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苏轼《定风波》中的“中和之美”

2023-05-30计昀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定风波中和黄州

计昀

“中和之美”脱胎于先秦时期的“尚中”“尚和”思想,自孔子中庸思想中发源,是中国古代美学中的一个核心范畴和重要的美学思想。《中庸》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强调物与物、人与人、人与物之间须和谐相处,由此方能有大美产生。因而,历代文人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艺术上均以追求和谐之美为目标。从艺术维度看,“中和之美”是传统艺术家们毕生恪守的准则和追求的境界,是绘景融情的含蓄委婉表达,是诗画一律、情景相融的“天人合一”的自然流露,是“绘事后素”的审美境地。

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人物,在历史上有崇高地位,他写下了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王国宪在《重修儋县志叙》中评价苏轼“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不独‘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辟南荒之诗境也”。苏轼体验了坎坷的人生,他的词作抒发了对人生的感悟之情,同时也因语言优美给人极致动人的美感体验。苏轼一生三起三落,遭受了从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到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的被贬境遇,遇赦后在归途中逝于常州。苏轼的人生可谓波澜起伏,他在人生最后时刻,写下《题金山画像》总结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的人生可谓是起伏跌宕,一波三折,饱受风霜。因为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所以苏轼的思想具有儒、释、道兼容的特点。在苏轼诸多的词作中,《定风波》鲜明体现了“中和之美”的审美意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哀而不伤”的含蓄美

苏轼的这首《定风波》创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春,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已经历第三个春天。作品描绘了苏轼与友人春日出游时突遇风雨,同行友人皆狼狈,苏轼却泰然自若的情景,抒发了他遭遇风雨但无所畏惧的旷达之情。通篇苏轼未谈自己人生的逆遇,也未流露出对现实的不满之言,却字字透露出苏轼对人生逆境的诉说之态,表达他对遭受打击无所畏惧之意,是他豁达超然的积极心态的表现之作,也是他“中和之美”精神层面的体现。

苏词《定风波》意境深远,语言含蓄,情感“哀而不伤”。苏轼借词诉说自己的人生境遇与感悟,他的语言天然雕饰,无人为造作的痕迹。如上文所述,苏轼描写的“穿林打叶”的雨实际是他对官场劫难的暗喻:山林中突如其来的风雨让他无所适从,官场上从天而降的灾难更让他惶恐之至。“竹杖芒鞋”是苏轼表达了仕途艰难的状况。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层出不穷,更有各种拉帮结派、政治斗争,这些都让苏轼倍感疲倦与无奈。“料峭春风”亦是指世间无常的人情。寒冷的春风正如世间的各种指责与评价,苏轼在狱中更是看清了世态炎凉,人情如纸。苏轼借助自然之景物,隐喻自己的逆境遭遇,表达了他内心的感受。但人生的困苦在苏轼的笔下并非沉重无比,而似花开花落、顺应自然。“莫听”“何妨”“任”“谁怕”等词让读者仿佛在听苏轼漫不经心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与情感,有苦闷,更有旷达与信念;“一蓑烟雨”“山头迎照”“萧瑟处”,这些凄境唯美的画卷给人无限的美感,体现“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定风波》正是通过优美而寻常的自然意象,含蓄地表达了苏轼在现实中的真实情绪与真切情感。

古代士人每每遭受不平,往往会抒发于诗文,故韩愈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苏轼亦是如此。苏轼虽然也“抱怨”与“诉悲”,但他用诗意的语言委婉含蓄地向世人述说;读者在感动与深思的同时,丝毫不觉苏轼有“鸣冤”与“诉苦”的刻意。除了《定风波》,《水调歌头》《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诗歌亦体现出“中和之美”的特点。读者总能感觉到苏轼在以一种似诉非诉的方式,向读者传递一种情感,字里行间有一种无以言表的美于其中撩拨读者的心绪。这便是孔子所赞《诗经·关雎》“哀而不伤”的含蓄之美,先秦时期先民们用《诗经》将这种美演绎,千年后的苏轼亦在用苏词演绎。

