒凉。蓝蓝给我们展现了一幅近乎完美的绝望画面。“秋夜的虫鸣”即便是噤若寒蝉的,却能以残存的“温暖”来呵护我;“云层中的月光”尽管是刻骨冰凉的,却能以最后的“爱抚”来慰藉我;而如此坚硬、刚强的花岗岩,却在那“一秒钟”里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它彻底放弃了自己表面上的“傲慢”,开始向连自身都在“发抖”和“哆嗦”的诗人“挨近”,索取温暖,索取“秘密的火”……“一秒钟!”这样的短句几近当头棒喝,浓缩了寒凉的重量和广大,令人不寒而栗,展示出蓝蓝所具有的类似余华那样的“残忍的才华”。而所有这些,仅仅只是一场更加漫长的苦难的开始,秋之后还有冬,这才是诗歌题目“从绝望开始”的旨趣所在。

徐敬亚:诗是万物的“度—量—衡”

毫无疑问—这首诗最优美、最醒目的是4个数词与4个量词。蓝蓝爆发出了惊人的感知力。她①以诗为尺,量出了月光的长度。②以诗为秤,称出了虫鸣的重量。③以诗为斗,感受到了树荫的容量……而在花岗岩急速靠近之际,她④以诗为秒表,测量出了一种扑面而来的速度……在一首10行的小诗内,诗人分别对三组虚化的事物进行了轻重、长短、大小的“度量衡”精准感知,最后加上“时间”的第四维,从而以数字化的修辞手法,使人量化地感受到了来自大自然的致命救赎。从这个意义上,即以四维“度量衡”丈量万物的角度,这种写法在中国现代诗中尚无先例。蓝蓝写诗的手段不少。她有時能把诗写得很飘散、很迷离,有时又很真挚……而这一首诗对于蓝蓝来说并不难写。这种对称性、排比性的结构,由于规律性和模板化,所以容易掌控。我有两个猜想:①我猜想,当第一个“一克量重的幸福”出现后,后面的一寸、一立方厘米和一秒,都可能涌现与书写得飞快,甚至可以说,一般的诗人都可能写出;②比较困难的是怎样对这4个数量词进行设定。比如,“一克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当然不是秋夜也不是虫鸣。从语法上说,“一克重”修饰的是“幸福”—但仔细读来,它也可能是修饰“温暖”呀!注意,“一克重”在这里出现了阅读的双重性归属—它既带着温暖之因,也带着幸福之果,而一克,正是这“因+果”的整体重量。后面三节的因果关系,可以依此类推。因为三节诗的句式、词语结构完全一致。按上述办法,寻找其它几处“数量词”修饰的“中心词”—作为读者,也可以说是一边读一边暗中怀着“写”的愿望的潜在作者。我深切地感到蓝蓝的用心良苦—在其余三处“度量衡”的归属关系上,她一定下了不少换词、寻语的功夫:照耀—爱抚,覆盖—拥抱,挨近—说着……处处都贴切、精准。这不仅是修辞功夫,其实暗中透露的是诗人对自己的从严约束。结尾两行当然收得不错。然而也有一点怪。“人类的寒冷”突然使诗意发生较大的颠簸,而“坚持”两个字又突然造成了上述数量词的分离。题目《从绝望开始》更有意思。首先,“绝望”这个词消解与破坏了全部的暖性救赎,“开始”这个词又模糊了全部的时间关系。我觉得,关于一首诗的题目与诗意之间的关系可以写一篇文章。拿这首诗来说,可以把《从绝望开始》这个题目,直接放在第一行的位置上,即全诗之首来领读。于是后面的四组数量词就变成了绝望的拯救者。另一个办法是,把《从绝望开始》这个题目,直接放在最后一行的位置上读。那么,绝望就变成了全诗最终的、悲哀的后果。这种由于对题目的不同理解导致对诗的不同阅读,最后导致对诗的不同理解,是“诗歌题目”的特殊魔力。这首诗虽然不算太魔,但有多种阅读可能性,所以也很典型。

霍俊明:诗歌从哪里开始又在何处结束?

在北京渐渐寒凉的初冬,窗外是一片高大的新建筑,在它的阴影中是一个老旧建筑的两个尖屋顶。读着蓝蓝的这首诗《从绝望开始》,这让我更多想到的是一首具有重要性的诗从哪里开始又在何处结束的问题。显而易见,一眼看上去,这是一首双行体的诗,五节、十行,非常精致。需要注意的是由开始至结束的每一个小结构又呈现出不断拉长的趋势,可见与此对应的诗人内在性经验的延展过程。第一节至第四节是循环结构。“秋夜的虫鸣”与“温暖我”之间因为“一克重的幸福”而充满了虚无、反差和悖论之感。这一结构在接下来的“月光”“树荫”“花岗岩”中得以复现和强化。与此同时“爱抚”“拥抱”“挨近”因为“一寸长”“一立方厘米”以及“一种秒”的巨大反差而继续突显了这一矛盾性结构。由此可见,诗人处于持续的绝望和虚无之中。如此,在循环式的结构中,这首诗的结尾就显得愈发关键了。诗人在结尾处对以上的情感、经验以及叙说结构予以了等量齐观的深度凝视并进一步将个体性的经验提升为整体性的经验,在“人类的寒冷中”这样的大词调性当中强化了诗人坚持、倔强、冷峻、决绝的精神肖像。从开端、展开到结束,这首“结构之诗”也回应了一首具有重要性的诗从哪里开始又在何处结束这样的诗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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