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射日神话探析

2023-05-31余梦婷

今古文创 2023年14期

余梦婷

【摘要】由太阳原型所衍生出来的太阳神话在世界各民族都普遍存在，中国流传最广的太阳神话当属后羿射日。后羿的真实身份是夏时有穷部落的首领，后羿射日其实是对后羿射乌救月功绩的赞颂，其目的在于消除后羿“篡夏代立”一事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巩固自己国君的地位。而后羿射日神话也经历了从历史向神话演变的过程。后羿射日神话虽然在先秦文献中有零星记载，但并未载明后羿射日的原因、数量，因此后羿射日神话真正定型于汉代。

【关键词】后羿；形象；射日神话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4-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11

后羿射日神话为人们塑造了一个射艺精湛、勇武过人且心系百姓的光辉英雄形象，并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羿神话在民间也流传着多个不同的版本。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射日神话与奔月神话结合且不断演变，使后羿的形象呈现出复杂性和多样性的特征。神话体系的层层叠加，羿神话的不断丰富，使得射日神话中后羿的原本身份及其射日的意蕴变得扑朔迷离。因此有必要对后羿形象进行辨析，厘清后羿射日的本源。

一、后羿形象辨析

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女娲补天、共工触山并称为中国四大神话，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神话是最初的文学，世界上几乎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系统。从瑰丽奇幻的神话中，似乎可以隐约了解到先人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情感。后羿神话自汉代和嫦娥奔月神话相结合，从射日的英雄演变为被嫦娥窃取不死药的失败者，在汉代之后更是几经演变。关于射日神话中后羿的真实身份学者们纷纷基于自己的研究提出了见解，大致可分为两种，其一是认为后羿属于虚构的神话人物，不应与《左传》中记载的有穷国君主后羿混为一谈。帝俊时期有天神“羿”，《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1]466此时的羿是被赐予精良弓箭居住在神界之上的英雄，直到奉帝俊之命才下凡间抚恤百姓。尧时亦有羿，王逸首次在注释《楚辞·天问》时提出了羿射十日的传说，“尧命羿仰射十日”[2]96。其二认为后羿是实有的历史人物。帝喾时有射官羿，羿实为职官名称。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言：“羿，帝喾射官，夏少康灭之。”[3]夏时也有羿。《楚辞·天问》记载：“帝降夷羿，革孽夏民。”[2]99关于夏代有穷后羿的事件在《左传》中则有了更加具体详尽的记载，从后羿崛起代夏政到因亲近小人失去贤臣致使有穷灭亡都一一叙写。《左传·襄公四年》魏绛释《夏训》云：“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4]从以上这些文献记载来看，帝俊时期、帝喾之时、尧之时以及夏代四个时段均有羿的存在，处于不同时期的羿也有不同的身份。

但无论羿所处的时代、身份如何不同，不变的一点是其拥有高超的善射能力。在先秦及后世典籍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羿确实是一位长于射箭的英雄。《庄子· 桑庚楚》：“羿工乎中微……一雀适羿，羿必得之。” [5]524-525《荀子·正论》：“羿者，天下之善射者。” [6]733《荀子·王霸》：“射远中微，则莫若羿。” [6]500《管子·形势解》：“羿，古之善射者也。” [7]《淮南子·原道训》：“射者扦鸟号之弓，弯基卫之箭，重之以羿之巧，以要飞鸟。”以上典籍从射程、命中率、命中目标等方面突出体现了后羿射箭技巧之高超。以至于一些典籍甚至将发明弓箭的功劳加之于羿身上。《墨子·非儒下》：记载“古者，羿作弓。”《吕氏春秋·勿躬》言：“夷羿作弓。” [8] 要拥有如此高超精湛的射技，良弓当是先决条件，精良弓箭的制造则需要制弓材料的精良齐备和能工巧匠。因此弓箭的精良在夏代早期是有可能实现的，倘若要追溯到更古老的唐尧时代则不太可能。张启成还从社会学、神话学和民俗学的角度考证羿为夏初之人。首先以羿为代表的狩猎社会的衰微和以夏为代表的农业社会的兴起只能出现在夏初。其次后羿射日神话中的羿完全是以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出现的，并没有任何的夸张变形或兽化，不同于早期神话中黄帝四面、炎帝牛首人身、女娲人首蛇身、西王母的豹尾虎齿，后羿应当是后期神话中出现的人物。[9]且从“后羿射日”神话本名来看，后羿之“后”即君，与上古“夏后”之“后”同，是氏族首领或君王的专属称谓。后羿既为夏初之人，那自然为夏代的有穷后羿了。