二、“哀而后振”的振奋美

和谐、中庸的儒家文化并非将人带入形而上的超验世界,而是以积极的情感和心态面对现实世界。“中和”虽是提倡事物间相互抵消,处于一种和谐状态,但并非要求人安逸顺境和忍受逆境,而是要坚定自己的志向。孔子认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意为人要振奋精神。“乌台诗案”不是一桩简单的入狱、被贬的事件,而是苏轼生死攸关的人生转折点。“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二),苏轼以为自己命绝于此,在黑暗的牢房里写下绝命诗。苏轼入狱百日,身体与心灵遭受巨大摧残,面临死亡的危险。他在《东坡八首》序中写道:“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被贬黄州的苏轼官任团练副使,这是一个闲职空位。苏轼被贬黄州无俸禄,就连住所都没有,他更像是一个被流放黄州的囚徒。

但是,面对人生的困顿,苏轼表现出积极乐观的心态,这是“振奋”美的表现,为诗歌奠定了“力量”的美感。在《定风波》中,“莫听”是苏轼自勉之语—任你官场小人耀武扬威,对我陷害构陷,我只淡然看这风吹雨打。“何妨”是苏轼身处居无定所、食无安稳,甚至性命未卜的逆境中的自我抒怀之语。现实已经如此艰难,苏轼仍要一声舒啸,继续保持乐观。“谁怕”是苏轼面对人生逆境的无畏,及官场险恶的不惧之语。苏轼无论是身处牢狱之中,还是被贬流放他乡,始终保持一份从容与自信。“回首向来萧瑟处”,绝望与凄苦之至的过往,却以一声“也无风雨也无晴”被苏轼轻声道尽。

“振奋美”的第二个表现在于苏轼对“形于天地之间”的自由之境的追寻。《定风波》虽是苏轼在表达身处逆境的作品,但给人以唯美与自由的体验,能感受到苏轼笑对苦难、行于自然天地的旷达。苏轼的思想具有儒、释、道融合的特点,《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让我们既看到儒的坚定,又看到庄子的自由、禅宗的旷达幽静,这一思想一直体现在苏轼诗词创作始终。《定风波》所描写的自然之景,如“穿林打叶”“料峭春风”“山头斜照”都具有很大的气象,仿佛人立于天地之间,平实叙述,以宁静的态度审视人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词人在个人意志上表达出对逆境的倔强不屈之志和自由旷达,因而《定风波》不仅是“哀而不伤”,可以说是“哀后振奋”的佳篇。

通览苏轼的诗词和文章,我们能感受到苏轼在反复曲折的人生体验中歌咏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赤壁赋》)的自由境界。从被贬黄州团练副使开始,一直翻山越岭向南到达海南,苏轼一直保持着他的从容与超然之态—“何妨吟啸且徐行”“日啖荔枝三百颗”“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用旷达和超然的心境表达了他对这次人生大难的接纳与释怀,这可谓是一种振奋的精神。

孔子赞颜回“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苏轼亦是如此。总体而言,《定风波》这首词之所以给人以无尽的回味之感,是因为苏轼拥有一种经历人生剧烈动荡之后的坦然而又宁静的心态,这是一种对人生失意予以化解,经历一系列困境,抑或是窘境之后所达到的内心澄明而又敞亮的境界,是一种大众很难达到的人性、智性,以及心性的境界。

三、“诗画一律”的意境美

“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很大程度地体现在人与物的关系上,其中以人与自然之物的关系最为典型。古人常以自然之物入画,因而产生诸如“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等美境,而这些美境也直接体现在诗词的创作中。例如,晋代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人,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人都是在自然画卷中展现个人情感;到了唐代,皎然、司空图等更是提出“意象”“意境”“思与境偕”等重要审美批评范畴,将画面“意境美”与诗歌“情感美”很好地融合。王维的作品被后人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很好地体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所作之诗气韵生动。苏轼在前人艺术实践的经验基础上,总结出绘画与诗的“诗画一律”的艺术主张,讲天工、重自然,强调诗与自然之境的和谐,反对雕饰与刻画。苏轼论画如此,论诗也是如此,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第一,提出“以文为诗”“以俗为雅”的创作方法与思想;第二,提出“辞达而已”的创作标准。孔子也提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和“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的主张,因而苏轼提出的“诗画一律”的主张非常符合儒家“中和之美”的审美思想。

