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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 叱! 羊起!

2023-05-30刘成章

散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一坛牧人苏武

刘成章

最好的诗句

《诗经》里有一句诗,越数千年而不衰,似今天的幼儿所写: “牛羊下来”。好简单好明白的话!在这里,那数千年间不见了沧桑,那秦汉唐宋元明清,是一片虚无了。历史,好像从孔子的脚下,一步就跳到了今天。语言的演化,有时候就像原地未动。

“牛羊下来”是什么样子?《诗经》在另外一首里,还有具象描写:“济济跄跄”。只这四个字,你脑子里马上就会出现一幅生动的画面。牛羊众多,步调一致,美得就像一支仪仗队。这时候,你不能不想到,翻开我们现代的种种名著,它们在描写群牛群羊的时候,所用的语言,为什么显得那么寒碜?这反证了我们祖先的语言实在厉害。

《诗经》,不愧是我们民族的诗性开端。

后来写牛羊最好的诗篇,莫过于我们兄弟民族的《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它的意象,它的概括力,世难有二。

《苏武牧羊》是一个不朽的史诗。苏武被俘后,誓死坚守民族气节,被胡人流放到北海,即现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他们给了苏武一群公羊,说等到这些公羊生了羔子,才会放他回归汉朝。胡人不但加害苏武,同时也蹂躏了那些羊,使其变作羊中的太监或和尚。政治的魔鬼,害惨了世间。苏武宁肯吃雪卧冰也不低头,成就一个凄苦而又壮烈的史诗。1990年途经贝加尔湖时,火车居然沿湖走了好几十分钟,我知道这个湖就是当年的北海。望着那波光无垠的美丽湖面,我的心里很难平静,想,当年苏武在这里孤苦伶仃十九年,他满心的完美人性,比这景色还要美上百倍。也许,在某个风雪漫天的日子,一些羊会凑到他的身边,挨上他,给他以温暖。

在唐朝,诗人李白也写了牛羊,月光、剑气和满腔豪情回荡其间: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盛唐之盛,诗人的放浪无羁,写得何等狂狷忘情,淋漓尽致!那一边烹羊宰牛,酒也备下一坛一坛的富足和豪放,到今天也依然撩拨人的味蕾和情怀。羊肉一锅,牛肉一锅,美酒一坛接一坛,活画出盛唐的辉煌气象。

在陕北延川县的文安驿村,我曾访问过一个能编唱民歌的妇女。她叫樊玉英,她养着一只羊,那羊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羊晚间与她同睡一屋,白天也总是跟着她。有一次,她去县上参加文艺演出,无法带羊,就把羊寄养在亲戚家,可是走到半路,总是放心不下,就跟司机求情,请他停车。结果她刚一走下车门,羊就扑到了她的身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羊之间可以产生感情。

陕北民歌云:“大羊叫唤羊羔跳,拦羊的哥哥回来了。”仅仅两句话,就把牧归的情景,描写得何其温馨。我们陕北自古羊多,我自幼常常见羊,羊的形象、羊的叫声,使我感到美好和幸运。因此我对羊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大概正是由于这样,那年出散文集时,我神使鬼差地将集子名定为“羊想云彩”。那集子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这里的羊,已通了人性,是有思想、会思考问题的。而它又脱俗了,想的不是羊群的事,也不是人间烟火,而是云彩,很有些浪漫气质。

关于羊,有一个东晋留下来的神奇成语:叱石成羊。它出自一个神话,说的是弟兄俩,弟弟上山去放羊,可是再也没有回来。四十年后,哥哥终于在一个石洞里找到弟弟。原来弟弟一直在此修炼。哥问,那群羊呢?弟弟出门喊一声:“叱!叱!羊起!”满山的石头都应声而起,成了数万好羊。

世界上的畜类,再美不过羊了。“羊”字底下加个“大”字,就是“美”字了嘛。我希望读者对着我书,喊一声:“叱!叱!羊起!”我的书中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能摇动双耳,发出咩咩之声。

风过草坪

面对这片草坪,可以写篇文章吗?

不好回答。

也许可以写,也许写不成。

反正相当困难。因为除了绿,除了里面有些许蚂蚁,再除了上边偶尔飞来一只蝴蝶或两只麻雀,什么也没有了。面对如此单调的一片草坪,漫说写文章,连画画恐怕都困难。不信?你请个画家来试试!

元朝燕门才子萨都剌,到了南京城曾吟道:“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草坪边,就好一似石头城哪。

不过也不尽然,在你眼中无物的地方,不一定真的是“無”。

比如,当陈忠实尚未写出《白鹿原》的时候,多少人曾去过白鹿原,是不是也都眼空无物?

所谓无,或者是因为你只是浮皮潦草地看了一眼,或者是因为你观察的时间太短了,知觉还未成熟。

难道不是吗?

当你不注意的时候,当你正在干别的事情的时候,猛一转脸,哎哟!扑来一脸的新异!

眼前还是那片草坪,但是它现在对你拉开了幕布。

那是因为风,风拉开了帷幕。

帷幕里边,还是那片草坪啊,却出现了全新的景象。

起风了。草动了。每根草都在轻轻地舞动。

因为风的吹拂,每棵草都成了活泼泼的小生命。

是啊,刚才还是静静的草坪,这时候却大异其趣。每一棵草,每一棵草的茎叶,都像一个刚刚下课的孩子,都在欢蹦乱跳。

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都在嬉闹玩耍,好不活跃啊!