二、后羿射日的本源

基于对后羿身份的考证，学者们对后羿射日背后蕴含的寓意做出了以下几种不同的阐释。其一，人类与自然的对立说。冯天瑜认为在上古时代存在一段酷热时期，造成粮食颗粒无收，民无所食的惨烈后果，后羿射日体现初民希望缓解干旱的美好愿望[10]；袁柯认为后羿射日神话体现的是父权制氏族社会对男性英雄征服自然的歌颂[11]。其二，历法改革说。何新是提倡此种说法的第一人，他认为上古存在着一种将一年划分为十个等分的历法，最终导致历法预告寒暑错乱，因而后羿射日实质上暗示着一场历法改革。[12]其三，氏族战争说。伍梦尧认为射日神话不是单纯的神话故事，而是隐喻着夷族与华夏族战斗的一段史实。[13]此外，还有不同學者或是运用训诂音韵学方法考证射日神话实为先民测天修历的实践，或是运用气象学知识解释后羿射日是由于“假日”现象的出现，或是认为后羿射日是由后羿命胤候征杀羲和演变而来。

要想弄清射日神话中后羿的身份以及射日神话背后所蕴含的寓意，首先需要对已有文献的先后关系进行一个梳理。叶舒宪认为射日神话成为一个难解谜题的原因是学者们将汉代文献《淮南子》和先秦文献《天问》《山海经》中关于后羿的记载混为一谈，没有区分《天问》和《山海经》中记载的羿神话与《淮南子》中由于十日并出导致庄稼枯萎后羿受命于尧上射十日传说的先后关系。[14]关于射日的记载纷繁众多，但最早有明确记载的只存在于先秦屈原的《天问》中，即“羿焉彃日？乌焉解羽？”[2]96这里尚未提及后羿射日时天上太阳的具体数目。《庄子·齐物论》中虽然记载了“昔者十日并出。”[5]83但在这里更多的是借舜之口阐明德的光辉胜过十个太阳，强调德的重要性，并且此时羿射日未与十日并出的故事相结合。《竹书纪年》中解释了十日并出的原因是天降妖孽。直到汉代才出现了“羿射十日”的相关记载，东汉王逸注《楚辞章句》尧的那个时代十个太阳一起出现在天空中，炎热的天气使得庄稼干枯，于是尧命令后羿去射下十个太阳，后羿射中了九个，九个太阳中的金乌都死去了，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太阳。《淮南子·本经训》也有所记载“尧之时，十日并出……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15]305-306因此一些学者认为后羿射日背后所隐含的寓意是羿与九个以太阳为信仰的部落之间的战争以及历法改革说自然也就存疑了。

在中国古代太阳又称金乌、三足乌、竣乌，“日”与“乌”的密切关系在典籍记载中亦有所展现，尤其是“日中有乌”这一说法屡见不鲜。《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郭璞注曰：“中有三足乌。”[1]354-355《淮南子·精神训》载：“日中有踆乌。”[15]266《论衡·说日》曰：“日中有三足乌。”[16]这样看来，在神话思维中“乌”与“日”是具有同一性的。南阳汉画馆中馆藏着一块被命名为“后羿射日”的画像石刻（见右图）。

画像中一棵呈S形的高大树木分出七个枝丫，枝丫上停驻着几只阳乌，一名男子身躯大致弯成九十度拉弓仰射。有学者认为这副石刻画像正是后羿射日神话的佐证，据《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1]260图像中的树木即《山海经》中所记载的扶桑神树，是太阳栖息之地，树上的阳乌则是太阳的化身，而树下正在拉弓仰射树枝栖息的阳乌的威猛男子则是后羿。但是图中阳乌的数量明显与记载中“十日并出”的数量不符，后羿由先秦时的射日神话到汉代上射十日传说应当是经过典籍的叠加与文人的加工演变而成。《周礼·秋官·庭氏》中有这样一则记载，庭氏负责掌管射杀国家中的“夭鸟”，如果有在夜间发出怪叫的声音却无法看到形状的鸟兽就使用救日和救月的弓箭去射杀它们。郑玄认为日食和月食产生的原因是阴阳互相侵蚀产生的，阳侵阴导致月食现象发生，必须射日来救月；阴侵阳导致日食现象发生，需要射太阴以救日。在原始先民的朴素思维中，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的，正如人会生老病死一样太阳和月亮也会死亡。死去的人们灵魂进入地狱后可以再次转世投胎成人，那么太阳和月亮自然也可以通过人们的挽救再次复活。因为“乌”与“日”是具有同一性，射乌救月等同于射日救月，所以后羿射日神话的原本面貌其实就是夏代的有穷后羿射乌救月。

