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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中道游记中的“精警”意识

2023-05-30陈金林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袁宏道佛学治学

陈金林

袁中道,字小修,是晚明公安派的代表文人,一生著述颇丰,尤以游记闻名。除收录在《珂雪斋集》中的八十余篇游记外,袁氏还著有一部被学界忽视的日记体游记《游居柿录》。这部日记体游记总结了袁中道中晚年的主要人生历程,理应成为袁中道游记文学的重要研究文献之一。本文即以《游居柿录》为考察中心,对袁中道游记中的“精警”意识作多角度探讨,以把握袁中道游记作品的特性。

袁中道在写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与钱受之》中言:“近转觉其冗滥,不欲流通,正思取一生诗文之精警者,合为一集……日记系另一书,目下亦未可出耳。”此段文字是袁中道谈及编订自己作品集的过程,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其中体现了袁氏选订作品时尤其重视作品的“精警”特性。关于“精警”一词,由庄涛先生等主编的《写作大辞典》将其定义为:“语言技巧之一,为修辞学中辞格之一种。指语简言奇、含意精切动人的句子。”袁氏重视的“精警”特性正是兼具含义深刻和思想深邃這两方面的特征,而在《游居柿录》中,这种“精警”意识多处可见。

一、出游目的及成书缘由中的“精警”意识

《游居柿录》卷一记叙袁中道因“静居数月,忽思出游”,遂决计整治行装,借舅舅龚静亭的舟船出游。袁中道三十九岁时,看似因在家闲居而出游的平静心情下,潜藏着巨大的苦痛与压抑。万历三十五年(1607),袁中道经历科举的再度落榜,这是他第二次会试失败,此年又恰逢袁宏道正室李安人及侧室双双离世。科举不第和嫂亲去世的双重打击,使袁中道不胜感伤,可见于袁中道诗《别中郎南归,时偶值嫂及庶嫂之变,槥车双发,不胜酸楚,离别之情可知,因赋诗十首》。

正是在这样悲痛的情绪下,袁中道于次年与袁宏道从京城返回公安,并与袁宏道居家数月。直至中郎“是年春复入都”(《珂雪斋集》)后,独自居家的袁中道有感俗事杂扰,方才构思出游,并给出如下三个值得品味的出游理由:“一者,名山胜水,可以涤浣俗肠。二者,吴越间多精舍,可以安坐读书。三者,学问虽入信解,而悟力不深,见境生情,巉途成滞处尚多;或遇名师胜友,借其雾露之润,胎骨所带习气,易于融化,比之降服禁制,其功百倍。”(《游居柿录》)可以说,《游居柿录》卷十三中小修所有的出游基本都贯穿这三条理由。三条理由中看似是提及感受山水风物、择地读书、访师寻友三个不同的角度,实际上指向的方向是一致的—脱离世俗,回归本心。观览名山胜水是为“涤浣俗肠”,即清扫世俗卑俗之心绪,重归内心的清明平和。而此时正值落榜后的袁中道,这“俗肠”之中,最主要的自然是那落榜后“一生心血,半为举子业耗尽”(《珂雪斋集》)的无奈与悲痛,亦只有“涤浣”这种对功名的挫败与创伤,他才能回归内心的清明。由此再看,袁中道提及的第二个出游理由便更为顺理成章了。“精舍”指道士、僧人居住或讲道说法之所。袁中道家中自有筼筜谷,且“甚有幽致,亦可以闭门读书”(《珂雪斋集》),如欲闭门读书治学,又何必远走他地?盖因佛寺精舍远离尘嚣,于其中读书,袁中道可以远遁世俗的束缚。况且佛寺精舍之中,亦可以寻访高僧大德之人,袁中道一生有意“悟宗门上乘之理,恬淡寡欲,以养其身”(《珂雪斋集》)。借佛法以自解,既可使袁中道脱离俗事俗情的禁锢,又可冲淡科举不成的功名失意之心和亲人离世的伤世之情,回归真我自我,而这也恰好是他“或遇名师胜友,借其雾露之润,胎骨所带习气,易于融化”的第三个出行理由。由此可知,袁中道决意出游并将游行经历记载汇编成《游居柿录》一书,本身便不是简单的闲居生厌、欲观赏山水风景,而是具有超凡脱俗、回归本心,寻求精神安乐的深刻追求。