左近有个湖,因为风的到来,湖里的水也有了反应。

但是,湖里的涟漪,哪有草的动作大啊!

如果说湖是在浅吟轻唱,那么,草是在舞了。

草们跳的是集体舞,动作整齐划一,舞姿活泼优雅。

蓦地,风大起来了。

这时,草已不是普通的舞了,而是跳成了炫人眼目的热舞!

在那舞蹈中,每棵草都成了一支魔棒,千万支魔棒在振动!振动的频率世所罕见。

旁边的一尺高的草,翻着如水的波浪,高树上的枝叶,无序地摇摆,但它们都比草坪的急速舞动逊色多了。

路上的人,头发和衣服都被吹成了呼啸的旗帜。

风越吹越紧。

千棵万棵的草,成了运动场上的百米赛运动员。

一个比一个迅疾,一个比一个神速。

眼前的草坪上,是世界上最小规模的万马奔腾,它们在或瞬间移动或停止或改变方向,简直不可理喻,让人觉得它们来自外星,它们都是小小的UFO。

跑到最快的时候,整个草坪上已经看不见草了,而变成了扫掠的云烟。那云烟,刚见它扫向东,倏忽又向北扫去;忽而又掠回来,扫成了几乎看不见的物什。这时候,很难看出它还有什么形象。正在想应该如何写出它的神气的时候,陡然,它又现形了,转了个弯,画了个直角,又扫了回来。还没看清,它又掠过去了。如此往复,变幻无定。这时候,脑海里好像只剩“速度”一词了。除了速度,没有任何的词语可以比拟它。然而,正当满眼速度的时候,只是一眨眼,它却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像这世界上从未出现过。

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

草坪又复归寂静。

这时候,燕门才子萨都剌又好像登上南京城头了,朗吟:“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然而风过草坪之时,不是也曾出现过萨都剌曾描写过的“蔽日旌旗,连云樯橹”吗?只是我们还未及将它写下。草坪上的宇宙,何其深邃。

牧人之心

有一年我采风到了内蒙古,在一个傍晚,红狐般燃烧的夕照中,牛角和羊耳如流动的波涛,踏上了归途。牧人忽然发现一头牛犊倒在那儿,四腿乱蹬,怎么也翻不轉身。牧人对我说:“嘿!今年草太好,撑得那家伙爬不起来了!”然后他又对牧羊犬说:“去!把那大傻瓜扶起来!”

牧羊犬好像听得明白,立即飞奔而去。

就是这犬、这人、这牛羊,组成一幅草原油画,如出于大师笔下。

牧人家有批已经长了八个月的羊羔,他把它们卖给了一个公司。第二天,买家开了车,前来接货。牧人全家动员,走进羊栏里,要把那些羊羔和母羊分开,然后把羊羔聚拢起来,向车上赶。这真是一件很不容易办到的事情。母羊和羊羔就像长在一起了,累得人们热汗横流。羊羔叫,母羊嚎,弄得人们心都软了,眼眶也湿了。有只母羊还几次走到牧人的妻子身边,仿佛向她求情。她对我说:“它精着哩,知道男人说一不二,觉得我平时好说话,就来找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他们一家咬住嘴唇,心一硬,还是把羊羔分出去了。牧人对我说:“母羊和羊羔母子情深,无法割舍,但是在这世界上,羊羔长到一定程度就要被出卖,也是它们母子的宿命,这是上天定下的。”一位老者更说:“羊,是老天给人准备的一锅饭食嘛。”

不久,羊羔们就被一只一只地装上车了。

牛、马、骆驼、山羊、绵羊,是牧区五宝。它们是牧人生活的全部依靠。牧人不像农人,除了牲畜,还有土地上产出的粮食。牧人们和牲畜以及周边动物,有着最紧的联系,几乎可谓冷暖与共,呼吸相通。在敬畏与关爱生命的事情上,他们是践行得最好的人。他们有时不得不做出狠心之举,而这也常使他们伤感。但是他们又不能否定现实,摆脱现实。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悖论中。所以他们很自然地认同那个佛教的说法:众生皆苦。而在这一点上,整个世界都为找不到解脱而痛苦着。

到了买家发动车子的时候,一只母羊猛地从羊栏跃出,挡也挡不住。车子开走,它向车子追去。牧人只好骑了摩托车,一路撵将过去。

牧人终于找回了母羊,关进栏里。

为了平复母羊的心,牧人的妻子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并且给它唱起一首古老的歌。当我与她攀谈时,她说羊真的有灵性。我问:人希望羊儿更灵吗?她说:“那当然。”她转过头对母羊说:“我保证会给你好好加料,你一定会很快又有儿女的。”

看见母羊情绪好了一点,她给母羊解开绳子,又给母羊擦洗。这时,母羊又冲出羊栏。我看见,那边远远的地方,有一辆卡车正经过,母羊或许以为那就是刚才的车,狂追上去。车在那边扬起尘土,它在这边尘土罩身。后来,它终于耗尽了体力,倒在地上,瘫软如泥。

牧人再次找回母羊时,决定从它的三个羔子里赎回一只。他们决定,以后再卖羊羔,不再一下子全卖了。他们要给母羊留下一只,让它慢慢适应。

这可能是在天地筑就的命运牢房里,给牛羊们敞开了一道人性的缝隙。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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