三、射日神话的定型

那么有穷后羿的这次射乌救月活动又是如何演变为先秦典籍中的射日，最后到汉代定型为“仰射十日”的完整神话呢？根据文献记载，夏启的儿子太康因为沉溺于游乐田猎、不理政事致使夏国统治力量衰弱，有穷氏首领羿趁此机会发动战争，驱逐太康。失去国君地位的太康不久后就悲惨死去，于是羿扶植太康的弟弟仲康成为夏国的君王，借此掌控实权。仲康死后，后羿终于暴露了自己的野心，驱逐继位的仲康之子相，自己坐上了国君的位子。成为国君的后羿不修民事且重用寒浞，后来被寒浞所杀。徐复观说：“历史的政治表面，常常是由统治者所编造的材料写成的。尤其关于最高权力斗争中的机微之际，对失败者不利的材料，必定被夸张；对成功者不利的材料，必定被隐没。” [17]从这段史实来看后羿通过篡位成功成为国君，获得权柄的方法来路不正。因此为了加强其国君位置的正统性，必然会对其曾经的功绩进行大肆宣扬，以掩盖其篡位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1]466《楚辞·天问》记载：“帝降夷羿，革孽夏民。”[2]99撇开这两条记载中的神话因素不谈，可以从“恤下地之百艰”以及“革孽夏民”这两个带有强烈赞许意味的句子中很清楚地知道羿的一系列行为是具有正当性的。关于后羿善射这一点先前已经进行过讨论，而在上古神话思维中“乌”又与“日”是具有同一性的，因此在流传的过程中射乌就逐渐夸大演变为射日了，后羿不仅射下了導致民间大旱的九个太阳而且还斩杀了为祸人间的诸多妖兽。由射乌演变为射日，这就使后羿脱离了人的身份而具有了神的性质，成了造福人间庇佑百姓的神界英雄。

在先秦典籍中对羿神话形象表现出明显的褒贬意味的就是《天问》和《山海经》。《天问》中记载的羿原是天上的神，他肩负着革孽夏民的重任来到凡间，却射河伯、妻洛嫔，俨然一个淫乱好色、惹是生非的堕落形象。而《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1]294从中可以感受到对后羿的鲜明褒义色彩。对后羿的评价呈现如此两极分化的情况，究其原因是政治因素。一方面，早期的后羿拥有过人武力，且能带领有穷部落篡夏代立，结束太康昏庸的统治，自然为人所称颂；另一方面，后期的后羿也开始荒淫享乐，并失去了权柄，自然遭到人们的唾弃批评。近年来三星堆文物的出土，让人们见到了另一种瑰丽的文明，尤其是其中出土的青铜神树，似乎与《山海经》中所记载的扶桑神树有莫大的关联，而青铜神树上停驻的鸟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后羿射日中太阳的化身“金乌”。随着考古文物的重大发现，理论方面也取得了巨大成就，进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苏秉琦提出了中华文明进程的“古国、方国、帝国”三阶段理论，按时间先后顺序来看，至迟在四五千年前都由氏族社会进入了古国时代，四千年前古国发展成为方国，在两千年前融汇成统一的中华帝国。[18]随后李伯谦提出古国阶段的国家可以分为“崇尚王权”与“崇尚神权”两大类。[19]三星堆文化的神奇面貌可能就是由于进入青铜时代后，三星堆还停滞在崇尚神权统治下的古国时代。而后羿所在的夏以及随后的商周时期，各个兴盛起来的“方国”依靠军权和王权建立起了“崇尚王权”的国家，这种文化模式的选择使得国家更加强盛。既然在相同时期共同存在着“崇尚王权”与“崇尚神权”这两种模式，那么后羿所存在的夏朝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一些神权思维的影响。后羿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才能依靠强大的武力篡夏代立，但也正是因为“崇尚神权”，将一切交给神明的意志来决定这另一文化模式的存在使得后羿能够射下天上的太阳，拥有了神的力量。因此后羿射日其实经历了一个历史神话化的过程。此后历史中的后羿和神话中的后羿仿佛毫无干系，沿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发展前行。直到汉代提出后羿“仰射十日”并“中其九日”，射日的原因在于“十日并出”而使庄稼枯萎，民无所食。后羿射日神话终于在汉代定型，但这时的后羿已然丧失了天神身份而只保留了神力，成为射日除害的人间英雄，并且成为夏代之前尧的臣子而失去了国君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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