二、游记思想上的“精警”意识

与袁中道出游并撰写《游居柿录》的深刻精神追求相契合的是,《游居柿录》一书中有着大量关于佛学禅理和人生感悟的哲理箴言,而这鲜明体现出袁中道游记在思想上的“精警”特性。

(一)人生感悟

袁中道一生多逢坎坷,大半生为科举功名所累,直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四十六岁的袁中道才“至是始脱经生之债”(《游居柿录》),得中会试。然而,此时他的老父及二兄袁宗道和袁宏道(袁宏道已于1610年去世)俱已不在,袁中道老来中第,仅落得孤身一人,“但念老父及二兄皆不及见,不觉为之泪下”(《游居柿录》)。可以说,深沉的人生感悟贯穿小修后半生,这在《游居柿录》中多处可见。

首先,是人生无常的感叹。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自言:“检书中,有旧时自抄一册,题曰《苦海》。盖由居渔阳时,妄想从静中数起,不得按捺,乃取古诗中哀挽伤逝之语,编为一册。每咏歌之,感人世之无常,悲繁华之易歇,则烦火为之顿息,亦袁山松唱挽歌意也。近日旧病偶作,再取此编置之案上,治之甚验。”袁中道自感人生无常,繁华易歇,亲人离世的悲惨经历与科举不第、自身患病的诸种苦难,使他对人生中美好事物的消逝倍加敏感。然而,此时的袁中道尚处于知“人世之无常”,而非完全领悟“人世之无常”的阶段,故而时常有“妄想”从心中生发,这种妄想自然又离不开渴望科举入仕的世俗思想。直至万历三十八年(1610),既是知己又是至亲兄长的袁宏道去世,给他带来空前的打击,此时的中道“一朝遂失仁兄,天崩地裂”(《游居杮录》),只在半月前,袁氏兄弟二人还共度中秋,人生之事倏忽即变,使他发出不愿在人世的深沉感慨。

其次,是恬淡自守的人生态度。袁中道一生虽为功名等俗事所累,然而总是于游行之中感悟人生,以恬淡的态度,努力寻求生命的平衡。《游居柿录》卷三记载了袁中道有如下经历:“舟中无事,心尚无营,甚快。即此无营时,百不思,百不想,便是吾辈大休歇处。于此不知受享,是当面嗟过也。有事劳心劳形,既不快矣,及无劳心形之事,而复纷纷驰求,攀东援西,岂非世间苦人?然攀缘境界已熟,一时走虚闲路上,真非容易也。”此段文字只寥寥数语,袁中道却于其中指出了世人常见的“营求”现象:世人总为俗事劳心劳形,劳心劳形本已使人生困苦不快,而在难得的“无营”放松之时,世人却依旧醉心于谋求世俗之事,丝毫不知此时最应享受内心的安宁。这种追求恬淡闲适下内心安宁的情况,袁中道一直保持到了晚年,“予年已近五旬,世间乐事尽让人矣,独闲适一种光景,聊以耗磨壮心,遣余年”(《游居柿录》)。

(二)佛学意识

袁中道深沉的人生感悟主要源于他个人困顿的人生经历,而袁中道借以自解和毕生追求的“修香光之业”,则使《游居柿录》中充斥了深厚的佛学意识。

首先,是弃欲修身的思想。佛学中有“弃欲绝证”的说法:“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因为去除了爱意和欲望,明白了万物都是空幻不实的,也就没有了占有和求取的心理。”(吴枫、宋一夫《中华佛学通典》)而这种思想与袁中道游记中弃欲断欲的想法如出一辙。《游居柿录》卷三中有记叙他寻访甘露寺后的感悟:“数日内,勘破世间种种繁华快活事,毕竟是刀尖上蜂蜜,沾着便不好。又如甘露内毒药,暂时虽可口,一日毒药发作,便要裂肠破肚。我学道十七八年,止今才有几分怕生死,才知生死海中,头出头没,出房入房,生老病死,一一要身受。”袁中道旧时便患有火症,此时刚经历一次发病,一度于呕吐中带血,自觉一生为俗事所累,耽于物欲之中,故深感世间种种繁华事皆是毒药。然而,知止欲不等于能止欲,袁中道一生中最损耗身体的欲望,除追逐半生的功名之欲外,最重要的就是纵酒之欲,“其实败我之德,伤我之生,害我之学道者,万万必出于酒无疑也”(《珂雪斋集》)。袁中道知道自己纵酒伤身的事实,也努力克制自己纵酒的欲望,这些在《珂雪斋集》中多处可见,“故予居署中,读书多,著述富,而学道时有透彻者,以应酬绝而饮酒少也”“我臂稍愈,即当刺一字臂上,一戒纵欲,一戒邪淫”。然而,就像袁中道自言“始知病中之言未可信也”,当遇良辰美景,袁中道终是无法克制饮酒赏月的欲望,忍不住饮酒对月,以致百杯。直至晚年,袁中道虽已科举中第,对于功名之心已淡泊了不少,仍有“壬辰诸公,有人与官俱不存者,有官去而人存者,今人与官皆在,亦何不快之有”(《珂雪斋集》)的感慨,也有因友人夜间携酒来访而纵饮,以致午夜发病的经历。止欲是袁中道追求的禅学修行之一,他为此挣扎半生,虽徘徊于破立之间,却更彰显他修禅的决心和个人佛学的精深。