苏轼的《定风波》不过于铺叙,辞达而已,用简单的语言勾勒出一幅立体的画卷,“穿林打叶”的急雨画面、“料峭春风”的凄寒画面、“山头斜照”的孤独画面、“回首向来”的怅然画面,这些都是苏轼在逆境中的落寞与孤苦的写照,画与情相融。这份孤苦并非直白地宣泄,而是融入自然万象—既有情境,又有物境,是情境与物境、人与自然的融合。在人物形象上,“竹杖芒鞋”,人行于自然画卷之中;“一蓑烟雨”,在淡然烟雨中仿佛让读者置身画面,以品苏轼的淡泊之态;最后用“无雨无晴”的宁静画面,深化自己的释怀之情。作品丝毫没有雕饰与刻画之痕,完全是苏轼以自然之物抒发自我之情,通过“以文为诗”将自我的情感流露展示出来。

苏轼的其他词作也有如此特征,如《水调歌头》中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举酒问明月的画面,给人以无限遐想与深思。《蝶恋花·春景》中的“花褪残红青杏小”,写一幅花期已过的画面,带给人无穷的惆怅与感慨。苏轼善于利用平凡的自然之物的特性,用质朴的语言将情感与之结合,勾勒出极具审美意境的诗画篇章。《定风波》重视诗歌中的形象与画面感,重视诗中的情感节奏与诗性意趣,在情景交融中体现诗画一体、人与自然和谐美好的“中和之美”。

四、“随物赋形”的语言美

苏轼词作的“中和之美”还体现在语言艺术的“随物赋形”。关于“随物赋形”理论,苏轼在《文说》中有这样一段记叙:“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中,“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即客观事物随着思想感情的变化而变化。“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即“思想感情要顺应事物规律,需激情洋溢时就自然表现,需抑制情感时就自然收敛;这样文章才能舒卷自如,变化无端”(李轶婷《苏轼对〈文心雕龙·定势〉的继承和发展—以“随物赋形”说与“辞达”说为中心》)。由此可知,“随物赋形”在思想上与“中和”思想相契合,而形式上也是与“中和之美”一致。

苏轼在词的创作中,主张革新词体风格,开拓词体的境界,推崇清壮豪迈的审美,始终坚持收放有度、隨物赋形的原则。苏轼的作品,其语言表达既没有程朱理学刻意载道的晦涩之感,也没有江西诗派坚持复古而过度执着之意;他取物自然,随物赋形,富有哲理,意味深长。“随物赋形”是在创造中,情态与物形相统一,即情感之态借助物之形象表达,物之形象亦因情感之态而灵动。在《定风波》中,苏轼以平淡质朴的语言,述说了艰难落魄的艰难困境,抒发了超然振奋的积极精神,词中苏轼的思想情感与客观事物相互照应。“杖”“鞋”“烟”“雨”“春风”等都是为人所熟知的普通意象,苏轼可因其形而赋其情;“穿林打叶”虽然势大,却因苏轼“莫听”而显得无足轻重;“马”虽是轻便的驾具,却因苏轼独爱“竹杖芒鞋”而逊色;“一蓑烟雨”更是苏轼朴素形象的真实写照;“山头斜照”则是一幅唯美的画面,苏轼用昂扬的面容迎视雨后的残阳。苏轼的情感非常热烈与深沉,却用简洁的词语和淡然的语气道出。“也无风雨也无晴”更是抒发了时过境迁后,苏轼对过往遭遇的释怀之情和人的归途是从容活出自己本色的感悟。

总而言之,苏轼的词因有深厚的人文内涵,千百年来被世人所称赞,语言优美,情感真挚。本文笔者品读《定风波》,最终体验到苏轼词作中蕴藏的“中和之美”。“哀而不伤”和“哀而后振”是其精神上美的体现,“情境交融”与“随物赋形”是其语言和艺术上“中和之美”的体现,令人回味无穷。

猜你喜欢

定风波中和黄州
多情最是黄州月
定风波
免疫塞内卡病毒灭活疫苗后豚鼠、家兔与猪的血清中和抗体相关性研究
大江东去——苏轼的黄州时期
范扬:博采与中和的风范
大宋国民偶像苏东坡失意黄州——《黄州寒食帖》
《苏东坡·定风波》
在幽深与高古中追寻中和之美——读段朝林中国画作品有感
《定风波》
《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的理解及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