其次,是佛学中“顿悟”与“渐悟”相融的思想。“顿悟”和“渐悟”二词,在萧振士先生编著的《中国佛教文化简明辞典》中分别解释为:“顿悟也称顿了,指无需长期修习,一旦把握佛教真理,即可顿时觉悟。渐悟也称渐了,指必须经过长期修习,才能把握佛教真理。”中国佛教宗门众多,对于参悟修行的法门也各有不同的见解,于是出现了不同的佛教宗门,甚至同一宗门内推崇不同参悟方法的情形,其中以禅宗的南北之别最为著名:“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王孺童《王孺童集》第八卷)这段文字记载了当时南北禅宗的区别,即以惠南为代表的南宗推崇“顿悟”,而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崇尚“渐悟”,二派各不相融。深习禅宗的袁中道对于禅宗的“顿渐之争”不可能不了解,然而对二宗之争,他却并未盲从,而是有自己的思想主张,此段文字可见他对参禅的深刻见解,“与云浦论学,大约顿悟必须渐修,阳明所云:‘吾人虽渐悟自心,若不随时用渐修功夫,浊骨凡胎,无由脱化。是真实语。卓吾诸公一笔抹杀,此等即是大病痛处。盖此道有所入者,只愁歇了置之无事甲里,日久月深,熟处愈熟,生处愈生”(《珂雪斋集》)。王阳明认为,人心中自有“渐悟”之心,故而时时勤勉修习,最终亦可以“脱化”凡胎,而李贽则一味推崇悟,忽视渐修,即袁宏道所云“偏重悟理,而尽废修持,遗弃伦物,偭背绳墨”(《袁宏道集笺校》)。对于李贽一味求悟,忽视渐修的行为,袁中道颇觉不妥,他认为只有既重视渐修又重视顿悟,才能避免“熟处愈熟,生处愈生”的情形,达到一个浑融的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袁中道这种顿渐兼重的佛学思想不仅体现在他个人的禅学修行中,也影响到了他的治学观念,“夜与友人共论学,予自悼染习深重,二六时中,未得干净,俱是生死业缘。因记大慧云:‘此道得之易,保之难。多见士大夫见得之容易,全不修行,日久月深,临终多被魔所摄去。以此知学问有入,更宜防护保守。吾辈根性怯弱,常为声色流转,抚心思之,惟有内愧而已”(《珂雪斋集》)。袁中道以佛学日常修行须渐修为喻,认为治学也应“防护保守”。细察此段文字,可以发掘出袁中道认为的治学的两个特征:“有入”和“宜防守保护”。“有入”无疑是指掌握了治学的门径和方法,由此对学问有了较清晰的认知和把握,换言之,即佛学中“把握佛教真理,即可顿时觉悟”的“顿悟”;“宜防守保护”自然是指对掌握了的治学门径和思维认知须时常巩固,换言之,即佛学中“须经过长期修习,才能把握佛教真理”的“渐修”。由此可见,兼重顿渐的袁中道,事实上已将日常治学当作个人的禅学修行之一。

《游居柿录》因其使用日记体的格式,许多内容记叙了袁中道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不可避免地给人“冗滥”之感。然而,透过《游居柿录》“冗滥”的文本表层,我们可以领略到其中或蕴藏着袁中道深切的人生感慨,或隐含着袁中道独特的佛禅思想,这些无一不显现出袁中道游记中的“精警”意识。而通过对袁中道游记中“精警”意识的探索,不仅可以深化我们对袁中道游记的具体认识,感受袁中道游记与其兄袁宏道游记尚“俗、趣”迥异的特性,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晚明游记文学的多样风格,還原晚明游记文学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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